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如此吟詩
此次出行共有十八人,曹植認識的唯有幾名文士,譬如荀玮、繁欽、路粹,其餘十三人皆是曹丕好友。此刻衆人稱兄道弟,似乎沒什麽距離。
馬車行了一個時辰,終于到達目的地。此地雖無崇山峻嶺,卻有清潭涼亭,甚合衆人新意。
休息片刻,便有人提議“流觞曲水”,得到衆人贊同。
所謂曲水流觞,乃時下流傳的一種游戲。三月舉行祓禊儀式後,大家可坐在河邊。一人在上流放置酒杯,酒杯順流而下,停在誰的面前,誰便要吟詩一首或作賦一篇。若兩者都寫不出來,得罰喝一杯酒。
微風徐來,波面微蕩。河岸上來不及枯萎的桃花灑在潭面上,風景十分清麗。
酒杯先停在一個青衣青年邊上,曹植認得那人是荀玮。他彎腰從水中拿起酒杯,沉吟片刻寫下一首七言詩。大多人拍手叫好,還有人特意記錄了下來。
如此幾次,有人出口成章,也有人憋了半天憋不出一個字。然後這些人便在衆人興奮起哄聲裏,被灌上一大杯酒。
曹植躲在人群後面。
此地遠離騷亂,心中十分寧靜。他便仰躺着遙望旭日蒼穹,漫不經心想着從前的事。
最近他記起了不少東西,譬如從前生活在哪裏,又是何身份。只是那些都已成回不去的過去,多想也無意義。
重要的還是眼前啊。
只是腦中對現今模模糊糊,也不知道何時能弄明白究竟記得什麽。
他叼着根小草,有一晃沒一晃地悠閑翹着二郎腿,嗅着空氣裏花草芳香。今日陽光明媚,曬在身上暖洋洋的,整個人都昏昏欲睡。
感覺到有人在拍自己,曹植才睜開眼。然後他便見,酒杯已停在了自己面前。
“……呃?”
曹植的唇角抽了抽,顯然對于這個結果有些郁悶。他想了片刻,奈何關鍵時刻腦中居然一片空白,唯能豪爽的喝了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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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方入喉,便覺一陣辛辣直沖鼻頭。曹植忍不住嗆了出來,驚得曹丕拍了拍自家小弟的肩膀,滿面擔心:“還好吧?”
曹植揮了揮手,待好了一些了,才擡起頭吐了吐舌:“沒事,第一次喝酒有點不習慣。”
似乎是嗆着的緣故,十歲小少年精致的臉龐透着些許粉色,眼中也蒙了一層水汽,看起來格外可憐。
曹丕忍不住屈指彈了彈他的額頭,見他怒瞪過來,彎眼笑了起來。
游戲還在繼續。
待口中酒味消散了,曹植便想繼續躺下。
然後,他又發現,身邊停了個酒杯。
“……”
默然無語地喝下第二杯酒,他躺下沒多久,身邊又停了第三杯。
——卧槽開挂了吧!
他心中蹦出這麽一句話,瞠目結舌地看酒杯接二連三停在自己面前。他晃了晃腦袋,只覺得頭暈的更厲害了。
第五杯酒停在曹植面前的時候,曹植握着酒杯的手抖了抖,半杯酒水打濕衣襟。
曹丕見之,摸着他有些燙的臉,對周遭起哄的人道:“四弟喝醉了,我帶他去邊上休息會,你們繼續。”
“唉,這可不行!”周圍已有人起哄了:“喝酒喝酒,四公子快喝!願賭服輸啊,曹丕兄你可要按規矩行事,喝完這杯我們就放過曹植小弟!”
曹丕唯有苦笑。
事實上曹植雖寫不出詩,但先前喝酒卻沒有半點推辭。大家就喜歡如此爽快人,此番起哄也大多充滿了善意。
勸酒聲此起彼伏,吵得曹植忍不住皺了眉。
他怔怔握着酒杯,瞧着其中通透的液體,忽然跳了起來,一手叉腰道:“哪個說我不會吟詩?看我給你們吟一手好濕!”
靜。
曹丕瞧着自家弟弟酡紅的小臉,如此奔放的動作,無奈撫了撫額:“四弟真的喝醉了。”
路粹微笑道:“既然曹小弟已有靈感,我們不如先聽一聽。”
路粹所言得到了大部分人的贊同,雖然曹植不過十歲兒童,但衆所周知曹公與曹丕皆是文采斐然,想來曹植也不會差到哪裏去。
曹植走了一步。
他身形晃晃悠悠,似乎随時都能摔倒:“昔日龌龊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
十四字落,便贏得衆人叫好聲。
曹植又走了一步。他靜靜凝視手中酒杯,似乎完全不了解為何手中有這麽一個東西。腦海中靈光一閃,他又接下去道:“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衆人面面相觑,完全不知為何前兩句如此豪放,為何接下來竟急轉而下了。
曹植又走了一步,認認真真道:“病中垂死驚坐起,笑問客從何處來……”
靜。
笑已僵在唇角,如此轉折震懾多人。
“人生在世不稱意……嘿嘿!不如自挂……東南枝!”
死一樣寂靜。
清風拂過,落葉随風打了個擺落入清河中,原先熱鬧欣喜的場面居然也帶了不可名狀的蕭瑟。
“曹小弟此詩很有創意啊!”
“是啊是啊!”
“每一句堪稱妙語,只是這句與句搭配似乎……”
不知是誰帶的頭,人群裏居然爆發出一陣贊嘆聲。曹丕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醉酒的小弟,哭笑不得。
曹植聞言,眯眼踉跄着給衆人打了個千,開始胡言亂語起來:“感謝各位對我的稱贊!呃,在此我要感謝我的父母,是他們讓我渡過了無數個……呃……苦逼的春夏秋冬,受盡了天朝讓人蛋碎的教育!然後我要感謝我的二哥……呃……”
“……”
靜。
比死還要寂靜。
良久,才有人回過頭,輕咳了一聲。見所有人目光呆呆地黏在自己身上,壓力之大讓他險些忘了想說什麽:“咳咳,那個……曹植小弟既然醉了……我們繼續?”
“繼續啊繼續!”
“呵呵,曹丕兄你還玩麽?”
曹丕以袖掩面,恨不得抱着人就地消失:“我忽然有些不舒服,你們玩吧,呵呵……”
“……呵呵,我們能了解。”
“呵呵!”
曹植是在一陣難以忍受的頭痛裏醒來的。
這感覺仿佛回到三年前他第一次醒來的時候——彼時他便是如此睜開眼,然後忘了所有一切。
他下意識繃直了身體。
——我是誰?這是哪?我又失憶了麽?
他腦海裏迅速蹦出三個問題,但下一瞬得出了肯定答案,他微松了口氣。
然後,他才看到了床邊的曹丕。
他并不覺得驚訝,因為每當他受傷醒來,身邊總有各種各樣的人守着。
他已習慣了。
人若無法改變,總得要去習慣。
曹丕在發呆。直到曹植扯了扯他的衣袖,才将人從沉思中驚醒。他微揚眉,不解道:“二哥,你怎麽了?”
曹丕回了神,喂自家弟弟喝下一杯醒酒茶,才道:“你先吃點東西。”
曹植乖乖吃了一直熱着的飯。他已想起自己喝醉的事情了,看門外已是天黑,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他吃完了,侍女們将碗筷收拾幹淨,曹丕才道:“二哥有事同你說。”
小少年乖乖靠着軟枕,安安靜靜凝視曹丕。昏暗燈火裏,曹丕居然覺得這目光有些滲人,惹得他說不出的煩悶。
他踟躇良久,見小孩愈發疑惑,小心翼翼問到:“你最近有什麽煩心事兒?”
嗯?
曹植忍不住皺了眉,認真思索片刻才搖了搖頭:“沒有啊。”
“那,是遇到什麽難題了麽?”
曹植的眉頭擰地更糾結了。
雖然二哥一向待他極好,但是這種知心哥哥的架勢——又是怎麽回事?
曹植摸不清自家二哥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只能答道:“我能遇到什麽難題啊。”
“那……”
“二哥,你究竟想問什麽啊?”
“你既無憂愁,亦無無法解決的事,”曹丕斟酌了下措辭,他也覺得有必要問問清楚,“為何你竟有輕生之意?”
曹丕的表情十分古怪,但此言一出,曹植的表情居然比他更古怪。
——輕生?他怎會輕生,難道他的目标不是活下去麽?
曹植閉了閉眼:“二哥,這之中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曹丕皺眉:“ 若你當真沒有輕生之意,為何要作那首詩呢?”說罷,便輕聲念出先前曹植與潭邊所作的詩。
“抽刀斷水,舉杯澆愁,”曹丕說着,語氣更重,“你不乘意什麽,居然還要自挂東南枝?”
“……”
曹植聞之,忍不住抹了把汗,半晌幹笑道:“其實吧,二哥。我說這詩不是我寫的,你信不?”
曹丕深吸一口氣:“胡鬧!這亂七八糟的東西又是誰寫的?”
曹植想了半天,只覺頭痛欲略了。半晌,腦中忽然蹦出了一個名字:“李白?”
“那是何人?”
曹植眨了眨眼睛,眼神單純且天真。見自家二哥似乎當真要追根究底,才擡首凝望屋頂,輕輕道:“大概是一個,酒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