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後半夜, 雨轉為雪。次日,雨雪交加,雪漫涼州, 天地銀白。

涼州冬日雪大, 百姓已習以為常。對涼州軍士來說, 這場雪影響最大的,大約是封将軍的離開又拖延了數日——聽說封将軍夜裏舞劍,得了風寒,如今閉門不出,正在養病。

與此同時,原讓也得了風寒。他将自己弟弟叫過去,隔着門,讓人将軍中事務、調兵令、龍虎印等交給原霁。原霁心知這代表着什麽,他抗拒不受, 昂身長立。

原讓在屋內咳嗽:“難道你要我病着還要理這些事務?”

原霁眉頭微壓,他半晌說道:“那我先幫你管兩日,你病好了我就把這些還給你。”

他強調:“二哥, 我不搶你的東西。”

舍內原二郎擁着氅衣, 擋住自己一徑到下巴上被咬出的痕跡。他聽到原霁的腳步聲離去, 目中變溫, 想到底沒有白疼小七一場。然而欲笑時,原讓牽動自己嘴唇裏的傷口,不禁輕嘶了一聲。

他面容滾燙, 以手蓋臉,烏黑長發掠過指縫, 勾在有些蒼色的指骨處。他心中懊惱, 卻又忍不住回憶起昨夜, 想要笑——

真是一頭威猛的、精力過人的豹子。

若非他家裏養着狼崽子,他真拿這頭豹子無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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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了幾日,關幼萱這裏卻覺得冷清了很多。

她覺得原霁變得忙了起來,可他這次回來時原本推了許多事,專程陪她……她忍不住想,他是不是躲着她?

清晨的時候,原霁晨練回來,他拿着巾子擦汗時,眼眸頓了一下,因看到關幼萱竟然早早起來,杏色的襦裙系帶托着她婀娜腰身,臂間挽着雪色披帛。

關幼萱彎眸:“夫君!”

她向他這裏跑來,衣裙飛揚,眸清唇紅,這樣的純然之美,依然是看一眼便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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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霁壓着目,他沉沉盯着人出神時,被關幼萱挽住了手臂。關幼萱問:“夫君,你又要出門麽?你起的好早。”

原霁想到自己從原讓那裏偷聽的話,從關幼萱這裏審問出的話,還有從侍女那裏問到的關幼萱的日常……她大約真的不喜歡他,備受寵愛的人,做什麽都有底氣。

她不強求愛。

也不需要那種東西。

原霁心間又堵又疼,霎時麻麻的,有些理解自己夢中那般求而不得的心情。關幼萱是那般難以追慕的一個小淑女……她的笑,她的嬌聲軟語,只是因為她教養好,不是因為愛。

她只是想馴服他。

愛如何能是強求得來的一樣東西呢?

關幼萱仰臉:“夫君?”

原霁回了神,回答她:“是,二哥得了風寒,不能出門,我幫他分擔點兒軍務。”

關幼萱偏臉凝視他:“真的麽?可是你早出晚歸,像以前一樣……你是不是在躲我?你那天灌我喝酒,是不是有什麽目的?”

原霁眼睛一眯,登時否認:“怎麽會?”

關幼萱摟着他硬邦邦的手臂,感受到他在自己靠近時的僵硬。她心中記下,面上卻不顯。關幼萱只抱怨:“那你就是出爾反爾。”

原霁:“我怎麽出爾反爾了?”

關幼萱悶悶不樂道:“你說你這次回來後只陪我玩,但你還是去處理軍務。等開了春,我們和漠狄又要開戰後,你便又走了。你說你的時間給我的。”

原霁盯着她。

他緩緩地伸手,撫摸她嬌嫩的面容。他輕輕擡起她的臉,望進她幹幹淨淨的眼睛裏。原霁問:“萱萱,你真的……想要我的時間給你麽?”

關幼萱茫然,答:“是啊。”

原霁:“為什麽呢?”

關幼萱答不出來,半晌疑問:“大家不都是這樣麽?”

原霁:“因為所有夫妻都是這樣,所以我們也要這樣?你不是因為、因為……想和我在一起,才和我在一起麽?”

關幼萱:“我也想和夫君在一起啊……你為什麽這麽問,我聽不懂你的話。你到底想問什麽?”

她素來誠實,有疑問便說,覺得不對就質疑。她對自己十分誠實……而正是這樣的誠實,才讓原霁覺得,自己在她心中,分量應該與“夫君”是等同的。

可是夫君不是愛人。她可以嫁任何一個人,她心裏的人,卻是只有一個的。

原霁眼眸中蘊着暴風雪,他臉上的神情又開始不耐煩。他心中糾結千萬,又痛又麻,可是話到嘴邊,他又變得膽怯,一句也不敢說,不敢問。意氣風發的原小将軍,原來面對情面對愛時,也會茫然無措。

他以為的兩情相悅,也許只是一個幻想。

他終是如自己的夢境一般,追逐着缥缈不可追的女郎。

原霁心裏酸楚,低頭,在她鼻尖輕輕親了一下。

關幼萱喜歡他偶爾這樣溫情的樣子,眸子彎成了月牙。

原霁看她笑,心裏也跟着高興起來。他道:“算了,不說了。萱萱,我這幾日有些忙,也有些事想不通。我不想回家了……我想在軍營裏多待兩日,你不要多想。等我想通了,就回家來住,好不好?”

關幼萱詫異一下,點了點頭。只是他要出門時,關幼萱想起來,又跑兩步追問:“夫君,五日後就是你的生辰了……你在生辰的時候總會回家來吧?”

原霁回頭。

他露齒而笑,意氣揚起。他自信而驕傲:“當然!我還不至于想那般久卻想不通。”

關幼萱看到他笑,就放下心,她在原地跳了一下,向他揮手道別:“那、那你好好在軍營吧,我不會打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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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原霁到底有什麽心事呢?

關幼萱以為他是為軍務所困,她又不懂那些事,對那些打仗本身也沒興趣。關幼萱便想為原霁減輕些負擔,将內宅事務管好便是。

關幼萱登上金姨家的府邸,跟着金姨學武時,便說起原霁最近的變化。金姨對原霁如何不感興趣,對關幼萱現在學的招式興趣很大。她拿着戒尺,對小女郎擺出架勢的動作敲敲打打。

金姨很滿意:“雖然你學武功是天賦差了些,慢了點兒,但是半年過去,你現在下盤能夠站穩,對你自己來說,不錯了。”

關幼萱轉眼珠:“那如果夫君站在後面,我能夠偷襲得了他麽?”

金姨哈一聲,語氣頗有些自得:“你若是學個半年就能偷襲我們涼州的狼崽子,我們養他不是養得很失敗麽?”

關幼萱:“那我能偷襲得過趙将軍麽?”

金鈴兒正在一旁滿頭大汗地跟着侍女學習繡自己的嫁衣,聽到關幼萱這般問,就頗不滿地站起來:“小表嫂!”

關幼萱正想再與金鈴兒說話,一個侍女從外進院,報告說:“小七夫人,李将軍從牢獄裏出來了。”

關幼萱轉眸,她手中還握着一梅花枝,跟金姨在學招,口上已然詫異:“李泗麽?”

原霁不是不想那麽快放人出來麽?

來通報的侍女身後跟着軍士,軍士恭敬地回答關幼萱:“李将軍在牢獄中生了病,還吐了血。七郎後悔自責,便将人放了出來,住進了原家。小七夫人,是否給李将軍請醫工看看?”

關幼萱連忙:“自然!快去請醫工……夫君回來看李大哥麽?”

軍士答:“七郎出城巡邏了,不在城中。”

關幼萱抿唇,更加覺得原霁好似在躲自己。金鈴兒在後聽着擔心,只因她的未婚夫君趙江河與李泗也是好友,李泗若是出事,趙江河免不了自責。關幼萱回頭,見到金鈴兒的眼神,兩個女郎一對視,便相約着一起去看病重的李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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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墨寒着臉進府宅的時候,聽說李泗那個無父無母的人被擡進了原府養傷。他嗤聲:“原家真是收破爛的,什麽阿貓阿狗都領進來。”

侍女學舌:“就是!一群鄉巴佬,野蠻人!公子,他們對咱們一點都不上心,昨日的炭還送錯了,送的不是冰炭,我差點嗆死……公子,咱們回長安吧,公主等您等得急死了。”

蔣墨擡頭看到原家府門兩邊開始懸挂上的燈籠,他沉着臉一路往自己院中走的時候,便見更多的孔明燈被人歡歡喜喜地抱出去,管事大嗓門地喊人來量衣,說要在原霁生辰時,人人務必穿新衣,不能掃七郎的興……

管事教訓人:“聽清楚了麽!七郎生辰可是大事,誰都不能出錯!今年還是小七夫人嫁過來的第一年,明年說不定家裏就添丁了……全都打起精神……”

原霁。

原少青。

原七郎。

蔣墨在武威郡裏走一圈,十句談資,七成都有關原家,有關原霁。那些百姓們看着小七郎長大,看他從一個桀骜不羁的小破孩,長成一個威風凜凜的少年将軍……十七歲的原霁就已經在軍中初露鋒芒,而原霁即将十八歲!

整個涼州,在見證他們共同養大的狼崽子,一步步成為狼王。

而這些,都讓蔣墨扭曲,嫉妒。

回到自己的屋舍中,蔣墨喝退仆從,一人坐在屋中。他又在把玩着那瓶“胭脂笑”,他的指腹日日擦着這瓶粉末,已經将藥瓶上的字跡全然磨得看不清了。

他想拿這瓶藥對付關幼萱,想得已然魔怔。可他下定不了決心,他每次見到關幼萱淺笑長立,如春晖一般的面容……他都不忍心毀了她。

他厭惡原霁,可他喜歡關幼萱。矛盾讓他左右徘徊,原霁已經回來數日,蔣墨都沒下了這個決定。

蔣墨将藥瓶放下,再一次長籲口氣,負手出去散心。雪已經停了,院中仆從們正在清掃雪跡。蔣墨長衣飛揚,玉容如雪,沿着長廊在院中随意地走。

他走到一處雜舍,聽到裏面邊幹活邊聊天的兩個侍女口中提到了“小七郎”這幾個字。蔣墨當即停下腳步,屏住呼吸聽兩個侍女在說什麽——

侍女甲:“你知道麽?小七郎和小七夫人大約又吵架了。”

侍女乙笑:“他們小夫妻,總是吵架。我聽說小七郎搬去軍營睡了……這次是為什麽?”

侍女甲:“我也不知道。只是我有一個妹妹在七郎院中當差,她與我說,幾日前,七郎把他們院子裏的人全都審問了一遍。他們以為七郎要和小七夫人吵呢,沒想到七郎只是去軍營待着了。好奇怪。”

侍女乙:“有什麽奇怪的?小七郎向來脾氣大……但是七郎現在已經好了很多。”

侍女的聊天,讓蔣墨心中一動:關幼萱終于和原霁反目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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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幼萱在與管事對賬時,在旁邊趴了半天等着她的金鈴兒忍不住問:“你真的與小表哥吵架了麽?”

百忙之中,關幼萱算賬算得腦子都是木的。

她呆愣愣擡起頭:“啊?”

金鈴兒憂心忡忡:“大家都說你們吵得很兇,怕你要回姑蘇去。”

關幼萱聽金鈴兒說那些八卦,聽得一愣一愣。她聽得急眼,又很震驚:“沒有啊!大家怎麽總說我與夫君啊。我們好好的呀。”

金鈴兒随口道:“因為你們夫妻就是涼州人最關注的人啊。大家都喜歡看你們……你既然沒有,要不要消一消大家的疑慮呢?你和小表哥夫妻和諧,我們才都放心嘛。”

關幼萱想了想,也不禁躍躍欲試:“那我去軍營給夫君送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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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威郡內的軍營,此時沒什麽要緊的事。原霁整日待在這裏,是又開始訓他的“女英軍”。他百無聊賴,想幹脆把這只兵訓出來,給關幼萱當禮物好了。

女郎組成的兵士在空曠的校場中揮汗如雨,才下過雪,訓練便重新開始。騎馬、彎弓、射.箭,男郎們要學的,她們一個也不少。

而原霁則坐在旁邊的長椅上,慵懶又肅穆地盯着她們。他眼睛看着這些女孩們年輕稚嫩的面孔,腦子裏在想自家的小淑女。原霁盯人的眼神很兇,他咬了下腮,惡狠狠地想:

有什麽關系。

她不就是不喜歡他麽?可她只是不知道而已。

萱萱那麽乖,難道會離開他,會背叛他麽?

他分明可以教她,分明可以讓她學着喜歡上他……他難道要松開關幼萱的手,讓旁邊虎視眈眈總盯着他妻子的那些男人們得逞麽?

小淑女應該是他的!他絕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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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幼萱去往軍營的時候,蔣墨重整一番,去七郎的院落找關幼萱。蔣墨得知關幼萱出門時,對于要不要去軍營,他有點猶豫。他并不想去軍營,并不想和原霁對上……

蔣墨猶疑時,得到侍女的通報:“公子,原家又來人了!”

蔣墨不耐煩她們什麽破事都告訴他:“與我們什麽關系?”

侍女小心道:“來的人,是小七夫人的客人。說是叫張望若,來見她的小師妹……”

蔣墨一個凜然。

他驀地回頭,臉色一剎那難看:“誰?”

侍女肯定道:“張望若。”

蔣墨:“我們去軍營。”

他當機立斷:“其餘人收拾行裝,從後門備好馬車,不用告知原二郎他們。等我回來後,我們就出發離開涼州,回長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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