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如此報複

曹丕知曉此事時,曹操已遣人回了許昌。他便随荀彧入宮,以逆謀之罪捉拿同為密謀的董貴妃。獻帝苦苦哀求,以董貴妃懷有身孕為由,請求曹丕告知曹操免其一死。曹丕聽罷自然安撫獻帝說,會将此事如實禀報父親,仍将貴妃打入大牢。

這一夜的許昌是在殺戮之中度過的,聲勢驚地百姓差點以為是袁紹殺過來了。翌日朝堂之上獻帝見着熟悉的官員消失了大半,上下侍衛也俱是新面孔,不禁聲淚俱下。

此番驚變曹植恍若未聞,從容落筆,今日臨帖便成了。

他墜馬之後曾請曹丕教他寫字,時間定在飯後一個時辰。後來跟随王奇習武,便将時間推至晚間。

時近兩年,曹丕從未想到曹植居然能堅持至今。除了最初被王奇揍得太慘的那幾日,曹植幾乎從無間斷過練字。

雖然一直是曹丕教導,但曹植的字其實并不像他。從些許字中可窺得剛柔并濟,曲直得度。想來待曹植年長,可自成風骨。

這個時候,侍衛卻匆匆而來,禀報曹丕董貴妃難忍獄中艱苦自缢而亡的消息。

曹丕聞之,面不改色命來人退下。但當小孩看去時,卻發現他眸色複雜難辯。

曹植眨了眨眼。

曹丕很快回了神。他轉頭凝視看着他的小孩,不知為何忽然就問道:“四弟你……是否覺得二哥太過殘忍?”

曹植心中好笑,面色卻依然天真無邪。他将毛筆擱好,握了握曹丕的手關切道:“二哥怎會殘忍?”

曹丕聞言笑了笑。他也說不上此刻心中是何感覺,只是捏着小孩柔軟的小手,莫名覺得溫暖油然:“三日前,二哥将一名懷有身孕的弱女子囚于地牢,以致其一屍兩命……唉。”

曹植認真思索半晌,才道:“也許對于女子與女子家人而言二哥很殘忍,但于弟弟而言,二哥是好二哥。”

于他而言,曹丕不過是個心懷理想,意氣風發的小少年罷了。從未因何事而虧待自己,又何來殘忍一說。

曹丕聞言嘆了口氣,面上雖仍悵然,卻已有了釋懷之色:“不錯,對他們而言,二哥自然是殘忍之人。父親将許昌交由二哥,二哥若因心慈手軟而失許昌,又如何對得起父親呢。”

曹植笑着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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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說到這裏,心中又有了憂慮。他放開小孩的手,踱至窗前遙望官渡方向,良久才嘆息道:“昔日父親迎天子是為天下太平,然各方諸侯無一人聽命于天子,甚至袁紹讨伐檄文中更稱父親為篡漢逆賊,如今大敵當前,還要分出心神來看着這位帝王……着實多餘啊!”

此時天空已有一輪彎月,銀輝灑落滿城。只可惜目光盡頭甚至連這座曹府都裝不下,憂思又有何用。

他看了許久,直至夜風吹涼面孔才回了神。轉頭,見小孩靜靜凝視自己。燈火映在他臉上,半明半暗,清澈的眸色竟也染上說不出的深幽。

他便忍不住摸着小孩的頭,笑道:“算了,不同你說這些了,二哥也不過庸人自擾罷了。”

語罷,乘着夜色出門回院子了。

曹植瞧着他的背影,斂眸看少年曾因示範而寫下的一首詩。

“漫漫秋夜長,烈烈北風涼。輾轉不能寐,披衣起仿徨。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俯視清水波,仰看明月光。天漢回西流,三五正縱橫。草蟲鳴何悲,孤雁獨南翔。郁郁多悲思,綿綿思故鄉。願飛安得翼,欲濟河無梁。向風長嘆息,斷絕我中腸。”

時袁紹大軍逼近,大多百姓面色凄凄以為朝不慮夕。曹丕見之,寫下此詩。

便如同今日,會為董貴人之死而感覺悲哀——不可否認曹丕是一個極其敏感的人,許是因為精通詩詞歌賦,于是就有了文士騷客普遍的傷古悲今之心。

很難說這種感情是好是壞,曹丕骨子裏畢竟還是心狠手辣之輩。

譬如此番獻帝苦苦哀求,倘若曹丕心腸再軟一些,自然是将董貴人囚禁于獻帝身旁,而非即刻入牢了。是以這種同情心,很難改變曹丕決定。

不過十四歲少年,如此心境已是如此難得。至少他十四歲的時候,未必能強上多少。

……他十四歲的時候?

腦中一閃而過淩亂畫面,再凝神回憶時,卻什麽都沒有了。

他初醒來時一度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小孩,也不是曹家之人。時至如今,雖然記憶依然混亂蒼白,他卻能肯定這個猜測。

這些日子他開始做一些亂七八糟的夢,夢境之中是陌生而熟悉的環境。高樓林立,道路縱橫交錯,與此地情形沒有丁點相同。夢境裏還有模糊不清的臉孔,有時醒來甚至還能叫出名字,心中悵然抑或憤恨,終究不可言說。

神話故事裏總流傳人死之後,渡奈何橋,喝孟婆湯,方可轉世輪回。也許他來不及喝完整碗孟婆湯,就來到了這具身體裏。

大約是回不去了,曹植這麽想。他以後,僅能作為曹植——活下去。

年後情景依然,喜氣蕩然無存。

前些日子誅殺的朝廷命官,鬧得許昌滿城風雨,人心惶惶。百姓們日夜圍在一起談論前線戰事,猜測此戰勝負。正值此時又隐約傳出一個消息,使之愈發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曹操不顧袁紹虎視眈眈,轉而東征劉備。

滿城惶然!

百姓通常是愚昧的。當然,遠在皇宮深處的帝王也許比他們更愚昧。

百姓愚昧的結果是導致許昌差點亂了起來,幸好還有荀彧坐鎮,人們才散了歸家。

曹植随着曹丕站在城牆上觀看這一場紛亂,雖依然面不改色,心中憂慮卻并不比他們少。

他聽楊修說過,劉備原先并不願與獻帝同盟。後曹操與劉備“煮酒論英雄”說“今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本初之徒,不足數也”,劉備始知曹操難容自己,遂與董承等人同謀。

如此枭雄,現今如何能敵?

曹丕見荀彧走近,先躬身感謝,便問道:“袁紹在前,本已敵強我弱形勢堪虞。如今劉備在側,我軍堪比四面楚歌啊。若劉備再與袁紹聯手夾攻父親,正面強敵我軍已不克應付,又如何能分出兵馬兩面作戰呢?”

荀彧卻一笑道:“可以。”

曹丕與曹植恭敬道:“願聞其詳。”

其中關鍵曹植雖能想到一二,卻不能說。他非但不能說,更要從他人口中聽說了才好。

荀彧撫了撫胡子,從容道:“劉備逃至沛縣,于我軍諸多不利。但換而言之,劉備方至沛縣,如今根基不穩,民心不附,因而此事事不宜遲,方能一舉打敗劉備!至于袁紹,此人性遲而多疑,來必不速,因此絕不會乘我軍攻打劉備時攻過來。”

曹植聞言,狀似恍然大悟。

他與曹丕對視一眼,朝荀彧行了大禮,又細細詢問此戰。

戰場瞬息萬變,唯有把握人心,局勢諸多先決條件,方能運籌帷幄,百戰不殆。

果然荀彧說完的幾日後,傳來劉備全軍潰敗,倉皇逃亡河北的消息。

滿城百姓心中略安。

春二月,袁紹分兵白馬,親自領兵至黎陽,将渡黃河。四月,曹操佯攻袁紹背後,以輕兵偷襲白馬,斬殺袁紹武将顏良。袁紹大怒追擊,曹操又斬殺武将文醜,生擒多人。後曹操還兵官渡,袁紹軍進保守陽武。

首戰告捷!許昌百姓們親友相擁,喜極而泣。

曹府中連日來的壓抑似乎也去了幾分,曹植覺得卞氏笑容都多了。

楊修自那日表态支持曹植争奪世子,又恢複以往傲慢态度,不見任何端倪,仿佛那般情形其實不過曹植臆想。

只是這些日子常與他讨論前線戰事——與其說讨論,不如是小孩單方面提問,他單方面解說。

事實上,如若可以曹植也不想整日想問題來詢問楊修。但自從上一次後荀彧總會考他們,他既不能說太多,又不能不說,只好将主意打到楊修身上了。

此刻曹植便半真半假提問道:“前次先生教導學生說,戰事必要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如今我軍首戰大獲全勝,為何不一鼓作氣攻取武陽,反而與袁紹大軍相持不下呢?”

楊修已懶得探究小鬼是否真的不知。他閉眸撫琴,似沉溺于琴聲之中,良久才輕輕吐出兩字:“糧草。”

曹植深思片刻,欣然道:“不錯,我軍糧草不足,而袁紹糧草充沛。若待我軍糧盡,袁軍轉而攻來,我方唯有潰敗。”他頓了頓,複而問到:“那先生可有破解之法?”

琴音铮铮,清冷肅殺:“毀其糧車,斷其糧,賊可擒也。”

曹植撫掌嘆道:“聽先生一席話,學生勝讀十年書。”

他的尾音一落,琴音漸息。

楊修睜開眼。他的眼眸幽暗且深邃,覆着令人不敢直視的深淵。但是小孩與他對視,眸子說不出的天真純潔。他便笑了笑。

他将琴置于案幾之上,擺出一張琴譜,滿意見得小孩有些困惑的表情:“我方才所彈之曲,你可還記得?”

曹植心中危機感驟升,抽了抽嘴角:“……不記得了。”

楊修道:“不記得啊,也沒關系。”

“先生……?”

“四公子如此天資聰穎,想來小小一曲定難不住你。我便給你三天時間——三日後,我要聽到完整的曲子。”

“……可是先生,我根本沒學過琴啊!”

楊修輕描淡寫挑了挑眉:“我方才不是教過你了麽?”

曹植瞠目結舌。

——他方才教導個毛啊,這貨之前難道不是在自彈自娛自樂麽?

——報複啊,絕對是赤口口的報複!

便在曹植苦哈哈地抱着長琴去找二哥時,江東也發生一事,震動四方。

——孫策聽聞曹操與袁紹相持不下,乃謀劃襲擊許昌。此計尚未發動,為刺客所殺。

江東始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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