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曹植歸家的第一件事,是先回房喝了口茶。他喝完之後,起身去探望郭嘉。

他與郭嘉的院落,距離的有些遠,半路還要經過曹沖的院子。只是曹沖大多是在讀書寫字,很少會遇到他。

今日他卻遇到了曹沖。

十三歲的少年已有了成人的風華,倘若曹沖能夠長大,将來決計是一位不屬于周瑜的美男。

——也只是倘若。

曹植停下腳步。他見曹植面色也有些發白,心中似有什麽被喚醒:“倉舒病了?”

曹沖微微一笑:“只是小小風寒。”

曹植皺眉:“有請華神醫瞧過了麽?”

曹沖咳嗽一聲,搖了搖頭:“只是小毛病,普通大夫皆能解決,何必勞煩神醫呢……多謝四哥關心。”

曹植颔首,再與他寒暄幾句,很快錯身而去。

他的目光有些冷。

有些被他忽略的東西又再度記起,譬如曹丕最終登上了帝位,譬如曹沖早年夭折,譬如那一句詩。

只是曹沖……又是何時逝去的呢?

曹植進入郭嘉院落時,郭嘉靠在床上,正閉眸沉思什麽。聽聞動靜,便睜開眼看他。

郭嘉整個人都已瘦骨嶙峋了,臉上顴骨愈發突出。他的眼眸也蒙了一層灰暗,不知何時才能洗清。

但凡任何一個曾經他所熟悉的人瞧見這番模樣,都是要難受抑郁的。

Advertisement

只是曹植看多了,也能當着他的面揚起微笑了:“先生您還醒着。”

郭嘉道:“你過來。”

曹植挑了挑眉。他依言走到床邊,忽然被他握住了右手。

曹植面上忍不住露出些許疑惑。

就在他考慮郭嘉是不是要同他說些什麽,是不是應該俯下身時,郭嘉卻握着他的手,用力攥緊。

像是在感受什麽。

也不知郭嘉感受出了什麽,猛然咳嗽起來。

曹植皺眉:“先生難受?我去取……”

他的話未說完,人已經走開一步。但他聽得郭嘉輕而急促的聲音:“等一下。”

屋外狂風驟雨,屋內燈火瞬息明滅。

一如郭嘉瞳仁之中的光芒。

郭嘉怔怔看着這一雙手,神色有些恍然。

這雙手輕暖溫柔,愈發顯得自己的手,有些不近人情的冰冷與僵硬。

他緩緩松開,然後閉眸淡道:“在下累了……四公子請回罷。”

“先生要走了?”

曹植聽聞這個消息時,方從學堂歸來。

楊修上任,他的老師空缺,曹操便為他安排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

這位老先生自然是滿腹經綸的,只是比起楊修上課随心所欲,有些按部就班的無趣。

曹植難免想念楊修。

事實上自從最後一節課的不歡而散,他幾乎再不曾見過楊修。甚至連這一日,都只是楊修随意遣了小厮來告知。

他也知曉楊修心中對他的不滿,便輕嘆了口氣。原想等再幾日氣消了便親自去拜訪,怎知後來華佗出了事,郭嘉再度重病。

曹植亂七八糟的想着,也能猜到楊修肯定是愈發不悅的。以楊修性格,也許一會還會冷嘲熱諷于他,給他些許難堪。

但什麽都沒有。

曹植到楊府時,有侍衛告知他,楊修已遠走半個時辰了。

曹植微怔,表情也控制不住的微妙起來。

他下意識原想縱馬前去,追上楊修道個別也好。然當真到了城門口,卻只勒住了缰繩,頓在城門口。

——楊修何等心性呢?

他既安排小厮前來通知,又故意早走半個時辰,已是明明白白的不願見他了。

而楊修又為何不願見他?

是他從不聽從楊修意見表現出不同于一般孩童的憤慨,還是此前對孔融的看法使他心冷,抑或這些皆有?

曹植眼眸忽閃,仰頭看天。

大抵是那一場傾盆大雨的洗刷,七月未央天幕湛藍令人心醉。偶有北雁南飛,襯着空悠千載的浮雲,莫名寂寥。

十年前他第一次見到楊修時,這個博學多才的男人還只是對曹操滿心憤慨的青年。他穿着天青長衫,墨發高束,露出棱角分明的臉。彼時他的笑容笑尤帶着讀書人特有的清高,目光也夾着詭異的諷刺。但瞬間之後,又成如沐春風的柔軟。

他那雙狹長的眼睛,也仿佛看透了他的心。

原來恍然回首,已是十年。

只可惜。

曹植垂眸,略略嘆了口氣,然後轉身歸去。

曹植并不知曉的是,距離城門不遠的大道旁還靜靜停着一輛馬車,馬車邊上還靜靜立着一個人。

他穿着一襲青衣長衫,墨發一絲不茍攏在文冠裏。他有一雙狹長的眼睛,但目光卻是波瀾不興的平靜。

偶爾有來往之人,好奇地看他一眼,也許猜測他在做什麽,也許心中不置可否。

他在等人。

然與其說是在等人,抑或說楊修其實是在等一個答案。

他也很快等到了這個答案。

楊修閉了閉眼,神色平靜。

倘若一人教導一個孩子——長達十年。

十年裏那人将自己所有一切傾囊相授,看着孩子從年幼懵懂,至于後來溫潤清俊;從大字不識,至于後來下筆成章;從曾以為的善良通達,至于真正的鐵石心腸……

他曾經無限接近他。

因為接近,所以凝視;因為凝視,所以期待;因為期待,所以失望。

十年裏體味過不知多少次諸如此類的惡性循環……終變成念念不忘。

楊修指尖一顫。

……原來恍然回首,已是十年。

只可惜。

楊修緩緩掃去心中不能與人言說的東西,然後緩緩睜開雙眼,緩緩上了馬車,緩緩放下車簾。

只為隔絕視線,抑或隔絕了失望之心。

然後,車夫聽得馬車中傳來平淡無奇的兩個字。

“走罷。”

許是楊修離去的緣故,使得他忽然滋生出難以排解的惆悵與嘆息,牽着馬變了方向,前去王奇院落。

他走到門口時,又想到了禮物,便折回集市買了兩壇好酒。

概因先前馬兒嘶鳴了一聲,曹植踏入門中時,王奇以着雙手抱胸的姿勢凝視着他,眼中浮着些許笑意:“喲,稀客!”

王敏被王奇遣着前去

事實上自先前曹操歸來,而曹植掌握射箭基礎之後,王奇便告訴他不必每日前來練武了。曹植先前還每隔七天前來王奇家中,令他看看自己的進步與不足。只是後來郭嘉重病,至于如今他都有兩個月未曾前來了。

曹植對郭嘉的上心,王奇明白。畢竟自家從來認真好學的學生突然為了一個人走神幾個月,又整了一出出行游歷的事,其實只為找神醫華陀。他并不清楚為何曹植會對一個謀士如此關心,不過那又關他屁事呢。

他要管的,難道不是兜裏的錢,以及明日喝的酒夠不夠的問題麽?

曹植摸了摸鼻子。

他将一壇酒抛給王奇,酒壇在空中劃出個弧度,安安穩穩落在王奇懷中。他看了眼王奇腰際,空蕩蕩的,并未挂着從不離身的酒葫蘆,便真相道:“先生最近的酒錢還夠麽?”

王奇嘆了口氣,回屋子取出了兩只碗。

然後他拍開泥封,與曹植一人一碗對飲起來。

曹植從前不會喝酒,後來被郭嘉培養之後,漸漸就會喝了。

自從曹操頒布法令,許昌物價飛漲。而今糧食雖不似前些年的緊缺,但他自喝過曹植與曹彰釀的烈酒,自然覺得酒肆裏一般的米酒味道幾乎要淡出個鳥來了。

他開始追求烈酒。只許昌的烈酒,價格奇高。

曹植帶來的兩壇酒,品質自然是不差的。王奇幾乎是以曹植一碗他三碗的次序,飛快将碗中清酒喝完了。

曹植也嘆了口氣。

比起楊修,他與王奇的相處其實更為親切,也許是因王奇毫無顧忌,抑或也許他前世也是一個粗人。

“若先生願前去父親營中,俸祿定然是不低的。”

王奇再嘆了口氣。

以他的性格,确實适合入軍營,與那些人粗人大漢們混在一起。但事實上軍營之中規矩也十分嚴厲,屆時只怕他有錢了,卻不能時常飲酒。

曹植失笑着搖頭,調侃道:“問先生能有幾多愁……”

“就和那勞什子的太監上妓寮。”王奇寂寥道,“勞資懂,勞資都懂。”

“……”

曹植默默咽下喉嚨口的米酒,一時只覺原先惆悵都煙消雲散。

——所以但凡寂寞蛋疼,只要尋找三哥或者老師,都能讓人分分鐘原地滿血複活。

酒很快飲盡,氣氛正好。

許是乘着酒性正酣,曹植忽然淡道“先生,倘若學生告訴您,學生想要奪世子之位的話……?”

王奇聞言,面色沒有分毫的變化,只輕描淡寫道:“努力。”

他頓了頓,大概是覺得自己說的太快太沒誠意了,複而又拍了拍曹植的肩膀:“先生看好你。”

“……”曹植停頓了許久,緩緩道,“……謝謝。”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