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郭奕的到來的第一日,郭嘉已準備了一些他的東西。郭奕看過之後,并無任何動容,只是淡道:“謝謝,但我不喜歡藍色。”
郭嘉溫和道:“你喜歡什麽顏色?”
郭奕瞥了他一眼,反問道:“你不知麽?”
“……不知。”
郭奕已收回了目光,面無表情道:“那便算了,藍色也不錯。”
郭嘉有些煩惱。
——他面對千軍萬馬都能無懈可擊的從容鎮定,而今面對郭奕,着實有些束手無策。
許是因妻子早亡、而後郭奕由着他親族養大的緣故,他對郭奕本有些微虧欠之情。又因這些年雙方幾乎沒有見面,郭嘉根本不了解這個沉默的十四歲少年。而郭奕看起來也不需要他的了解,無論郭嘉表現殷勤抑或平淡,皆是淡然以對。
這種情況大大出乎曹植所料,他忍不住微笑起來:“想不到這世上還有先生猜不透的人。”
郭嘉溫和一笑:“四公子倒是太看得起在下了。”
“那先生打算怎麽辦呢?”
郭嘉聞之,側目去看書房之中認真讀書的少年。他的眸中光芒閃爍,非但沒有任何挫敗抑或失措,反而有覆着許笑意。他淡道:“多些趣味,活着才有意思。”
正月十八,黃道吉日,曹植與曹彰加冠。
冠禮對于兄弟兩而言,恐怕是長至今日最為鄭重的一件事。這一日兩人沐浴焚香,由曹操與曹丕引領進太廟祭告天地、祖先。而後曹彰由大将張遼加冠,曹植則由着荀彧加冠。
三次加冠之後,曹操設宴款待賓客,賓主盡歡。曹植與曹彰拜見過母親,最後曹操定了他們的字:子文、子建。
子建,子建……
曹植默念自己的字,一時間腦中似閃過萬千畫面,心中更似有琴弦觸動,然再神思之時,卻寂于一片空白。
加冠禮方過,帝王聽從荀彧等人建議命曹操主持修改法度。曹操以大病為由,命曹植暫代主持。
朝廷上下軒然大波!
——歷代變法,皆要觸動一部分人利益。而這一部分人,大多處于權利頂端,譬如皇族之人,譬如士族大夫。他們家人最多不過千百,卻占有全國大部分土地。每年縱有萬千餓死之人,也與他們無關。然而曹操從前開墾良田,賜予百姓,剝奪了他們諸多利益。哪怕不曾傷及家業根本,也足夠他們怨憤!
他們自是不願。
當事時,曹植正在楊修府中,請楊修相助。兩人一邊落子下棋,一邊思索應對之法。
曹植早在七八日前便知曉此事,因而并不如外界驚詫。而楊修略一思索便也明白此中深意,只些微詫異。
楊修落下白子,問出了第一個問題:“你可曾想過,曹公要你做什麽?”
曹操雖言要他參與主持制定修改法度,但事實上無論刑法、賦稅、文化……這些皆是律法之重,更是國家安定與否根本所在。哪怕曹操萬分信任曹植,也不可能将法度交由曹植來領人制定。所以曹操要曹植所做的,絕非法度關鍵,而是前期比較雜糅的事情。譬如收集百姓生活資料,思考刑法量度,或者倘若他有不錯的建議在保證百姓安居樂業的前提之下發展朝廷,曹操也會考慮将之編入其中。
曹植自然是明白的,他将心中所想盡數說出,楊修也頗為贊同。他又問道:“那麽你又是否知道曹公為何要你來做這件事情?”
哪怕不是真正接觸法度核心,這件事情交由其餘有才之士來做豈非更好麽?在楊修看來,這其中最合适的人選是荀彧,然後才是曹丕。
為何又偏偏輪到曹植了呢?
曹植在腹地落下一子,收取白子四粒:“父親命學生辦此事,一則是想看看學生面對朝廷上下疑問時有何能耐,是否值得花力氣培養;二則是要将學生推到衆人眼前,為學生造勢;三則……是要看看二哥知曉此事之後會做什麽。”
他頓了頓,最後加了一點:“四則,是要看看朝中大臣,會如何表現。”
這四點,已是曹植所能想到的所有。
如今曹沖死了,而曹操也已年過半百。他心中最合适的世子人選沒了,他也沒有氣力來重新培養符合他心意的繼承人。所以他要借這一件事來看看,曹植會如何做,曹丕會如何做,朝中大臣又将如何做,是哪些人極力反對曹植,那麽這些人恐怕也活不了太久了!
只是曹丕這些年掌握許昌,在城中已略有名望;而曹植深藏家中,卻是默默無聞。倘若曹植連朝廷上下質疑聲都無法壓下,那麽他自然沒有培養的價值;若曹植能壓下去,便由着他與曹丕去鬥又何妨?!
楊修聞之,并不顧那四子,反而在另外地方落下一子,然後擡首微笑凝視曹植。他的表情再沒有戲谑與嘲諷,而是少見的認真:“看來曹公之意,你倒是十分了然。”
曹植默然凝視棋盤,又放下一粒黑子,目光閃爍:“先生的第三個問題是什麽?”
楊修彈了彈指尖,詳細端詳他良久。他呷了口溫水,緩緩道:“第三個問題,是你将如何抉擇。”
他頓了頓,落下一子:“四公子,你又輸了。”
曹植斂眸,良久無語。
許是最近為郭奕分了神,許是曹植想要證明自己已能獨當一面,此事郭嘉先前并不知曉。
而消息傳入他耳中時,他正陪着郭奕讀書。他下意識起身想要去同曹植商量,下一刻卻坐回位中,引得案幾旁認真讀書的郭奕亦是側目。
但郭嘉并不理會。
他思索許久,終究是按下心中憂慮,打算一看曹植所為。因為他不能去,一旦去了,便要坐證曹植當真是為了世子之位,才大出風頭之名。
他最合适的,是明哲保身。靜坐于這一室之中,等候曹操差遣。
但又為何,如此擔憂呢?
此時的曹丕也尚在靜養。
他雖然身強力壯,但此番中毒到底使他元氣大傷。華佗便命他好生修養,以免将來留下什麽後遺。
他知曉前正與陳群談話,乍聞此事猛然拂袖掃落桌中茶杯,瓷杯碎裂之聲駭地小厮下意識跪地,瑟瑟發抖。
陳群被這一響聲驚醒,皺眉淡道:“二公子如此喜形于色,将來繼承丞相大業可如何是好啊!”
曹丕滿面森冷。
他們這些兄弟之中,曹沖最為出色,其次才是他曹丕。如今曹沖永遠定格在了他十四歲開頭,那張漂亮而稚嫩的臉龐将随時間而腐朽,哪怕他在曹操心中永不褪色,也終将逐漸被衆人遺忘。
他原以為,未來已盡在他的手中!
怎知此次衆人從荊州歸來,他居然聽到有人說在下一直以為曹沖公子乃世間少有的聰穎通透,更是曹公所有子嗣中最接近世子之位的,豈知曹植公子亦是深藏不漏啊。
曹丕乍聽聞這些話語,還以為是那人是在同自己開玩笑。直至詢問陳群,才得到了肯定答案。
曹植居然當真深藏不漏,居然當真被司馬懿料中,他接近郭嘉只是為世子之位!
曹丕深吸一口氣。
事情為何會發展至此呢?他這樣問自己。
明明年幼時曹植對自己的依賴并非假裝,明明所有兄弟之中,唯有曹植被自己裝進了心裏,甚至明明他這些年對曹植的好,已超越任何一人對他……
為何如今又成如此呢?
曹丕仰首,深深閉眼。
難道從前曹植對他所有真情真意,都只是假裝不成?!
曹丕思及此,便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捏住了他的心髒。然後是被撕裂的痛楚,瞬息沿着脈絡,蔓延全身。
曹丕豁然睜開眼。
他臉色慘白,襯得瞳仁愈發陰毒狠戾。
曹植心性如何他再了解不過,畢竟從小以往他的資質絕無如此驚人!因而赤壁之中曹植表現定是有貓膩,而這貓膩究竟是楊修抑或郭嘉,他卻不得而知。
但這等貓膩,居然讓曹操将這件事交由他來做……
——好一個深藏不漏!
他費盡心機弄死曹沖,難道便是為曹植鋪路?
不過片刻,他便已将所有一切串聯起來,想了一遍。然後他回過神來,飛快隐去面上狠戾抑或失望,起身對陳群行了個大禮:“還請先生指點學生,學生應當如何阻止?”
陳群已命小厮将茶杯收拾幹淨。他瞧着曹丕滿面誠懇,緩緩道:“在下以為,曹公命四公子來辦這件事,其中深意值得追究。是以,二公子千萬莫要表現出任何不滿與嫉妒,反而言辭表情俱要十分相信四公子。”
曹丕眼中疑惑頗深。但來不及等他詢問,小厮來報說曹操到了。
曹丕面色驟然一變。
不等陳群提醒,瞬息又恢複以往從容,與些許虛弱。
曹操很快進門了。他瞧見陳群,淡道:“哦,陳群你也在這裏。”
曹丕道:“哦,兒近日正在重溫《太史公書》之《書》的部分,偶有疑惑,便請先生前來解惑。”
《太史公書》之中《書》的部分,有關天文地理,經濟文化,與曹操所打算修改、完善律法,倒是有些關聯。
曹操心中滿意,略略稱贊曹丕幾句,并命他深讀此書。然後才道:“孤将修正法度一事交由你四弟去辦,你聽說了罷?”
曹丕心中一緊:“是,兒聽說了。”
“你覺得老四能辦好這件事麽?”
曹丕微笑起來:“兒相信四弟,定能将此事辦的漂漂亮亮,令父親滿意!”
曹操瞧了他一眼淡道:“你對老四倒很有信心。”
曹丕與有榮焉道:“父親也知曉四弟從小就黏着兒子。兒說句玩笑話,父親出征在外時,四弟可以說是兒帶大的。兒知曉四弟聰穎,只是從來缺少個機會展現自己。如今父親給四弟這個機會,他定能一鳴驚人。”
陳群垂首而立,仿佛什麽都沒有聽到。
曹操側首凝視着這個兒子。
這張臉在他面前向來是溫和敦厚的,對弟弟們也都是寬容愛護的模樣。他從來都很欣賞這張臉,但此時他忽然有些看不懂其中顏色究竟代表了什麽。
——連朝夕相處的弟弟都能面不改色除去,以自傷來掩飾自己動機,更巧妙嫁禍其他兄弟。這樣的人夠陰,也足夠狠。但正是如此心性,實非世子完美人選。
曹操截斷心中所想,将眼中複雜盡數掩去。
曹丕還是一臉溫厚微笑。
曹操拍拍他的肩膀,轉身離去:“你能這樣想便最好。為父還有些事,便先走了。老二你且好好養病,多看看這些書卷。等你好了再為父親辦事。”
曹丕躬身大禮:“謝父親!”
陳群亦躬身道:“恭送丞相。”
曹操回首,見曹丕一直保持俯首躬身之勢恭送他離去,終是微嘆了口氣,邁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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