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沉默之夜

傅薇提前到了翡冷,沒想到付其譽到得更早。

翡冷位于三十六層,靠近江岸的一面牆壁由玻璃替代。華燈初上,臨窗的位置夜色正濃,遠處明亮的燈光與霓色打在付其譽的肩上,零落如他身後的漫天星辰。

他像是在那個位置坐了很久,見到她來,眼裏盛滿了禮貌謙和的笑意:“你到得很早。”

自從祁敘從醫院回家之後,傅薇就開始了起早摸黑的生活,盡量不多在家裏出現,更要避免在祁敘的活動時間和他面對面碰上。于是下班後百無聊賴,又不想回家見到祁敘,幹脆提前一小時來了約定好的地方。

她其實早已經不生氣了,只是心裏面總有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疙瘩。她也不知道問題出在了哪裏,以前也是她被他惹得惱火,最後氣消了當作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該如何就如何。不是一直都是這麽過來的嗎?

這回是在較什麽勁?

傅薇放下包在付其譽對面落座,十分意外:“沒想到您已經到了。”

“不是‘您’。今天沒必要用敬辭。”付其譽溫和地看着她,“今天是我的生日。作為我的自傳撰稿人,我想你應該了解到這一點。”

她還真的不記得了,龐雜的資料讓她有些記憶不過來。傅薇十分抱歉地看着他,語氣略帶錯愕:“我還以為您……你會選擇和父母,或者女朋友一起度過。”

“我父親獨居在英國,母親今年年初已經去世。”

“啊……對不起。”觸犯到別人的家庭,總是一件不好的事。雖然以傅薇的特殊身份,他确實不需要保留太多隐私。

付其譽的聲音很平和:“至于女朋友……我想我并不具備這個選擇。如果我們的談話深入下去,或許會聊到這一部分。”

傅薇聞聲一愣,低頭在包裏翻找了一陣,歉意地吐了吐舌頭:“不好意思,今天忘帶了筆記本。”

她認真的樣子逗笑了他,氣氛變得輕松愉悅。他叫來侍者提前點餐,大有請她吃一頓大餐的趨勢。傅薇不好意思地推辭:“生日怎麽好讓壽星破費?”

付其譽笑聲爽朗,從錢夾裏拿出一張演出票,推向傅薇:“今晚八點的紐約芭蕾舞劇團演出,我支付晚餐費用,你支付三個小時的時間,如何?”

從傅薇的角度能模糊地看到,他的錢夾裏有一張破碎的照片,只剩下半邊人像,一個穿深藍外套的男人,應該是付其譽。另外半邊不知所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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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一張殘缺的相片随身攜帶?出于禮貌,傅薇收回了目光,沒再多想,低頭看向面前寫着非賣品的演出票。十分有名的芭蕾舞劇團,貴賓席的位置,三個小時的演出。

有點突兀,卻不算太過分的邀約。

“這是我第一次演出的劇目,他們今晚會上演。”付其譽補充。

傅薇想了想,親身觀演也有助于她對付其譽職業生涯的理解,況且太早回家祁敘應該還沒睡,還是躲到底的好。退一萬步來說,今天是付其譽的生日,她總不至于拂了人家的好意。

綜合考慮,傅薇籲出一口氣,答應了下來,并且慶幸自己今天穿的是正裝,沒有到穿着牛仔褲去看芭蕾的地步。她用調侃的語氣說出了自己不着邊際的擔憂,風趣又較真的模樣天真又好笑。

付其譽輕輕挑起眉峰,話音帶笑:“這是你今晚的第一個笑容。”

傅薇一愣。

他的語氣像基督徒做禮拜時一般虔誠:“但願坐在我對面的小姐,今夜沒有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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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薇沒有想到的是,祁敘居然主動給她打了個電話。

彼時她正與付其譽一同從劇院裏走出來,夜已深,繁華地段的街頭總是不缺精力充沛的人類。她沉默着與付其譽并肩走了一段路,付其譽有一句沒一句地與她聊着:“今晚你很不在狀态。很遺憾,勉強你觀看了一場不感興趣的演出。”

突然,傅薇盯着屏幕,步伐下意識地停了下來。

白色的字體閃爍在屏幕上,一個很滑稽的聯系人名字:虛僞的口是心非星人。

祁敘?她是什麽時候改的這種幼稚名片!

傅薇完全聽不到耳邊付其譽在說些什麽,視線完完全全被屏幕攫住。

這算什麽?冷戰期間的和解電話?退役監護人對夜不歸宿妹妹的來電查訪?還是自以為是星人的又一項任務召喚。

傅薇怎麽想都覺得沒有好事,回過神,利落地挂了他的電話,關掉了手機。

她覺得無比暢快——挂掉祁敘的電話,居然會讓她覺得渾身舒爽。每一個細胞都從厭氧的狀态重新鮮活了起來,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轉念又一想,傅薇舉起徹底暗寂的的手機,眉頭微蹙:萬一是闌尾炎又發作?

付其譽的聲音把她從漫長的走神狀态裏拉回了現實,目光停留在她的手機上,隐晦地問:“心情不好的原因?”

傅薇恍過神,連忙收回手。回想起他前一句話,連連道歉:“對不起……演出很精彩,是我走神了。改天有機會一定再來重溫。”

“New York劇團每五年巡回一次,期待屆時你的重溫。”

“……”她挫敗地緘了口。

付其譽笑了笑:“你并沒有義務順從我的要求。傅小姐,我很驚訝你對他人的請求,竟然有一種接近潛意識的滿足欲。”

通俗地說,就是不懂拒絕,以及宣示主權。

她的表情幾乎是苦笑:“付先生,你一定輔修過心理學。”

“不需要進修。”他自然而然地揉了揉她垂順的長發,“這只是一種細節的觀察,沒有專業知識的常人很容易做到。”

傅薇怔住了。付其譽标志性的淺笑很自然,絲毫沒有阻塞,好似他們從來都是以這樣的方式相處一般。但無論如何,這個動作都算是……親昵的吧?

對方的表情雲淡風輕,看起來完全是無意。她陷入了一種究竟是她自作多情還是他有意為之的困惑之中,神情無比地尴尬。

幸好付其譽沒有再用他“常人很容易做到”的觀察力深究她的尴尬,很紳士地轉過身問她:“我記得你的住所離這裏有六十公裏。時候不早,我送你回去。”

毋庸置疑,卻讓人聽起來很舒服的語氣。和每一句話都夾槍帶棒含沙射影的祁敘簡直是兩個極端。

傅薇連忙攔住他。沒有牙齒的小白兔突然懂得了拒絕:“不用。我可以自己攔車。”清合區離這裏路程太遠,付其譽一來一去得忙到淩晨,她過意不去。

況且,祁敘對他口中的天鵝先生,似乎有種固執的排斥——她居然現在還在考慮這個人。傅薇感到胸腔裏生出一股濃濃的自我厭棄,在被付其譽一語道破之後更加明晰。她的遷就成了習慣,這種骨子裏根深蒂固的奴性,究竟是什麽時候産生的?

厭棄歸厭棄,她還是略帶沮喪地沒有收回她的拒絕。

付其譽難得皺了皺眉,似乎十分堅定:“出于禮儀,沒有一個成年男人會讓女士在這個時間獨自回家。”他頓住邁向車庫的腳步,作出了進一步妥協,“如果你希望的話,我可以陪你打車。”

計程車能抵達的地方離她家不過五分鐘的步行路程,她每天上下班走過很多次,況且別墅區裏的安保很嚴格,不會遇上什麽危險。傅薇為難地揉了揉額角,依舊堅持了下來:“不必麻煩了……謝謝你。”

她的樣子異乎常理地固執。付其譽想起她之前挂掉的那通電話,唇邊挂了絲饒有趣味的笑,分外意味不明。他不好強迫她,最終只把她送到車站,叮囑她:“路上小心。”

傅薇關上車門,搖下車窗向他揮手,笑容禮貌有度:“多謝款待,明晚見。對了……生日快樂。”

付其譽無奈地笑笑,揮手向她道別。

計程車的載客标志變成紅色,迅速消失在了夜晚的車流裏。孤身一人的付其譽站在路燈下,他今天穿得很正式,灰色的西裝在昏黃的燈光下泛出淺淺的冷光。

他身後的黑暗裏,有一雙眼睛緊緊地盯着他。那雙眼睛的主人發絲零落,身材瘦小,兩邊臉頰凹陷下去,顯得顴骨凸起,病态地孱弱幹癟,臉上擦有污跡,像是許久沒有經過清洗。

車來人往的長街,無聲無息的黑暗裏,這雙眼睛異常地渾濁,卻好像有什麽亮光,追随着傅薇的車離去,又重新定在眼前英俊的男人身上。

突然間,付其譽像是察覺到了什麽,驀地回頭一望。空無一人的黑暗裏,一個灰色的身影,倏地閃入了車庫,消失不見。

他皺緊了眉頭。那個人……從劇院開始,就一直跟着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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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公裏外的別墅區。

整棟房子的燈都被打開,從客廳到廚房到樓梯到卧室,甚至閣樓都燈火通明,窗簾敞開,在夜色裏格外顯眼。

從外部看,像是棟動畫片裏的鬼屋。

祁敘躺在他的雙人床上,經過七天的集中摧殘,他清癯的臉更加瘦削,顯得鋒利而冷硬。

易白崩潰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不要告訴我你沒有成功。”

“顯然,”祁敘的聲音冷冷地一頓,“你的方法無比地愚蠢。我不認為我需要花時間去安撫一個荷爾蒙分泌旺盛的叛逆妹妹,她不接電話是一個正确的決定。”

易白壓抑着聲音:“你打了幾通?”

“一通。”

“……你有沒有誠意啊!”易白大吼一聲,連忙噤聲,看了眼卧室裏葉青熟睡的背影,心有餘悸地克制着聲音:“聽哥們一句勸。以我多年和女人打交道的經驗,負責任地告訴你,這個辦法最有效。當她手機上你的未接來電達到二十個以上時,她原諒你的幾率會上升百分之三百。”

百分之三百?

祁敘挂了電話,靜靜地躺在床上,耳邊回蕩着易大律師的專業建議。不得不說,這個辦法簡直愚蠢得超出了他的考慮範疇。

良久,當他的手指移向通訊錄第一個名字的時候,屏幕上突然跳出了一個陌生號碼的來電。

祁敘皺了皺眉,煩躁地接起。

一個職業化的男人聲音立刻傳來:“您好,是傅小姐的家屬嗎?您的妹妹遭遇了一起搶劫,現在正在X區醫院。”

作者有話要說:

感覺寫着寫着寫成懸疑劇了,望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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