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劫殺 (1)
自東山段莊通往郡城的官道上,道邊兩綿延山青色,昭然點綴碧湖溪澗,有棗紅馬踩着噠噠的馬蹄拖着兩輛馬車前後以微快的速度奔走在路上,各有車夫,只是前面單獨車夫一人,後面跟着一輛,除了車夫,還有一個孔武有力的青年陪着。
道上不見多熱鬧,頗有些閑涼,只有極少數的過路馬車,抑或是行色匆匆徒步趕路的人。
但前面趕車的車夫此時揮舞鞭子時,不由擡了眼觀天色,面色微憂,開口道:“姑娘,這天看着怕是不好……”
聞聲,窗口簾子撩開一角,弧度不大不小,那靛青簾布上微有纖細素白的手指可見,俨然是謝明謹。
青山見她或許如故,她亦可見青山如舊,似想起四年前遠離都城,連郡城都不得回,直接被遣送別莊,來路時過此地,那時情景如歷歷在目。
回憶翻閱如書,總有幾分歲月侵蝕的味道纏于微末感官,後消散于一縷清風。
她好像很久沒有看過外面的世界了。
微恍惚的神色淡去後,她見了遠方青山上頭聚了一團烏雲,大有山雨欲來之感。
“要下雨了吧,速度再快些,早些到前面的驿站。”
聲音很輕,帶着幾分疲乏倦怠的溫柔沙啞,但清晰入耳,如夏日一場芭蕉夜雨,月色漸微涼,潤輝滿荷塘。
車夫應了,加快速度,也交代了另一輛馬車。
彼時,芍藥将一小罐子打開,用幹淨帕子取了一顆梅子蜜餞遞給謝明謹,“姑娘,吃一顆吧,我看你難受得厲害。”明謹總不好說自己難受不是因為車途勞頓,畢竟離開莊子也才一日路程。
她只是……心頭舊事難消吧。
這麽多年了,她以為自己看淡了,其實還是有些意難平。
但明謹還是接過放進嘴裏,酸甜滋味浸潤舌蕾,她朝芍藥輕輕推了下罐子,“你也吃吧,且還有不少日程,也就靠這些打發了。”
芍藥自知自家姑娘随和,可她自知身份,謹守本分,雖然偶爾跳脫,可規矩還是守得住的,見明謹不欲多吃,就笑着将罐子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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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還未收起的簾子外面景色,芍藥不由道:“看着是真要下暴雨,可好在早前聽說的逆賊橫行我們未曾遇到。”
前兩天,他們準備啓程時就得知這段時日不太平。
“南邊的蔣勝反賊作亂,天南郡大都督段成譴大人率兵剿蕩,如今蔣賊落敗,率從逆者四處逃散,有一部分翻過陰山到了烏靈郡,如今人心惶惶,官道上往來者都少了許多,大概跟我們一樣,都怕遇上這夥逆賊餘孽。”
若是他人聽聞芍藥這樣一個丫鬟這樣的言語,大概會驚疑,因為自古階級分明,奴不問政事是常理,若是問了,也多驚慌不安,少見如此年紀的小姑娘有這樣的鎮定。
大概,仆從随主?
“大概怕的也不是逆賊,逆賊者,作亂而敗,圖的是隐藏,日後好東山再起,反而不敢太過猖獗暴露行徑。”
芍藥驚訝,更有疑惑,但很快想通了,“那怕的莫非是……因亂而生的流寇?”
明謹勾唇淺笑,伸手輕拍芍藥腦袋,也沒言語什麽,但芍藥已喜滋滋把收蜜餞罐子的箱盒裝好。
“對了,姑娘,這次要您回去,還不知是個什麽說法,您可擔憂?”
若忽然要在外的年輕姑娘歸族,尤其是外放驅逐的,常年不搭理,忽然來一诏令,總歸讓人心裏不安。
芍藥這麽問,便是因為她擔憂,怕自家姑娘吃了委屈。
在她看來,自家姑娘這些年來本就十分委屈。
“不會,就當是回家看看吧。”明謹神情不見任何困頓憂慮,只有溫和恬淡,倒是能安撫芍藥的不安。不過芍藥正要給謝明謹理下發髻,外面雷聲驟來,雨滴灑灑而落。
這雨來得比他們預料的更早一些。
雨勢也猛,看着就要轉瓢潑大雨似的。
車夫皺眉,車馬速度越發得快了。
雨霧一來,水汽撲面,謝明謹用手指輕抹了下臉龐,滿是濕潤,雖然清爽,但她還是放下了簾子。
車馬奔速,雨聲更急。
芍藥看自家姑娘氣定神閑的樣子,也不慌,跟着安靜坐着,偶爾說兩句關于莊子上的事情,正說秋收稅賦的問題,忽聽外面車夫低喝:“前方何人!”
緊接着鞭子揮甩,馬匹嘶鳴,馬車跟着動蕩了下。
“姑娘,這……”芍藥一驚,下意識就去看謝明謹,但謝明謹不動聲色,反手按住了芍藥要來護自己的手,輕拍了下,淡淡搖頭。
芍藥這才安靜下來,而外面密集傳來的聞縱躍提射跟刀劍铿擊聲,很快被大雨磅礴濺落聲壓下,變得不清晰。
些許時間,車夫穩了下動手後澎湃的氣力,在車外沉聲道:“姑娘,已解決了。”
放下窗子簾布,轉過臉的謝明眼皮微撩,芍藥會意,掀開了前面簾子。
外面地上一條條潑縱的鮮血被雨水稀釋,以及幾具躺地溫熱的屍身。
但也有活口。
後面車馬亦停下了,此前提拔縱橫輕功術的便是畢十一,此時他從遠處拿捏着一個見敵不過就欲逃走的活口,将他拖拽到馬車前面。
“禀姑娘,這夥人屬三流老手,但看不出來歷,剛剛逼問過,不肯說,可要用刑?”
畢十一年少張揚,武功非凡,卻沒有自己做主,反而先來征詢謝明謹意見。
謝明謹看了一眼,卻是放下了簾子,此後一句話從簾子中飄出,“既不肯說,那就算了吧。”
這語氣,與剛剛跟芍藥交談時的溫和一般無二。
畢十一了然,笑眯眯伸手扣住了那活口的脖子,正要扭斷。
“等等,我可以說,我我……我可以說……”那活口畏懼了,當即哀嚎,喊道:“我等是因戰亂而來的流人,窮困潦倒,無以生計,這才走了下路,望貴人寬宏大量,我……”
他求饒,嚎完,忽覺得不太對勁,因為車子簾後十分安靜。
他有些不安,正擡眼觑去,卻聽簾後飄來了話。
“流民失散家園,本就不易,你身手了得,怎能算是普通流民。承金殺人,殺人越貨這種土匪勾當,就別落人家頭上了吧。”
活口驚惶,不得不呼喊:“是一個叫謝遠的,他叫謝遠,我沒騙你。”
畢十一跟芍藥等人錯愕,一時緘默無言。
雨水磅礴,外繁雜,內裏死寂。
其實也就幾個呼吸,謝明謹輕輕道:“好巧,我爹也叫謝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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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輪到活口震驚了,還未反應過來,脖子嘎嚓脆響,眼前一黑,人已倒在泥水中。
畢十一面目狠辣,眼神滑到馬車時,亦有冰冷。
車夫們噤若寒蟬。
這一幕,車內兩女是看不到的,但能領會到其中隐意——涉及主君利益,謝明謹也得往後排。
所以剛剛擊殺是畢十一自己的決定,沒等謝明謹表态。
衆人便因此不敢言語。
氣氛一時異樣,直到謝明謹在馬車裏似乎笑了笑。
“若是真要殺我,父親何須派人來。”
“都用不了十一你動手,其他人随便一個都可以吧。”
是這個道理,可衆人更不敢吭聲了。
畢十一更是當沒聽到似的,帶着人自顧自在大雨中收拾殘局。
車裏的芍藥看着自家姑娘平靜從容的側臉,莫名有些難過。
世人以為她處境艱難,可她偏偏絕處逢生,可若以為她就此自由自在,卻又是錯的。
她一直活在他人掌控的牢籠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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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小會,外面屍體被處理好,兩個車夫跟畢十一前來複命。
“換條路,走詹陽道。”謝明謹平靜道。
雨勢如斯,又遭遇伏殺,唯恐前面還有歹人等着,在此地耽誤不得,立刻上了馬車驅車轉道。
“姑娘,這些人來歷不明,為了財帛不擇手段,為了求生,嘴裏說的也未必是實話。”
能讓畢十一斷定是老手,自然不會是什麽流人,而對方聚集成群在此地埋伏,要麽是守株待兔,要麽就是有備而來,若是前者還好,就當是他們倒黴,可若是後者……芍藥想想都心驚。
莫非是有人不想讓姑娘活着去郡城。
可怎麽也不可能是主君啊。
芍藥發問,心裏特懷疑老夫人,暗想沒準是老夫人嫁禍給主君,就是為了離間兩父女。
反正這種事以前也不是沒有。
她可對那老太太的手段深感可怕。
謝明謹搖搖頭,卻不說話,只是接過芍藥遞過來的巾帕,擦拭臉上跟脖子上的水漬。
過了好一會,才輕吐出一句,“不管是哪一種,都知道此地才是三道交彙之地,不管我們從別莊往哪條路來,都必經此地,他們守着即可,對地形如此熟悉,不像是外來人,像是本地的。”
本地的盜匪?
芍藥頓時脫口而出:“連雲澗七洞的?”
“那個活口腰上挂的香包還是城裏雅香樓裏歌姬投送的……”
謝明謹剛剛輕瞥過,雨幕中倒也看到了那顯眼的香包,樣式顏色挺招人,她一眼就認出了。
青樓勾欄一向是這些匪徒們的銷金窟,但消費不斐,一般匪徒可沒這錢財,放眼整個烏靈郡,也就大名鼎鼎連雲澗的匪徒們擁有這樣的財力。
芍藥恍然之後卻是喃喃,“姑娘,你怎知這種事……”
她是年幼時就陪伴自家姑娘的,後者很多事她都曉得,可沒見姑娘往青樓跑過。
雖說當今世道民風開放,城裏不少姑娘附庸奇人轶事,有些性格出挑的還喜歡女扮男裝去青樓長世面,可姑娘并不好此道,年少時雖有些銳氣,卻也不會在這方面博出格。
更別提如今的姑娘了。
“想什麽呢。”謝明謹自看穿了芍藥的想法,不由嗔道:“不過是往年在族內幾個叔伯身上見過這樣的香包而已。”
芍藥這才恍然,頗為不好意思,于是谄媚誇贊道:“還是姑娘觀察入微,明察秋毫。”
“不過姑娘,你說這連雲澗的匪徒不是一向盯着烏靈郡跟周邊三郡的往來商旅麽,怎會來這裏打劫路人?”
這時節,走這條路的多是普通老百姓,身家多幹癟,哪有什麽打劫的油水。
謝明謹偏過臉,淡淡道:“是這個道理,所以他們來這裏……只為殺我。”
她也沒說是誰派來的,是否懷疑她的父親。
其他人也不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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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輛奔行中,後面跟着的馬車裏裝的都是物箱妝裹,畢十一邊上趕車的車夫道:“姑娘要走詹陽道,但此前就安排徐先生那一撥人走了詹陽,是不是早已料到這路上會不太平。”
畢十一挑眉,滿不在乎說:“本來就是為了避讓盜匪,不願意後面那波人遇險,分開走就是了,既這條路疑有歹人埋伏,走詹陽會合才是上策,不過算算日程,即便我們轉道趕過去,怕也都會因為這暴雨被耽擱在一個地方。”
他們都是烏靈郡之人,根基就在于此,當然深知這道路詳情,早已盤算好了路程,雖有意外,怕也都在姑娘心中。
車夫的意思他懂,無非就是猜測主子早已預判有人會來殺她,甚至早早懷疑主君會對她出手。
放在尋常百姓家,虎毒不食子,可在世家貴族裏面,這種事并不稀罕,何況他們的主君是那樣冰冷薄情之人。
而姑娘過于聰慧。
他們都是主君的人,如果主君對姑娘起殺心,那麽……車夫還想多說什麽。
“知道那麽多,是想考科舉嗎?”
“……”
畢十一這厮也就在明謹跟謝遠面前乖巧,在別人面前十分冷漠乖張,粗暴警告後,想到莊裏的規矩,車夫面色讪讪,不敢再說什麽。
而畢十一往前看了看前列馬車,從濕透的衣內掏出一顆糖紙包裹的姜糖,剝掉濕漉漉的糖紙就着雨水往嘴裏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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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暴雨傾盆,世間人就都是一樣的,該狼狽的照樣狼狽。
因這場雨,詹陽道東郊偏僻的稗家客棧門口已有人探頭探腦,正是這家店的老板江春來跟小厮張三。
“老板,你說這天兒烏沉沉下大雨,定有許多客人來,也沒見幾個啊。”
張三正午後打盹兒呢,可早前天陰沉沉的時候就被江春來拉扯起來了,還帶着會起床氣兒,嘴裏甚有些抱怨。
江春來瞪他,頗為老道掰扯着:“這暴雨如此大,怎好行路,這三道區域附近可沒什麽驿管客棧留宿,最近的地兒正常也要快馬大半天行路,這下暴雨就更難了,有點經驗的肯定會走咱這地兒住宿一晚,明日等雨停了再走。我說你個懶鬼,一天到晚睡到死,當自己是千金小姐呢,這般嬌貴!”
小厮不服,嘟囔了什麽,似提到小嬌什麽的,江春來大概聽到了,面色微尴尬,正要訓斥,卻眼睛一亮,“來了,來了,來人了。”
兩輛馬車的馬蹄聲似撕開雨幕,漸入眼,江春來搓着手等待,待馬車到階前空地,他那眼珠子借着已有些昏暗的天色提溜觀察了下馬車跟人。
馬車一般,馬也一般,但足足有四輛前後呢,他可期待對方是一起的,畢竟這樣一來可顯對方是有家底的人物。
“這雨太大了,客人裏面請,張三,快來幫把手,把車馬引一引。”
見真有客人,張三也來精神,忙下了臺階冒雨進去熱情招呼着。
畢十一跟車夫們下車,前者已接過掀開簾子的芍藥遞過來的傘,撐開,也沒把傘往自己身上遮,只往馬車落踏處傾斜一邊,些許,江春來只依稀看到馬車裏面出了一抹紗青色,而後帏帽微垂,攏到纖薄肩頭。
下車時,雨幕急促,但線流清澈,拍打在油紙傘面噠噠密集作響。
周身為雨滴脆聲所環繞,但這女子姿态舉措十分娴靜從容,這種從容不為外物所制,不管衣裙或沾染泥水,衣着是否承濕,她都是不緊不慢的。
下了馬車,明謹也不急着進店裏躲雨,只提裙緩上了臺階,過了屋檐遮擋垂落的雨線後,她用手背輕拍了下沾染水珠的袖擺,一面回身看着前面兩輛馬車在芍藥畢十一等人有條不紊的安排下往客棧後院安置,也讓後面兩輛排走過來。
小二張三看呆了些,江春來回神後有心斥罵,讓對方伺候一二,但看人家仆役動作井然,規矩攝人,哪裏有他們施展的餘地,因此悻悻作罷。
第三輛馬車到了客棧跟前,精壯的仆人通報路上太平,明謹微颔首,後朝馬車裏剛出來的青年溫和問了一句:“路上颠簸,徐先生可好?”
饒是這位先生來莊裏已有三月之餘,芍藥再看到對方,仍舊有種驚嘆之感。
清風朗月之下,濯濯清流過溪澗,可見玉山照人,可觀滄海潮崖。
這樣一人,委實出彩,更別提對方才學斐然,讓姑娘都欽佩十分敬重,為此特地将對方安排好路途。
徐秋白面色還有些蒼白,像跟明謹一樣不堪苦途,但他體格清俊挺拔,寬大衣袍雖有濕,眉眼發絲漸潤,發膚黑白之下的狼狽依舊有限,只是端着幾分書生不甘的羸弱跟清高,回道:“無妨的,路上很平安,只是怕謝姑娘您途中有礙。”
他說這話的時候,大雨飄搖,好大一片雨滴砸在他臉上,濕潤的發絲貼着眼簾,讓他說話都嗆了一下。
但他還是保持了十二分的客氣跟風儀。
芍藥忍不住捂住嘴笑。
如果說明謹對他是愛惜才華的敬重,那他對明謹就是禮儀的克制,與受眷顧庇護的感激。
乍一看,都是極翩翩有禮的人物,倒顯得這天地暴雨十分無禮。
“如此就好。”明謹也不再多言,其餘事故皆有畢十一他們處理,她轉頭看向江春來,雖隔着帏帽垂落的薄紗,昏暗天色下也看不太清明,但江春來還是會意到了,忙呼喊張三燒水煮姜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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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芍藥強烈要求,并用錢財誘引,客棧最終提供了浴桶,但明謹沒用,也沒勞煩人再搬回去,只用打來的熱水擦拭身子,倒也清爽許多。
“此地偏僻,這客棧也不怎體面,竟是從別處搬來浴桶的,怕是所有房間共用一個吧。若非無奈,真不想讓姑娘您住這,看這房錢價格也不低啊。”
芍藥此前接觸過那小二,對後者的賊眉鼠眼很沒好感,遑論這客棧的确不怎麽樣。
“避難而已,也不好挑剔。”
但浴桶是不能用的,一來若非信任客棧水平,這種私人洗浴還是當心些為好,二來是明謹此前輕瞥過,瞧見浴桶木縫之上總有些螞蟻攀爬,偶爾還有幾只蒼蠅飛繞,也不知多久沒用,抑或從前多髒。
也莫怪芍藥嫌棄。
不過明謹冷眼瞧着邊上的浴桶,目光不由在邊沿木面上停留了下。
上面怎有幾個刀口?
而且刀口不小。
擦拭好身子,明謹收回目光,取下屏風上披挂着的衣服,系着帶子走出,芍藥已将廚房送來的姜湯端來熱在小爐子上,然後過來替明謹梳理頭發。
陽臺隔門沒開,但也聽到外面風急雨驟,屋內燭火都有些搖晃。
“剛剛聽得下面有些吵鬧,是又有客人來了麽?”
“是,我剛剛下去取姜湯,差點還被人截胡了呢。”芍藥想起對方的趾高氣揚,微氣不順,但也沒有多編排,她知道自家姑娘不喜口頭一味逞利,要麽報複,打蛇拿捏七寸,要麽權當小事看,無傷大雅。
“那我們家的芍藥打贏了?”明謹含笑調侃,眉目微熏。
芍藥微紅臉,“打自然是不打的,當時畢十一就在邊上,我還沒說啥,他看一眼,摸了下腰上的刀,那夥人就慫了。”
明謹失笑,端起姜湯喝着。
“這雨怕是一時半會下不好,若是持續到明日,就得耽擱兩三天。”
明謹喝着姜湯,其中辛辣沖鼻,微微皺眉,但也慢慢一口喝完,放下碗後,她聽着外面越來越急的雨聲,眉頭輕蹙,但很快舒展。
趕不及回去也沒事,左右她本就不是很想回去。
固然……郡城中的其他人不會這麽想。
明謹想了想一些故人,不由失笑。
其實她年少時候在郡城待的時間也不久。
那些難以忘懷的時光多在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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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謹沒想到自己竟半夜醒來,聽了一會外面已減弱許多的雨聲,但雷霆隐隐,怕是還有第二場?
看了一眼邊上小榻睡熟了的芍藥,她小心披上外袍拉開隔門,本有些昏沉疲倦,涼風帶着雨汽,卷來山海林木的氣息,讓她耳目一新,頓然清醒了。
也借這天地雷光閃爍看到了遠山空雨朦朦胧胧的景象。
她忽然一怔,雖然偏僻,昨日暴雨也未有閑心看清細節,但這雷光一閃,可百十米處的林子後面有一個不大不小的池塘,池塘表面在幾道雷光閃爍下,水面漂浮了一團白,也不知是個什麽物什,也看不清。
明謹輕揉了下眼,再仔細看,的确是一團白。
乍一看,總覺得突兀又陰森,而且那片白上面還有一層淡淡的瑩光,給人頭皮發麻的詭秘感。
鬼?水鬼麽?
而且……那是什麽?
林木悚然,影閃野魅。
明謹疑惑,但很快雷光過去,視線重歸黑暗。她估摸不準自己剛剛看到林中一閃而過的黑影是不是野獸。這山林之地有野獸也不奇怪,只是距離這客棧近了些,加上那池塘上面的漂浮白團,總讓不安。
若是讓芍藥瞧見了,定然大呼有鬼。
明謹正這麽想着,還是往那邊瞧了瞧,估摸着再有雷光來,或許能看清……
驟然,她聽到隔壁客房陽臺閣門開了,而後見到了徐秋白,後者正揉着眼,似察覺到什麽,他轉頭看來。
平日裏端方雅禮的徐先生此時還帶着幾分半夜睡醒的呆憨似的。
她霎時想起三個月前這位徐先生風塵仆仆趕到莊裏應職的樣子。
可謂風采迷人之極。
如此顯眼的人物送到她跟前,她再器重看好,也不算是她慧眼識珠。
四目相對,徐秋白将目光飛快從薄衣款款玲珑畢現的女子身上收回,先微澀了表情,低聲一句:“失禮了。”
而後轉過身去。
才華品學斐然,但待人處事還留有青澀,大概也符合對方寒門所起的背景。
早已将對方背景調查徹底過的明謹輕攏了下衣帶,也低聲回道:“無妨。”
後回了房間。
她沒管後面徐秋白會有何反應,她反正又因倦怠睡了一個回籠覺。
只不過莫名夢到一個浴桶,刀口,螞蟻,蒼蠅,還有雷雨中池塘水面漂浮的大白團。
第3章 浴桶 (祝《舌尖上的霍格沃茨》作者幽萌之羽新婚快樂,筆芯~)
次日大中午,芍藥叫醒了她,提及畢十一早早出門探查的結果。
“雨還沒停,路子太泥濘了,走不了,否則馬車很容易陷進坑裏。”
“那便等着吧,也不急。”明謹喝了茶提提神,“下面人很多阿,比昨天還熱鬧。”
現在都能聽到外面跟樓下來去吵鬧的聲音。
原本僻靜的地兒,一下子就鬧騰了。
芍藥把廚房送來的飯菜擺放好,“幸好咱們把這上面一排房間都買了,否則可吵了,對了,剛剛我去取飯菜,發現下面有兩戶人家打起來了。”
“嗯?因為房間?”明謹問道。
“對,現在人滿為患,都走不了,可誰願意睡馬棚,那老板倒是人不錯,沒往外趕人。”
不錯?明謹低低笑了下,叮囑芍藥,“若是等下那江老板找你,十分為難似的說下面住客太滿,不願意走,他也不忍心讓那些人冒雨離開,可實在沒地方挪人,想讓我們勻出一兩個房間來,你就讓他把錢退回兩倍來。”
芍藥一愣,正好房門敲響,是江春來,一開門就見他神色拘謹,不太好意思道;“謝姑娘可在?在下有事……”
芍藥表情有些古怪,但克制住了,平靜道:“姑娘現在不方便,老板你跟我說即可。”
做生意的眼睛都毒,一早就覺得這夥人氣度不凡,尤是那謝姑娘,總有說不出讓人自慚形愧的氣度,對方不跟自己對話也正常。
“沒事沒事,就是下面來了好多客人,可實在沒房間……”
芍藥都想說自家姑娘神機妙算了,這說辭都一模一樣。
等江春來說完,他故作緊張地看着芍藥,想着自己都這份上了,那這小丫頭理當……
“可以的。”芍藥滿口答應,江春來大喜,忙誇贊芍藥人美心善,謝姑娘更是……
還沒說完,芍藥補了一句:“那不得退錢麽?”
江春來表情一僵,悻悻道:“這安置這麽多人,我店裏也是虧本買賣哦……”
還想繼續說什麽,卻見這小丫鬟一臉冷漠,他突得想到這夥人裏面好幾個精壯的仆人,還有那個提刀的青年,心裏發怵,最終道:“那是自然的,我這就把兩個房間的房錢退了……”
芍藥伸出兩根手指擺了擺,“雙倍哦。”
江春來面色一變,正要指責對方太過貪心,卻見芍藥笑咪咪道:“我剛上來的時候還聽那些人交了多少房錢來着?不若我現在去問問,也可以當面與他們交易,左右他們換的是我們的房間。”
那些人交的是四倍房錢。
江春來保不準對方知不知道,也知道他們不好惹,只能把兩倍房錢吐出來了,還不敢得罪,畢竟對方沒把錢卡死,也讓他多賺了。
他只能咽下這口氣,不敢翻臉。
江春來走後,芍藥對着他背影輕哼了下,把門混上後朝明謹抱怨:“還真看走眼了,這是個奸商啊,得虧姑娘你聰敏,不然還真讓他诓了。”
只是自己這邊的人擠一擠而已,沒準就與人為善答應了,可背後還不知道這江春來怎麽得意呢。
好處全是他的,吃虧在自己,憑什麽啊。
“也算不得奸商,人家開門做生意的,天公相助送碗飯吃也沒什麽,只是我等也是付了錢的,既與人方便,讓人能得房間住宿,也不能白白吃虧。”
昨日早早通過江春來的言行看穿此人心性的明謹卻是不惱,顧自翻書看,且随口囑咐芍藥将退回來的房錢平攤給擠一間房的幾人。
芍藥應下了,轉身出去,明謹才看了書上幾行字,見到上面正好提到這些年的政令,其中一個名字讓她一眼就鎖住了。
謝遠。
在芍藥等人面前風輕雲淡,空無人時,她就未必如此堅強了。
“父親……”她低低嘆了一句,眉宇緊鎖,不能釋懷,也忽想起來自己忘記叮囑芍藥一件事,想了下,她起身到陽臺。
也是湊巧。
昨晚是隔壁那位先生推門而出看見了她。
今日反過來了。
“謝姑娘?”
站在陽臺上倚靠着欄杆的徐秋白微驚訝,但擡手作揖,明謹回了禮,也沒問他在陽臺看什麽,但她自己看向那湖泊的時候,微微驚訝。
湖泊上什麽也沒有。
那片白……昨晚那等夜色都能看到,塊什理當不小,怎一夜過去就沒了。
莫非昨晚是幻覺?
明謹失笑,也将之抛諸腦後,因為徐秋白恰好有事問她了。
“謝姑娘,今日是走不了了麽?”
“嗯,這邊區域路都不太好,怕是泥濘難走,若是陷在半路上,十分麻煩,徐先生趕時間麽?”
“不,科考時間還很充裕。”徐秋白否認,而明謹剛看到書裏一個疑難,也正好問了。
徐秋白解了,明謹笑道:“多虧先生學問通達,否則我還困在其中。”
她對此人的欣賞,起源于從前那位老先生的力薦,也起源于後者豐富的學識跟有趣的涵養。
一次次越發加深。
徐秋白卻緘默了下,才輕輕道,“它并不難,本不該困住姑娘,只是你心不靜。”
聲音如雪松一般,明謹心頭卻如蒙上了一層雪。
冰涼涼的。
是的,她心中不靜,思緒不似以往,所以解不了疑難,也依舊困在其中。
不是因為她的父親要殺她,而是他明明在她身邊安插了畢十一他們這樣的人手,卻又故意雇傭一些不入流也壓根殺不了她的人物,偏還拙劣得讓這些人知道他的身份,送到她跟前可以求饒時告之。
其心為何,值得推敲。
試探,戒備,引惑?
父女做到這份上,也是天下獨一份了吧。
明謹低頭淺笑,自嘲在心,手指卻輕叩了下木頭橫杆,掃過徐秋白的眼神比這綿長雨幕更讓人憂愁悵然。
“先生說錯了,并非我心不靜。”
“而是這天地之間有風雨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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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人憂愁後,她自己卻是一笑,徐秋白還未說什麽,下面院子人多了些。
徐秋白察覺到了不少人往這邊張望,看了明謹一眼,忽道:“還下着雨,風涼,姑娘進屋去吧,改日有時間再探讨。”
明謹收回目光,應了聲,轉身回屋。
芍藥推門而入,“姑娘,剛剛我聽人說早上來了一夥官眷家屬,似是車庭司的人。”
“已見到了。”
明謹沒再多提,将此地疑有野獸的事交代下去,讓畢十一去周遭看看。
傍晚時分,正好是晚飯之前,畢十一回來了,帶着一身水汽,面色有些凝重。
明謹以為真有什麽兇猛野獸痕跡被他探查到了,還未詢問,畢十一卻說:“禀姑娘,池塘那邊并未有什麽野獸,但我發現這店裏魚龍混雜,有幾個內息不弱的人。”
明謹放下書,若有所思:“可是別人護衛?”
“不,是散戶,但僞裝很好。”
若是真正的武林人,不需要如此僞裝,若是僞裝,必有目的。
畢十一懷疑對方是沖着自家姑娘來的。
明謹也不确定,她只知道第一波是謝遠,至于這後面還會不會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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稗家客棧本不寬敞的大廳此時特別擁擠,人滿為患,吵鬧不已。
明謹坐在其中,吃着飯菜,周遭總有若有若無的打量。
芍藥本來還想猜測想哪些是可疑人物,她的想法挺直接——其實也簡單的,誰一直窺探自家姑娘,誰就是呗,可真到了地方,她就知道自己天真了。
這滿大廳看自家姑娘的何其多,根本看不出哪些人可疑。
芍藥內心懊惱,表面卻也不敢暴露什麽,而明謹就平靜多了,喝湯時低聲問畢十一:“是不是左上角一桌那三人,跟右邊第二桌那兩人?”
畢十一沒問明謹怎麽看出來的,因為在別莊那些年,明謹無法離開,卻不限她讓人搜羅諸多書籍,其中若有財跟人脈,一些武學秘籍自可以到手,何況她本就跟武林有些淵源,當年夫人原本的身份……她耳濡目染也不奇怪。
“打得過?”
“可以。”
明謹若有所思,低低一句:“那就不是他派來的了。”
明知打不過還送人頭,一而再拙劣的事情,她這位父親不會做。
畢十一隐約聽到了她的話,但沒說什麽。
兩人正要繼續說話,忽然……
有兩撥旅客挨着坐,不知為何起了沖突,當即打了起來。
唯恐自家客棧被拆了,江春來連忙跑來周旋。
一片混亂中。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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