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紅鞋
皇上冷一張臉,仿佛玉琢的瓷人兒一般,沒半點表情。
眼珠子偶爾動一動,都是望看不見那傻子的地方移。
喜連不再窺探,正了臉,眼瞧着不遠處的龍辇,心裏已是明白三分。
這發了火又能如何,難不成,再把人砍了?
淮淮同春寶打的汗流浃背,在這凍掉耳朵的天兒裏,腦袋上竟然都是一縷縷的白蒸汽。
春寶實在受不住,一屁股蹲坐下去,“不成了,累……累傻子呢…”
淮淮體力尚可,不依不撓,将春寶揪起來,圍着皇上又就是一頓演。
春寶早就沒了那份熱心,死人一樣任淮淮拖着跑,手都懶得擡。
元荊加緊步子,朝龍辇而去。身後的太監侍衛都鹌鹑一樣縮脖子緊趕出園,掀簾起辇,伺候皇上擺駕回宮。
喜連剛将那黃帳放下,不小心聽見裏頭長舒了口氣。
再看一眼失望立在旁的淮淮,喜連只高聲道一句“起駕——”
便再無他言。
——
游公公發現這日淮淮食欲欠佳。
這中午炖的五珍肘子只吃那麽一口,便擱下筷子,回屋裏兒靜思去了。
留下個小太監,立在桌子跟前瞪圓了眼,狼吞虎咽,光高粱飯就吃了三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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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公公直撇嘴,“兔崽子,不怕撐死啊!”
春寶一口咬在那肘子上,醬汁順着嘴巴趟到了下巴上,“折騰一上午,累着了。”
游公公咂咂嘴,面皮兒擠在一起,“喲,咱家可沒見你幹活,不知上哪裏野累了。”
春寶再扯塊肉,“淮淮看上個…”
語畢,又趕忙将嘴裏的厚肉嚼兩下,咽下了肚,再扯一塊。
游公公歪着頭,“看上個啥您倒是言語一聲啊,說半截子話叫怎麽回事。”
春寶将剩下的飯扣在肉湯裏,那勺子狠命攪着,眼裏透出股狠盡兒,一副沒空搭理游公公的陣勢。
游公公也懶得跟他耗,呸了一下,“餓死鬼,真會吃。”
語畢,便碎步出屋,只剩春寶一個人吃光了桌上的飯食,有将那青瓷寬碗裏的菜湯舔幹淨,這才意猶未盡的擱下碗筷,轉身去尋淮淮。
淮淮同那死人并排躺在床榻上,盯着頭頂的帳子,發了許久的呆。
“兄弟,說個話兒呗。”
淮淮忽然側過臉,去看那死人,“我看你長一副猴精的摸樣,給我出出主意。”
那人緊閉着唇,略略挑上去,竟給人一種淩厲之感。
見那人不吭聲,淮淮便敞了胳膊腿兒在床榻上,故意砸在那人心口,想着這樣總該因受不住而同自己說話吧。
緊實的肌肉下,心脈有力。
任淮淮再怎樣用力,也是毫無反應。
淮淮騰的坐起身來,正想着将他搖起來,卻剛好對上春寶的眼。
春寶直直的盯着淮淮,半晌不語。
淮淮一愣,“你這是着黴臉了?”
春寶忽然長大了嘴,鼓着眼打出個飽嗝,這才恢複常态,“你不吃飯?”
淮淮躺回去,慢悠悠道:“吃不下。”
春寶道:“莫非是因為那美人沒看上你?”
淮淮瞪他一眼,“誰說的!不過是沒看見罷了。”
春寶鼻子底下挂出一汪清泉,“淮淮,我怎麽覺着那不是個宮女呢。”
淮淮道:“那是個啥?”
春寶将鼻涕縮回去,“我倒覺得該是個男的,你瞧那個頭,身段,這宮裏頭的女人,哪有那麽高。”
淮淮眨眨眼,“男的?男的也無妨。”
春寶忽然雙手當胸,緊緊護住自個兒的身子。
淮淮眼皮一跳“…你不算個男人。”
春寶釋然,長舒口氣,“怪不得咱們在浣衣局沒遇上他,我之前還想着,接連三日都不見這姐姐去洗個肚兜,忒髒,現在看來,竟是位哥哥。”
淮淮道:“如此,那該再上哪裏尋他。”
春寶心思半晌,“這宮裏頭不該有男人啊…除了太監,就是假太監,莫非他同你一樣,也是個假太監。”
淮淮翻身而起,發狠的扯自己的身上的暗紋棉袍,“都是那個老太監給我穿成這幅摸樣,若不是他,我還能俊些,那美人也不至于沒看見我。”
春寶不知所措的盯着淮淮,“別扯壞了,衣裳若壞了回頭只能光着膀子,還不如這樣好些呢。”
淮淮停了手,“無妨,我有很多件兒,都穿不完。”
春寶滿眼羨妒,“忒闊氣,我就身上這一件兒。”
淮淮瞧那兩個硬掉的棉袖兒,皺了眉,“看出來了。”
旋即又流出些厭棄來,“這樣髒,你也不知道洗洗?”
春寶低頭瞅瞅身上,“我看着還成。”
“還成?”淮淮道:“你該去找太醫看看眼疾。”
春寶靜默半晌,忽然做恍然大悟狀,“那位哥哥…不是太監…那該是個太醫!”
淮淮跟着一拍大腿:“我就說瞧着你小子聰明嘛!”
春寶很是得意,微直了腰道:“不敢當,不敢當。”
淮淮登上鞋下地,“走,上太醫院去。”
春寶跟着起了身,“你知道在哪兒?”
淮淮停了步子,轉身看他,“你怎會不知?”
春寶道:“沒病過,自然就沒見着。”
淮淮醍醐灌頂,上前摁着春寶的肩膀,“如此說來,我只有病了,游公公才會請太醫過來瞧病罷?”
春寶點點頭:“那是自然。”
“那我這就上床躺着去,回頭你就告訴游公公,說我發了病,需請太醫。”
春寶尋思半晌,“我看不成。”
淮淮瞪了眼,“哪裏不成?”
“你生病騙得過游公公,卻是騙不得太醫,若是給他拆穿了,那就是虛僞捏子,不值一提。”
淮淮犯了難,“春寶,你怎麽看?”
春寶想破了頭,忽然面兒上一喜,“以前在宮裏頭見多了公公私底下行方便,塞點東西那人就滿面堆笑,不如你也這麽辦。”
“送點東西給他,他便會對我徒增好感?”
“定是萬分歡喜。”
“可送點什麽好?”
春寶眼睛一亮,“之前我在禦膳房呆過,那裏面很多上好的糕餅,我去偷些過來,回頭你放在食盒裏,待他前來給你醫病時,你便去拿出來。”
後又自贊道:“此計實在穩妥。”
——
三更,西風卷冰碴。
滿地冷月砂。
龍床上罩着描金的帳子,濃黑眼睫微微翕動,皇上躺在裏面,緊抿了唇,夢魇一樣。
啼莺窺繡帳,春風寄恨癡。
妍紅嫩綠時。
暖風拂過,可那屋當間的人,卻是黑眸驚懼,滿面冷細。
一尺寬的長板凳上綁了個人,寸縷未着,嘴裏塞個玉質的口環,以皮帶固定,勒在腦後,那四肢也牢牢給繩子纏在凳腿兒上,自腰肢處緊壓了個馬鞍。
那人被迫的沉腰擡臀,想着往出掙,卻因綁的實在太緊而逃不出去。
以至于,整個人看起來,像是意欲脫缰的烈馬。
那身後的男人似乎萬分享受這眼前光景。
熱氣騰騰的汗液順着那剛勁體魄淌下,何晏雙手抓緊了那兩瓣臀肉,瘋癫般抽插。
“王爺夾的臣實在緊…箍的好快活…”
元荊忽然睜了眼,猛的自龍榻上坐起來。
白一張臉,只覺刺骨的冷意。
錦帳外頭的當班太監停的動靜,屏氣凝神,手裏拿着火鉗,卻是如何都不敢再放炭進去。
腿腳哆嗦着,像是随時要癱下去。
元荊低低一笑,猛的掀了龍帳,
“來啊——”
那小太監撲騰一聲跪在地上,“奴才…奴才……”
手裏的火鉗滾落幾丈遠,那炭摔的有些碎,零落一地的煙灰,焦黑醜陋。
冷意掩映着清豔的臉,元荊微緊了眉,眼底冷光熠熠,“傳禦前侍衛——”
小太監聞言,哆嗦着應了一聲,連滾帶爬的跑出去傳人進來。
內殿裏忽然空蕩蕩的,只剩元荊一人。
那喘息和求饒在腦子裏餘音未歇,竹箭一樣,幾欲刺穿這死寂深夜。
元荊鳳目冰封,攥緊了手。
想着野獸畢竟是野獸,不管變成如何溫順的摸樣,日後終是會露出尖厲的爪子來。
不一會便有那軟甲裹身的侍衛穩步進來,單膝跪地,雙手抱拳,“卑職參見皇上。”
元荊音色清冷,“婳羽宮今日于梅園以下犯上,敗壞風氣,朕便賞他‘紅繡鞋’,以儆效尤。”
——
皇宮裏昨兒個刮了一整宿的西風。
這一大早起來,入眼的便是那銀雪如氈,鋪天蓋地。
婳羽宮一幫太監聚在宮門口,打掃積雪。
游公公面色凍的發青,拄着掃帚,面朝着那路盡頭,望眼欲穿。
身後的春寶吸了吸鼻涕,雙頰簇紅,“公公,都這時辰了,淮淮怎麽還未起來?”
游公公聞言面皮一沉,轉頭罵道:“問這麽些幹什麽,快去掃雪,若是收拾不幹淨,休怪咱家不給你派飯。”
春寶一聽,亂圓了膀子開幹,只一盞茶的時辰,就掃出了半條街。
游公公嘆口氣,卻是依舊是沒半點幹活的心勁。
昨晚上淮淮給好幾個侍衛帶出去,到現在都不見半個人影,若是真出了事,這婳羽宮老小又得重新換主子。
雖說是個傻子,可伺候他一年下來,自問在這宮裏頭,卻是再也找不出這樣少規矩的主子了。
正尋思着,游公公一擡眼,老遠見幾個侍衛踏雪而來。
伸了手擦擦眼,游公公忙扔了手裏的掃帚,迎出宮門。
身後的春寶見狀,也扔了掃帚跟着上前看熱鬧。
一時間婳羽宮的幾個青藍棉袍太監蜂擁上前,自雪地裏蹒跚過去,等到近了身,卻都停下不動了。
來的是三個侍衛,最後面的一個背了個人,不用仔細看,游公公也知道是誰。
昏死過去的人耷拉着頭,整個臉埋在侍衛肩窩裏,露在外頭的兩只腳,炭一樣,紫紅的痂裂開了,朝外滲着黑血,一看就是遭了宮裏頭的‘紅繡鞋’。
且說這紅繡鞋,是先帝想出來的刑罰,用以懲治那些個亂入禁地的宮人。這紅繡鞋也并非聽上去那般,是女兒家的鞋子,不過是個鐵器,燒燙了,穿在腳上,直接上火烤,輕則灼傷皮肉,重則将腳烤熟,可謂怖人至極。
領頭的侍衛看游公公一眼,“都是婳羽宮裏頭的?”
游公公點了頭,面色如土。
他後頭的春寶聳聳鼻子,給那隐隐焦肉的氣味熏的直作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