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那位道長喜歡你!」月上柳梢頭,離姬坐在石亭外的柳樹上「咯咯」嬌笑。枝幹彎曲的樹木向著湖面平伸出一枝粗大的枝桠。穿了一身嫣紅紗裙的女子惬意地半躺在上頭,金紅色的披帛自臂彎裏滑落,和著身下的柳枝一起,在夜風裏款款飄蕩,「上一回你這麽笑是什麽時候?」

話尾被拖得很長,她好整以暇,嬉笑着看神色倏然緊繃的他。那晚她自始至終在湖下看得分明,傅長亭的道袍,韓觇的記憶,他們交纏在一起的手,「而你……」。

韓觇緩緩從袖間取出一只泥娃娃,擡手扔進湖裏:「我師兄不喜歡你。」

離姬掩著嘴,又是一陣笑。她坐起身,兩腿懸在是幹下,跟著披帛與柳條一起擺動:「你動心了。我會如實禀報天師。」

「他不在乎。」

「他在乎。」

「他不在乎你。」韓觇扶著石桌,端正地坐在亭下,斯文得像個前來游湖賞景的書生。轉過頭,他同情地看向她絕麗的容顏,「師兄不喜歡你。」

無數次,直白地、坦誠地、苦口婆心地,一次又一次,同她說了無數次。得到的卻始終是她激烈而執拗的宣告:「他會的!他會喜歡我的!見過我的男人都會喜歡我,無一例外!」

「為什麽?」韓觇不解,單只因為他不曾被你的美貌誘惑?

這回輪到她來反問他:「那你呢?那道士做了什麽?」

張口結舌,韓觇默然了。

木道士什麽都沒做,一如既往弓著背,勤勤懇懇在貨架前将雜亂無章的貨物歸置整理。

「這是什麽?」他常常對架子上稀奇古怪的東西發問。

杏仁湊過去看了一眼:「雷獸的腿骨。」

傅長亭抿起嘴,把盒子湊到眼前仔細端詳:「做什麽用?」

「據說打雷的時候拿著它,可以引雷。」山楂從夢裏醒來,伸個懶腰,再從賬臺上的盤子裏抓一顆楊梅丢進嘴裏,「其實沒什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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皺著臉再思索一陣,傅長亭搖搖頭,又從架上抽出一個鐵匣:「這是……」裏頭的東西同樣古怪。

杏仁踮起腳探頭看了看:「東海夔牛的耳朵。」

不等他追問,兔子往嘴裏丢了顆楊梅,嚼得津津有味:「把它放到耳邊,可以聽到鼓聲。」

傅長亭半信半疑,拿著牛耳慢慢往耳邊送。還未聽到鼓聲,倒是內室裏的韓觇「噗嗤」一聲笑了。

「假的。真的怎麽可能在這兒。」山楂好心告訴他。慢悠悠從盤裏挑了一顆最大的楊梅,貍貓的眼神裏帶著一絲輕蔑,「四個銅板的東西,能有什麽用?」

大荒山中的綠草,無定河邊的鵝軟石,奈何橋下的黃泉水……鬼魅收進店裏的東西幾乎都是如此,聽起來玄妙,卻一無是處。傅長亭愈加不解,韓觇如此用心地收藏這些,是想幹什麽?

疑惑地轉過臉看向那藏藍色的門簾,門簾的後的韓觇也在看他。望見他臉上百般琢磨卻始終不得其解的困惑表情,鬼魅心情大好,「噗嗤」又是一笑。

聽見笑聲,道士更莫名,把匣子握在手中翻來覆去地看,孜孜不倦的樣子像極了存心要在先生跟前大展身手,卻開口就背不出頭一句課文的學生。

真是個較真得容不下一絲疑問的道士。韓觇在心裏感歎。

這成了鬼魅的新樂趣。尤其是下大雨的日子裏,他搬一把青綠!亮的老舊竹椅大大咧咧坐在店中,杏仁捧著茶盞,山楂為他捶腿。韓觇半阖著眼,聞見空氣裏濕嗒嗒的雨水氣息,閑閑地看忙得一頭熱汗的傅長亭站在貨架前冥思苦想的模樣。

「道長,你臉上長蘑菇了。」指著他高高皺起的眉頭,韓觇笑得一臉無邪。

聽見他的調笑,傅長亭揉一揉眉心,半轉過身,手中舉著一截短短的白色小棍:「這是指骨,誰的?」

難道你又疑心我吃人?心中想著。韓觇不笑了,身軀後仰,像是要把整個身子完全陷進竹椅裏,壓得椅背「吱吱」作響:「我的。」

張開手,殘缺的手指再不能撫琴弄簫,也罷,原先他就不好這個:「人死總要落個全屍,不是嗎?」

傅長亭手中一沈,慘白的指骨忽然變得沈甸甸的:「為什麽在這兒?」

沒有用絹布包裹,沒有以錦盒盛放,更沒有挖地三尺深深埋葬。這樣的東西,居然就這般随手塞進盒子裏,丢到貨架上,同浩如煙海的雜物混在一起,放在一堆毫無用處的廢物裏。

「因為它也沒用了。」像是能猜透他的心中所想,韓觇看了看門外漸收的大雨,站起身,向內室走去,「既然是沒用的東西,就不需要費心。」

他淺笑,他又皺眉,眉心蹙得深刻,把一張原就端肅的面孔繃得更陰沈。擦肩而過時,傅長亭猛然拽住了他的衣袖,韓觇愕然回頭。屋外下著雨,傅長亭的聲音如夏季的雨水般清冽卻又摻雜著一分暖意:「好好收著。」

這道士,總喜歡硬塞東西。每每都是強抓著手,不由分說就把東西往手心裏送,不給半點推卻的餘地。

說完話,他再度轉身,彎下腰,一板一眼把架上長短不一的盒子一一取下,打開,擦拭,又合攏,偏頭思索一陣,端端正正放置到更合适的位置。一旦落手,他絕不游移,從未見他将已經歸納的物品再放置第二次。道士不愛說話,陰陰的天色下,棱角分明的側臉被水光描摹得更顯俊朗。原先以為,他師父金雲子已經夠寡淡了,沒曾想,居然還能讓他找見一個比他更無趣的弟子。

韓觇不可奈何地看著手裏的木盒,那裏頭存放著他的骸骨,他曾存活於世的唯一證據。視線下落,瞟到了腕上的珠鏈。

傅長亭給的木珠鏈終究還是戴在了他的手上。平日裏沒有察覺,這面目清俊的道士其實也長得健碩,在他腕上剛好适宜的鏈子,懸在韓觇腕上就足足多了兩顆珠子的尺寸。韓觇不知不覺多了個習慣,無事時總愛用左手将它自掌根起,緩緩捋到臂上,反複揉搓碾壓。

手中的盒子是溫溫的,腕上的鏈子也是。不止如此,甚至木架上由他經手放置的貨品、門下日日被他的道冠撞響的銅鈴、賬臺上還餘著半碗茶湯的茶盞……整個小小的店鋪似乎都染上了他的氣息,不再暗淡頹靡,而是井然有序,在雨後清爽的微風中,散發出淡淡的光芒。即使是這光,也是溫暖的,如同他貼著他掌心的手。

這道士,整理的不是他的店,而是,他的心。

「我不願輪回。」拉起那道日日罩在眼前的門簾,韓觇看著空蕩蕩的房間,腳步凝固在了門前,「因為人世太苦。」

背後的傅長亭倏然停住了手,挺起身,轉過頭來看他。

韓觇遲遲沒有回頭,一徑望著房中那扇小小的格窗出神。這些天來,時常透過縫隙偷看外頭的他,間或撞上他的眼。傅長亭的眼中總透著幾分深沈,幽幽的,只一眼就看進了他的心。他在為他惋惜。韓觇甚至能從他無悲無喜的冷峻面容中找出一絲憐憫。他,傅長亭,紫陽真君轉世,誓要收盡天下異族的冷面道者卻在可憐他,一個游蕩於人間的孤魂野鬼。

木道士,世人妄說你鐵石心腸,卻原來,這般柔情似水。嘴角克制不住地上翹,鬼魅卻笑不出來,他知道他在看他。這道士最可恨的就是他靜靜望來的目光,木雕石刻的明明來勾一勾嘴角都嫌費力氣,這無聲無息的目光卻每每都能從他心中挖出最隐藏最深的秘密,一如在如山的雜物中,他卻輕而易舉就能翻出他的斷指:「輪回轉世又能如何?生老病死,愛恨別離,何曾不是苦?貪嗔癡妄,悲哀怨憎,又有何樂趣?已經苦過一世,何必自找煩惱再去苦生生世世?」

生而為人,挨餓受凍是苦;生而為物,日曬雨淋是苦。總為草芥,為人碾,由人踏,何嘗不是苦?哪怕積德九世,日日行善,一朝天異象,呱呱墜地,生而為天子。淩然萬萬人之上,坐擁九萬裏山河。後宮佳麗如雲,手中權勢極天。勾心鬥角,爾虞我詐,走一條鮮血淋漓的帝王路。殚精竭慮,鞠躬盡瘁,做一朝青天朗朗的聖明君。可有一日真心歡喜,可有一時真正潇灑?雙眼一閉,不過墳前一抔黃土,墓前一捧衰草。奈何橋上,一碗孟婆湯盡數喝下,茫茫然,輪回又是一世,不過是将前塵往事再過一遍,悲歡離合,喜怒哀怨,這般一遍遍重複再來,委屈終究滿腹辛酸,背叛依舊痛徹心扉,又能更改什麽?

「輪回往複,陽壽到頭終究難免一死。生生世世,死死生生,總有魂飛魄散之時,何苦把自己百般折騰?倒不如以現在這副模樣安安心心地過下去,少費一番力氣,多得幾日清閑。」韓觇對傅長亭說道。同時,也在說給自己聽。

所以什麽都不必在意。擁有就意味著失去。與其失去時撕心裂肺,倒不如從來不曾擁有,至少就能心神安寧,無痛無怨。

他執意強留人世,原來不是留戀,而是厭棄。傅長亭猛然醒悟,待要對他說什麽。韓觇卻塌前一步,松手落下了門簾。清瘦的身軀随之被一片蒼藍色所淹沒。

薄薄一層布簾,猶如天塹溝壑,橫亘在兩人之間。沒來由一陣失落,伴随著幾許鈍痛從心頭升起,千言萬語随著他的離開而堵在喉頭,傅長亭茫然地站在原地,心中幾番掙紮,雙腳卻被定住一般,遲遲無法向前。

「別聽他的。他的話得反著聽。」看著道士頹唐的神情,杏仁搖搖頭,從他手裏接過快要跌落的燭臺,哈一口氣,用袖子擦了擦,再放回架上,「主人就愛說瞎話。不信你問問山楂。」

傅長亭僵立在那兒好似聽不見。自從被他的法術所傷,山楂就難以再維持人形,終日以一只胖貍貓的姿态惬意地躲在賬臺後打瞌睡。

「他總說,如果我再偷吃就剖開我的肚子。」伴著「呼嚕呼嚕」的鼻音,山楂從夢裏醒來,「可我到現在都還好好的。」

「從很早之前他就說,要拔掉我的金牙。」生怕被內室裏的鬼魅聽見,杏仁習慣性地拉起袖子擦了擦露在唇外的門牙,而後腼腆地笑了,「從前雨姑娘在的時候,他還有個能說話的人。可惜,雨姑娘出嫁了。」

傅長亭悠悠回想起韓觇初次來找他時的情形。

「家中小妹久仰真君盛名,朝夕思慕,輾轉反側。而今,小妹出嫁在即。在下鬥膽,特請道長於三日後子夜,往西城門外觀禮,以慰小妹往昔一片癡戀之心。」

只因為妹妹的心願,他甘冒性命之危飄然而來,穿著道袍,戴著蓮冠,眉目低斂,神色恭謹。鬼氣森森裏,提及「小妹」二字才見得他嘴角微抿,莞爾一笑。

傅長亭記起西城門下那個一身紅妝的新嫁娘,花轎當前,她旋身看他,大紅色的蓋頭微微撩開一角,露出一朵嫣紅的笑。

他猶記得,那時,韓觇牽著她的手,低頭對她說話,雙眼半彎,薄唇輕抿,說不盡的親昵,道不盡的和睦。

「他還總說要趕我們走。唉……這些話,他說完就會忘。」俯下身,對著屋外的小水坑再把那!亮的門牙照一照,杏仁滿意地回到賬臺前,拎起茶壺,往傅長亭的杯中續上茶水,「其實他舍不得。就像舍不得雨姑娘出嫁一樣。不過,那也是沒有辦法。」

傅長亭聽他話中另有淵源,想要開口問為什麽。兔子精摸了摸鼻子,把話題扯到了別的地方:「我和山楂都是主人救的。我不小心中了獵人的陷阱。他……在酒樓廚房裏偷吃,被逮個正著……都是主人救了我們。」

「他要是真的不在乎,就不會在這兒了。」山楂湊過來道。

兩只妖怪都睜大眼殷切地看著傅長亭,圓圓的眼睛裏亮晶晶的,滿是期冀。傅長亭忽然間覺得自己無法直面他們,回首又往內室方向望一眼,那裏頭依然毫無動靜,一片死寂:「他……」

「他就那樣,你別放在心上。」妖怪說道。許是察覺了他的尴尬,兩只妖怪分別摸摸門牙和自己的頭頂,一左一右,按著傅長亭整理的方法在貨架前忙碌開,「道長,終南山什麽樣?一年四季都是雪?」

「那兒的素齋好吃嗎?」

「主人說,在山頂能看到日出。」

離開時,兔子和貍貓雙雙把他送到了門外,他們互望一眼,又背過身小心地看了看拿到紋絲不動的門簾,傅長亭疑惑的神情下,杏仁笑得勉強,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嘿嘿,道長,我送你。」

「雨姑娘走了。我和山楂……也不好說。別看主人看都不看店裏的東西,可他比我們還寶貝那些。那都是他一件件親手收下的。」緊緊攥著道者的衣袖,杏仁在窄巷裏走著,街道兩邊擠擠挨挨開著同樣狹小的鋪子,賣舊首飾的、收舊書的、古老的裁縫鋪……兔子一路絮絮叨叨的,「除了這些,他就沒別的了。」

傅長亭聽得迷糊。巷口近在眼前,出了巷子就是曲江城縱貫南北的長街。落日餘晖之下,殘陽如血,從城外吹來的風裏隐隐帶著狼煙的味道。一直畏怯著道者的小妖怪忽然昂起頭,攔在了傅長亭身前。努力克制著心中的恐懼,杏仁直視著傅長亭的眼睛,認真說道:「主人是好人,真的。」

傅長亭訝異於他眸中的堅持:「為什麽提這個?」

「我……」兔子一驚,慌張地側跨一步,順著牆根跳出好遠:「我也不知道。」

「哎喲,糟了……」懊惱地拍了拍腦袋,杏仁不敢久留,撒腿就往回跑,跑到中途,他卻又折回,不死心地沖著道者定定說道:「道長,主人他真的什麽都沒了。」

從雜貨鋪到客棧的路傅長亭每天要走兩遍,去時日出,歸時日落,不知不覺,把路邊的景物記得熟稔。或天明,或黃昏,傅長亭會繞路去霖湖邊看看。湖邊景色很美,卻鮮少看到城中人靠近。

「這湖不幹淨,年年都有人掉進去,連屍首都找不見。」一位過路的路人壓低嗓音偷偷告訴道者,「都說是水鬼找替身。」

眼角處紅影一閃,湖邊垂柳之中,絕麗妩媚的鯉魚精正暧昧地沖他眨眼。傅長亭視而不見,徑自走到石亭下,望著微波起伏的湖水出神。而後,從地上撿起一枝被折斷的柳條抛進湖裏。

波濤滾滾,轉瞬之間,柳條就消失不見。

又獨自站了一會兒,傅長亭方才收回目光。眼角處,柳樹上的女妖仍在招搖地對他笑著。道者面無表情,扭頭拂袖而去。

歸途中,傅長亭又看到了那個失去孩子的女子。女子衣衫褴褛,一動不動地坐在街旁,偶爾猛然驚起,一把拽住路人的衣擺:「孩子,我的孩子。」

痛哭、吶喊。而後在路人的怒罵聲裏,再度眼神渙散,慢騰騰地坐回原處,手中緊緊抓著一只破舊的撥浪鼓。

傅長亭走到她跟前。

許久,才見她木然地擡起臉來:「你搶走了我的孩子。」

道者蹲下身,面對面,逼視著她不停躲閃的眼:「你的孩子叫什麽?」

「文、從文。」

「多大了?」

「五歲。」

「生辰是幾時?」

「五月初六巳時。」

「巳時二刻?」

「嗯。」

一問一答,他問得低緩,女子睜著眼,怔怔望進他深不可測的眼眸裏,逐漸地,攥著撥浪鼓的手放松了。

傅長亭雙目平視,牢牢鎖住她的眼,小心翼翼地伸過手,從她手中将撥浪鼓抽出:「這是從文的?」

「嗯。」

「他喜歡這個?」

「天天帶在身邊,都不肯放下。」

指尖在滿是塵土的鼓面上寥寥點畫兩筆,而後再以兩指指腹慢慢撫過。傅長亭臉色一冷,擡起手,借著夕陽的餘晖細細觀察,指尖上分明沾著幾滴小小的水珠。萬物有靈,魂魄可以栖息於物,死物之上同樣留有原主的氣息。循著這氣息可以知道那孩子如今的下落:「帶走從文的風刮向哪兒?」

「是……北邊。」

北邊,水氣豐盈的地方……

輕柔地把撥浪鼓又送回她手裏,傅長亭別開眼,直起身,繼續他的歸程。

客棧早早打烊了。

「兵荒馬亂的年頭,誰還有心到處亂走?聽說,魯靖王的軍隊又打去钰城了。唉……迦南王剛攻下了澄州,琅琊王的大軍也快開到洞庭。打仗也就罷了,怎麽打著打著,連人都會不見?道長你聽說了嗎,外頭又有人家丢孩子了。這回是娘倆一起不見的,還有兩個沒出閣的姑娘。唉……這提心吊膽的日子何時是個頭喲?」老掌櫃念念叨叨地從廚房裏跑出來,手中端著特意為他留的飯菜。

托了秦蘭溪的福,愛說愛笑的王侯到哪兒都招人喜歡,連帶著赫連鋒和傅長亭也沾了光。看他近來晚歸,老掌櫃總會提前為他留一份素齋,擱在蒸籠裏,保證他回來時,立刻就能熱騰騰地端上桌。

「忙活是好事,可也別餓壞肚子。出家人游走四方,更要當心身體。缺醫少藥的,萬一有個頭疼腦熱可就有得受了。」聽見店堂裏的聲響,女掌櫃也跟著從後廚裏出來,憂心忡忡地叮咛。

「勞二老挂念。」傅長亭一揖到底鄭重謝過。

兩位老人趕忙擺手,連道受不起。笑呵呵地,又趕緊奔回廚房,說要給道者再加一個菜。

傅長亭心中不經意跳出一個古怪的念頭。下一次,想把雜貨鋪裏那只鬼也帶來嘗嘗女掌櫃煮的素齋,讓他坐在二老身邊,聽聽兩位老人家的唠叨,看看他們臉上慈霭的笑容。不為別的,單只為這一份關懷。

不過,那只鬼一定不會答應。傅長亭篤定。

後院裏的海棠花開得繁盛,明明早已過了花期,層層疊疊的大朵花朵卻還源源不斷地從綠葉叢裏綻出,滿滿一樹嫣粉快要将整個枝頭淹沒。

傅長亭擡頭看了看樹上的花,而後将目光轉上院中央的赫連鋒。赫連鋒正慢條斯理地擦拭著他的長刀,腳下橫七豎八躺著幾具屍體。

「魯靖王?」傅長亭開口問道。

赫連鋒點頭:「警告我們,要我們趕緊離開。」

毫不意外行蹤會被發現,來到曲江城已有半月,倘或魯靖王再無動作,反而是件奇事。這也剛好證明,曲江城裏确實有魯靖王不願意讓他們知道的事。

道者随意地往地上掃了一眼,穿著夜行衣的刺客,一律以黑巾覆面,只有一雙帶著兇光的眼兀自圓睜著,裏頭有還未散去的殺氣。只是尋常殺手,而不是妖異:「王爺呢?」

「還在睡,別吵醒他。」赫連鋒的聲調一貫低沈。手腕輕輕翻轉,被擦拭得雪亮的細長刀身驀地一道銀光閃過,清晰地映照出他幽黑深邃的眼瞳,「明天一早我會帶他回琅琊。」

前方戰事膠著,魯靖王如今一心要取钰城,琅琊軍一旦過了洞庭,雙方勢必會在錦州境內有一場惡戰。若勝則得償所願問鼎天下,若敗則前後兩代數載心血付諸東流,大戰當前,身為主帥的秦蘭溪與赫連鋒必要親臨前線。不過,在此之前,還有一件要事亟待解決……

「你的事調查得如何?」抛開手中擦拭血跡的布條,赫連鋒轉身看向傅長亭,「自今年開春起,魯軍一路南下魯軍所經之戰,皆戰無不勝。且都勝得詭異。」

世人言之鑿鑿,每到魯軍山窮水盡之時,戰場上總有陰雲蔽日,剎那間風沙狂卷暗無天日。一片混沌裏,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聽聞聲聲凄厲的痛呼,慘叫聲撕心裂肺。黑霧過處,屍橫遍野,人畜俱亡。

也是從那時起,人口遺失之說盛嚣塵上。

跨前兩步,傅長亭恭肅回道:「十之八九。」

聞言,赫連鋒皺眉:「果真是血陣?」

「攝其心,鎖其魂,逼其怒,取其怨。以怨為器,可奪衆生。」海棠花的花瓣沾上了道者的鞋尖,道者的視線随之落下,看著地上被花瓣覆蓋的血漬。

那蔽日的黑霧便是怨恨。「怨」之一字在於心,心不平,則怨氣橫生。

赫連鋒忍不住雙眉緊鎖:「你說,魯靖王與天機子以血陣聚集怨氣,而後用以殺人?」

傅長亭搖頭:「是以血陣養怨氣。」單靠聚集,凝聚不成那麽強烈的氣息。

「如何養?」話一出口,赫連鋒的表情瞬間凝固,「那些失蹤的人……」

道者眉宇間冰雪飛霜,不見半點動搖:「以殺生怨,又以怨生殺。」

赫連鋒眼中隐隐透著一絲複雜:「世間果然有如此邪惡之法?」

夏風清涼,落英缤紛,紛紛揚揚的花雨在道者眼前飄下,在他臉上投出幾許陰影:「終南禁術。」

依終南律,偷習禁術者以欺師滅祖論,殺無赦。若有逃逸者,無論天涯海角,必萬裏緝拿,除之後快。

赫連鋒長籲一口氣,「嗆啷──」一聲,将長刀歸鞘:「破陣需要多久?」

「短則半月,長則數年。」

「這麽久?」

「有些事,貧道需再做确定。」直爽坦誠的道者第一次語帶遲疑。

「什麽事?」

「同黨。」

血陣所在之處理應怨氣沖天,而曲江城內卻只有似有若無的一股淡淡死氣。這些天,更是連死氣都不再有。顯然是有心人在設法遮掩。以魯軍的戰報看,血陣內的祭品已然十分可觀,如此龐大的陣勢與強烈的怨氣,更需要有人在近處時時看顧,以免萬一。而那個人……是同黨無疑。

雙目微閉,赫連鋒抱著長刀沈思:「我給你十天。」

傅長亭垂首:「是。」

地上的血腥氣久久不散,赫連鋒從衣襟中取出一只小瓶,拉開瓶口,小心地在屍身上撒了些許粉末。一陣青煙升起,黑色的夜行衣瞬間消融,屍體迅速蜷縮下陷,不過眨眼功夫,地上只留下巴掌大的一灘白色粉末。風乍起,旋即被卷向天邊。

人命便是如此,任你說得語重心長痛心疾首,如何如何重於泰山,如何如何至珍至貴,不過只是一陣青煙。一句話,一個傳說,一個罪名,就能白骨堆山血流成河。僅僅只要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屠戮就成了正義。

「他看不得這個。」回過神,赫連鋒對傅長亭解釋道。

這個他指的的是秦蘭溪。此刻,他在房中沈睡著。

處理完地上的痕跡,赫連鋒擡腳走上石階,來到秦蘭溪的房外,倚著房門席地坐下:「別告訴他。」

「嗯。」

他幽邃深沈的眼中依稀泛起一絲柔情:「這兩天難得他睡得沈。」

傅長亭看得分明。打算回房的道者看著護衛在秦蘭溪房前的他,心中的話不禁脫口而出:「他說,除了你,他一無所有。」

「……」赫連鋒的眼中寫著詫異,他突然低下頭,用力抓著手中長刀,指關節隐隐泛白,「那是因為他從來都不曾一無所有過。」

「真正一無所有的人,不會只在乎唯一,他們要的是所有。」望著傅長亭離去的背影,赫連鋒靜靜說道,耳邊是秦蘭溪綿長的呼吸聲。

他睡得酣甜,無憂無慮,對房外的一切一無所知。

杏仁從城西果農那兒買回一只大西瓜:「才兩個銅板。」精明的兔子洋洋得意。

山楂抱起西瓜,用竹籃盛著,拴上長繩,沈進隔壁人家的水井裏。到了夜晚,月亮升起來,再取出來。瓜皮翠綠,觸手冰涼。貍貓饞得口水滴答,趕不及回房裏取刀,甩開膀子直接就用兩手把瓜掰成兩半。

「!──」一聲,瓜汁四濺,淋了一頭一臉。山楂舔著嘴角,傻乎乎地笑:「甜的。」

韓觇在一旁看得哭笑不得。

杏仁走過去,把山楂推開。手起刀落,把被貍貓掰得大小不一的瓜塊工工整整切成小塊,放進雪白的盤子裏,屁颠屁颠地跑來銀杏樹下獻給韓觇:「主人,別吹了。吃西瓜,甜著吶。」

那頭的山楂重重地哼了一聲。它充耳不聞,一徑把盤子放在桌上,笑眯眯地等著韓觇。

雜貨鋪後的小院裏,嗚嗚咽咽的簫聲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沙沙」的葉聲和兔子與貍貓的鬥嘴聲。

西瓜脆甜爽口,闌夜涼風習習。夜空裏,幾只螢火蟲悠悠地飛過,長尾的蜻蜓落在石桌上,草叢中的蟋蟀鳴叫得響亮。

「這才是神仙日子呀……」仰身躺倒在地上,山楂顯出原形,摸著肚皮感歎。

「沒出息,才一只西瓜就讓你……呃……得瑟成這樣。」山楂打著飽嗝,擡腳踢踢地上這堆肥肉,「快起來幫著收拾,成天盡知道吃。」

「喲呵,瘦兔子又嫌你嘴邊的門牙礙事了吧,居然管起本大爺來了。」

「去!你是大爺?哈哈哈哈哈,笑死人了。誰家的大爺是禿著腦門的?」

「你你你……看我不拔了你的大門牙!」

「來呀來呀……先讓兔爺我剃了你腦袋上的雜毛。」

說著說著就吵起來,雙雙顯出原形,摟在一起打作一團。吵吵嚷嚷的聲音蓋住了銀杏樹上的葉聲,吓走了樹下的蜻蜓。

韓觇放下酒盅:「再吵就把你們送去給離姬進補。」

兩只妖怪頓時沒了聲。摸摸鼻子,乖乖散開,撿起丢了一地的瓜皮,輕手輕腳地退回鋪子裏。

小院中又只剩下韓觇一人,頭頂「沙沙」的葉聲不絕於耳。韓觇慢慢回過頭,目視前方,筆直地看向角落處的暗影:「師兄,師弟在此恭候許久。」

「只怕你要等的人不是我。」沙啞的笑聲從暗影裏傳來。一團黑影随之緩緩飄出,「小師弟,近來可好?」

「托師兄的福,一切順利。」杯中的酒液微微晃動,韓觇不得不用盡全力把酒盅握穩,才能不讓酒液灑出,「倒是師兄你随軍出征,遠在钰城,卻不辭辛苦分神前來,韓觇銘感五內。」

依舊以一身黑紗将全身密密包裹,黑影「桀桀」怪笑:「此話當真?」

「當真。」

「哈哈哈哈哈……小師弟,你變得越來越會說話了。」停留在石桌另一側,他伸出手烏黑幹枯的手,擡起酒壺滿滿斟上一杯,「鎮日和金雲子的寶貝弟子混在一起,你應該同他一樣變得寡言罕語才是吶。」

輕佻的話語在後半句猛然變得凝重。

韓觇渾身一震,急忙轉向他:「師弟不敢。」

「別以為我不在營州你就能興風作浪。」粗糙的聲調如漠外吹來的風沙般酷厲,他越過桌面,蒙著黑紗的面容距離僅有咫尺之遙。

隔著黑紗,韓觇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他殷紅的眼瞳:「師兄,我沒有。是他……」

「你敢說,你從來不曾有過違逆之心?」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辯駁。黑紗後的血瞳一眨不眨,仿佛兩個淌著血的窟窿,冷冷地照進韓觇的心底,「小師弟,你還是那麽天真。想逃嗎?呵呵……縱然你有本事逃出這血陣,你那個耿直剛正的師侄會放過你嗎?他是誰?你是誰?他為何而來?你又為何會在這裏?正邪不兩立,魔道不相容。想想你做了什麽,再想想當年終南派對我們做了什麽。被趕盡殺絕的滋味,你忘了嗎?」

指尖不能遏制地顫抖起來,杯中的酒液終究還是灑在了手背上,冰涼的,就如同剛剛吃下肚的冰西瓜,激起周身一陣戰栗。

「師兄……」韓觇虛弱地開口。那是錯的,當年的一切,錯在我們。滿心的惶恐卻将要說出口的話語全數吞沒。

「住口!」他突然靠近,枯骨般的手指沿著韓觇的手背蛇一般游移,而後,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腕間正纏著傅長亭送的珠鏈,「終南的東西?」

突兀地,又是一陣大笑,笑聲粗嘎,宛如鈍刀,一遍又一遍淩遲著鬼魅的心:「他把這個給你?讓你修行得道?叫你輪回轉世?哈哈哈哈哈哈……他喜歡你?真心的?還是,只是為了探查血陣?你知道,他每天都去湖邊嗎?」

餘光處瞟見牆頭有一道紅影,絕麗的女子狀似無辜地坐在牆上,對他嫣然一笑。韓觇覺得,腕間寒冷的觸感正一步步滲進骨子裏:「我不知道」

「不是你先引他去那兒的嗎?」血紅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妖異地閃爍著,黑影用力捏著他的手腕,腕上的珠子被積壓著,幾乎快要嵌進他蒼白的皮肉裏,「別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你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的眼裏。你想讓他破陣,匡扶帝星,拯救蒼生?即使,你會魂飛魄散……呵呵呵呵……這算什麽?将功贖罪?浪子回頭?想再回終南繼續做你的終南弟子?被我說中了嗎,小師弟?」

「韓觇、韓觇不敢。」痛得幾乎說不出話,韓觇咬著牙,青白色的面孔幾乎一片死白。

牆上的女子笑得更歡,捂著嘴角,貓一般舒服地把眼眯起,眼角處寫滿刻毒。

「哼,我料你也不敢。」他靠得更近,手抓著手,黑色的紗巾幾乎碰上韓觇的鼻尖。陰冷幹澀的氣息掠過手背,沿著顫抖的手指一寸寸蔓延而下,他從韓觇手中把空杯抽出,而後,又将自己手中斟滿清酒的瓷杯輕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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