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死心
出了皇城一路南行,依次經過江州、晉州、雲州、平洲,足足十天的時間才到了與青州相鄰的歷州。從最開始皇都裏人人華衣麗服,到平洲城裏的路有餓死骨,越向南走,土地越荒涼,沿途逃荒的乞丐也越多。馬上就到除夕夜了,冰天雪地裏卻不乏被凍死餓死的老人孩童,甚至是青壯年。
看到這些,雲衍不禁想到曾經自己在冰層下的感覺,那種侵入骨髓的寒意,只是一刻鐘自己都難過得幾乎死掉,那些與當年的自己一般大的孩子躺在雪地裏,一定更痛苦罷。
所以只要遇到還有呼吸的小孩,雲衍都會命人将随車帶着的棉被,衣物甚至食物分出去一些。到達歷州時,車內差不多已經空了,帶着的銀兩也早已經被他換成食物分了出去。
只是行到歷州城門前,還未進城,立馬有餓昏了頭的難民湧上來。那些人見雲衍所坐的馬車似乎很高檔的樣子,便料定裏面坐着的定然是有錢有糧的大戶人家,于是将雲衍團團圍在城外不放行。
“有吃的嗎?給點兒吧,孩子都快餓死了……”
“好心人,救救我們吧……”
雲衍自己也大半日沒有吃飯了,腹中空虛,頭更是脹痛得厲害,此時他正在閉眼小憩。被車外的聲音驚擾,他伸手撩開車簾問車夫:“咳咳…出了什麽事兒?”
“公子,您看……”車夫很為難地看了看雲衍,因為出門在外,所以他們都不叫雲衍王妃而是改口叫公子。
不用車夫說,雲衍問完那句話後自己就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麽,剛要開口,難民中已經有一個抱着孩子的老婆婆“噗通”跪在地上,哀求道:“這位公子,求您行行好,賞口吃的罷,我的小孫孫已經快不行了…嗚嗚……”
見此雲衍心有不忍,忙忍着近日因為受寒又開始發作的腿痛跳下車,将那人扶起來,安慰道:“婆婆快請起,我們救人要緊。”又轉身對其中一個仆從道:“李安,看看我們帶着的幹糧還有多少,咳咳,拿出來些給他們罷。”
“公子,拿不出了。”李安道。
雲衍皺眉,“怎麽,是不夠了麽?這樣吧,還剩多少就拿多少,先給孩子和老人。”
“不是不夠……是……”李安咬了下嘴唇,狠狠嘆了口氣:“是沒了,今天早晨時就只剩下半塊餅子,小的們都沒敢吃,只給您吃了……”
“什麽?咳咳…咳咳……”雲衍愣了一下,咳嗽幾聲,抱歉地望着那些難民,柔柔笑道:“對不起諸位,在下的糧食也沒有了。這一路來好多都是如你們一般的離家者,我的…咳咳…被褥也已經送出去了,不然倒可以給你們禦寒。”
那些人見雲衍自己都病怏怏一副沒吃飽的樣子,說話又真誠地很,絲毫不像作假,心中不免動容。這時人群裏有人道:“既然如此,公子您還進城幹什麽,城中能走得動逃命的人就都逃啦,走不動的就只能等着被餓死凍死,您進了城不也是一個死麽?”
死?蕭玄珏明知歷州一帶已經成為死城卻還讓他來這裏“靜養”,不就是想讓他一死了之麽?這樣既不沾了他的手,還可以擺脫自己這個“男妻”的麻煩。曾經讓段千奎傳令給歷千城調查歷州城內的情況,誰知一向效率很高的歷千城卻遲遲沒有傳回消息,現在城中到底如何,他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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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我這般病怏的身子,到哪裏都一樣。”雲衍蒼白着臉色笑得有些艱澀,又問道:“歷州城內的官員呢?沒有人出面派糧救災嗎?”
“聽說是皇上派了糧食過來,但是我們卻連糧食的影子都沒見到啊!”有人道,雲衍看過去發現對方是個胡子花白的老人家,“公子,現在要想活命就只有一條出路,就是去當兵吃軍糧,青州城郊紮了軍營,正在收兵呢。可是您看我等老弱病殘,哪裏有力氣去當兵吃這碗飯哪……”
“這樣麽?”雲衍将這些話聽在心裏,又想到一月前蕭玄珏提起的赈災物資無故被吞不翼而飛的事情。既然軍隊有糧而且軍營離歷州這麽近,為何不把軍糧拿出來赈災而是逼着城裏的青年男子去當兵呢?或者…這批官糧本來就是丢了的那批災糧?半眯起狹長的眸子,雲衍若有所思。
“公子,您要是沒什麽重要的事情,還是掉頭往回走吧,別再往前了。而且看您這副樣貌,進了城怕是要吃苦頭的…欸……”又一人勸他回去,最後那一聲嘆似乎在隐藏什麽不齒的事情。
雲衍詫異,問道:“怎麽了?”
“據說歷州城的知府孫斐然…專愛您這種…男子……”
“咳咳!咳咳咳!”雲衍驚叉了氣,劇烈咳嗽起來。李安忙上前為他拍着後背,“公子小心些,外面寒,還是上車上去吧。”
“無妨,咳咳!”以手掩唇咳嗽了聲,雲衍笑了笑,對那些難民道:“在下多謝諸位關心,但是因為有事不得不進城去。”
“既然公子執意要走,您就自求多福吧。”那些難民道。
雲衍笑笑,轉身要上車。時守城的幾個官兵遠遠看到這邊圍着一群人,還以為是難民在聚衆鬧事想起義造反搶官糧,畢竟這類事情曾經發生過,好不容易才鎮壓下去,于是走過來探究竟。
“哎哎哎!幹什麽呢你們,怕死的就趕快散開,找死呢你們!”一個明顯是吃飽了飯才站崗的官兵趾高氣揚地走過來,用他的長纓槍挑開一個縫隙擠進人群。
那些難民畢竟是普通百姓,沒錢沒勢,對這些官兵怕得不了了,馬上就散開了。臨走之前還給雲衍一個“您多保重”的眼神。
“你怎麽說話的,知道你面前的是誰嗎!”李安身後的一個仆從看不下去對方的出言不遜,忍不住回嘴,“這位可是晏……”
“咳咳,住嘴!”雲衍一聲冷喝打斷他的話。
那官兵以為雲衍是怕了自己,不由得心下暗喜,得意地哼了哼,道:“是天王老子也不頂用!這裏天高皇帝遠,就是皇親國戚來了,到這裏見了小爺也得認栽!沒錢沒糧就叫你在城裏活不下去!”
雲衍在心底冷笑,面上卻一派春風,拱手道:“在下青州人士,因趕考離家一年,可惜未中故而還鄉,卻得知家鄉鬧了饑荒,如今身上盤纏已經用光,還望官爺為在下想條出路回鄉的好。”
“你是青州人?”
“正是。”雲衍淡笑着點頭。
那個官兵将目光自雲衍身上打量一圈,見他除了臉上帶着些病态的蒼白之外,樣貌倒是清貴俊美的很,登時聯想到自家知府的癖好來,心想自己升官發財的機會來了,于是哼了聲,斜眼瞥着雲衍陰陽怪氣道:“好說,好說,你,叫什麽名字?”
“姓蕭,單名一個雲字。”雲衍繼續含笑道。
“蕭雲…?”那官兵低頭默念,再次看了雲衍一眼,招招手別有深意道:“行了,你們跟我來吧,我帶你們去見知府大人,此後能不能得到糧食回鄉,就看你自己的了!”
雲衍轉身上了馬車,到達城門口時其他幾個守門官兵似乎想要搜車,卻被之前的那個官兵攔下了。
“小毛哥,車裏是誰啊,這麽金貴,連看一眼都不行?”
“孫大人的人你也敢看?”
“啊?”一聲詫異地呼聲後接着是了然的譏笑:“哦,哈哈,那您快走,快走,孫大人相中的人我們可碰不得!”
“知道就好!”小毛冷笑一聲,馬車便繼續颠簸着向前走了。
雲衍只當聽不懂車外那些人話裏的含義,合上眼皮倚在車壁上休息,面上卻是冰冷一片。
蕭雲?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脫口就是這兩個字。
正如他不明白為何明知那人絲毫不在乎自己,但得知軍糧與災糧可能有聯系時,他還是忍不住要去為蕭玄珏而進入歷州城一探究竟。
或許,自己早該在十八年前就死掉的心,死的還不夠透徹罷。
×××
蕭玄珏立在窗邊,手中拿的是幾頁信箋,上面寫着雲衍自出皇城後都幹了什麽,夜晚在何處落腳,每餐吃過些什麽,甚至是每日咳嗽了幾聲上面也寫得清清楚楚。
第一次見信上上寫着雲衍将自己蓋的棉被給了一個小乞丐時,蕭玄珏幾乎氣炸了肺。那人難道不知道自己的身子更畏寒嗎,怎麽能把禦寒的東西給別人?
再後來,他發現雲衍不只是将被子送人了,甚至衣物,鞋襪,幹糧,盤纏…只要是能送的全部都送了。蕭玄珏也只得無奈,一邊欣慰着自己的王妃有副菩薩心腸,一邊為雲衍每日逐漸增加的咳嗽次數而眉頭緊鎖,暗自責怪李安等人怎麽回事,自己私下不是交代過他們,要他們一路照顧好王妃麽,怎麽他們見雲衍把東西都送人了也不攔着些。
“王爺,您都站了半天了,想什麽呢?”張德勝端過來一杯茶。
“王妃走了幾日了?“接過張德勝遞過來的茶,蕭玄珏站在窗邊望着院中的一樹寒梅,淡淡道。
張德勝躬身向後退了一步,拿着托盤的手垂在身側,回道:“回王爺,不多不少,雲公子已經走了剛好十日了。”
“十日啊——”蕭玄珏喝了口茶,似在嘆息,“再有十二日就是除夕了罷,應該是趕不上了。”
“趕不上什麽?”張德勝有些不解。
“沒什麽。”蕭玄珏搖搖頭轉過身将喝空的茶杯交給張德勝便又轉回身去望着那株寒梅,突然道:“你說,那棵梅樹,與他像不像?”
“啊?與誰像?”張德勝又愣了下,只奇怪今天自家王爺的反常,他立在一旁等蕭玄珏繼續說。
過了好久,蕭玄珏才緩緩道:“雲衍。”頓了頓,他繼續道:“你說他像不像這株梅樹,一身如雪,骨子裏帶着傲氣,除非是折斷了,否則是怎麽也不肯低頭彎腰的。你知道嗎,其實他裝病的那段時間才是我與他相處的最輕松的日子,只有那時他才肯稍稍示弱,凡事都要我護着,寵着,所以我才一直不願拆穿他騙我的事…”
“王爺……”聽着人帶了傷感的話,張德勝也忍不住同情起自家王爺來,小聲道:“既然您這麽舍不得雲公子,幹什麽還趕他出王府啊,歷州一帶正鬧饑荒呢,而且現在冰天雪地,他身子又不好。現在可好,全皇城都知道您将他趕出王府了,皇後娘娘為此昨日不是還傳您進宮麽,雲公子心裏指不定怎麽恨您呢。”
蕭玄珏脊背僵了一下,複搖頭道:“你不懂,做大事,必須要有所得失。”
“那您失了雲公子,能得到什麽?”張德勝歪歪頭問道,卻沒發現自己如此直接問出口,實際上是在逾矩。
若在以前,蕭玄珏定會發脾氣治他不敬之罪了,但現在一想到雲衍淡定從容的神态,蕭玄珏便再難随便将“治罪”挂在嘴邊。他笑了笑,道:“你就別操這些心了,好好幹好你王府總管的差事。”
“王爺。”
這時有一個身穿緊致黑衣的年輕人進來,蕭玄珏看了那人一眼,轉身對張德勝道:“這裏沒你什麽事了,下去吧。”
“是,王爺。”張德勝應道。
待人走了之後,蕭玄珏将視線移到黑衣人臉上,沉聲道:“怎麽樣,燕十八怎麽說?”
“回王爺,燕十八派人傳回消息,王妃一行已經成功進入歷州知府孫斐然家裏了。”說着便遞上一頁如蕭玄珏手中那些一樣的紙。
蕭玄珏忙接過來仔細讀着,當看到雲衍化名“蕭雲”二字時,他的手幾不可查的顫了一下。
蕭雲,蕭雲。蕭玄珏,雲衍。他取下這個名字,是因為時隔半年,他真的愛上了自己,而不再是那個叫做“子晏”的人嗎?
将那頁紙貼在心口,蕭玄珏清晰的聽到自己的心跳,快如擂鼓。雲衍,你是愛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