第6章
那年中元節,喬元禮一如既往帶喬銘易去拜祭親生父母。
于氏夫婦埋葬在郊區的風山陵園。喬銘易還是個懵懂稚子的時候,喬元禮會牽着他的手走過山上的鵝卵石小路,現在孩子大了,自己抱着一束白菊,徑自走在前面,留給喬元禮一個修長的背影。
按照慣例給墓碑獻了花,再點上兩柱香。于信城生前是個老煙槍,最嗜雪茄,喬元禮便特意點了一支古巴雪茄擱在墓碑頂上。
他叫喬銘易過來給親生父母磕個頭。喬銘易跪在墓碑前,喬元禮在旁邊俯視他的側臉。不需要多麽出衆的辨別能力,凡是長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喬銘易和墓碑照片上那個男人的相似之處。
喬銘易磕了頭,擡起腦袋望着喬元禮,等待父親下一步指示。
他微長的短發支楞在脖子上,白瓷似的皮膚透明得像能看見血管,袅袅旋升的煙霧中,一雙漆黑的眸子如同溫潤的黑玉。
喬元禮驀地一陣恍惚。
亡友仿佛在這一瞬間活過來了。
他連忙扭過臉,咳嗽兩聲,裝作被煙霧嗆到,以掩飾自己的失态。接着故意用玩笑語氣道:“信城,阿梅,銘易明年要高考了,你們在天上可得好好護佑他,讓他考個好學校。不過考不好也沒關系,我花錢送他去國外念書就是了。”
喬銘易氣急敗壞地跳起來:“爸!”
“我說笑呢。”
喬元禮的薄唇抿起來,唇角微微上翹。這是他心情愉悅的标志。
常有人說他微笑時模樣刻薄,怎麽看都帶着譏诮的意味,一看就不是什麽良善之輩。喬銘易聽了十分惱火:胡說八道什麽,你們懂個屁!
我爸笑起來最好看了。
祭拜過于氏夫婦,父子倆并肩走出墓園。沿途經過許許多多墓碑,有些頗有年頭了,石碑上的文字被時光慢慢磨損,顯出滄桑的痕跡。有些則是新立的,表面光潔無暇,文字也清晰有力。
喬銘易看到一座碑上刻着“愛妻李某某之墓”,墓前獻了一捧鮮紅欲滴的玫瑰,另一座碑上刻着“愛子張某某之墓”,墓前除了鮮花,還放着一只小小的泰迪熊和一輛玩具小車。
現在市裏實行“文明掃墓”,禁止燃放煙花爆竹,所以墓園中靜悄悄的,只有風聲在錯落的碑林間回蕩。父子倆同許多人擦肩而過,都是來祭拜親友的。大多數人帶着鮮花和供物。也有空手而來的——喬銘易就看到一個老婦人什麽也沒帶,孤零零地站在一座墓前,墓碑上刻着“某某與某某夫婦合葬墓”,但下面只有一個名字和生卒年月,另外半邊是空着的。
喬銘易心裏壓抑得難受,迅速移開視線。
喬元禮忽然問:“銘易,你是不是真覺得我待你不好?”
喬銘易困惑地瞅了父親一眼。
喬元禮繼續說:“你是不是覺得,假如你父母還活着,你會過得更幸福?”
喬銘易喉嚨幹澀,說不出話。喬元禮沒急着追問,靜靜等待他回答。
半晌,喬銘易才勉強發出聲音:“我……不知道……”
喬元禮什麽也沒說,表情無喜無悲。那大理石雕刻般深邃端正的面孔下究竟藏着怎樣的心思,喬銘易看不穿也猜不透,只能小心翼翼地去試探,探淺了難解其意,探深了又怕觸動他憤怒的神經,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迎面來了一群人,于是喬銘易側過身子讓他們通過,喬元禮自然而然走到他前方。等那群人走遠,喬銘易出其不意地從背後抱住喬元禮,整個人像小猴子一樣挂在他背上。
“爸,你就是我爸。”他哼哼唧唧,語氣竟有些像在撒嬌。
他看不到喬元禮的表情,但他猜測,父親此刻應該是如釋重負的,應該在微笑。
“重死了,下來。”喬元禮說。
喬銘易松手落地,繞到喬元禮面前。
果不其然。
回去時喬銘易傻笑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