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DAY 2

黃昏。

傍晚間,原野上起了霧。禮朗從撞擊變形的汽車裏爬了出來,他的額頭受傷了,右手也骨折了,綿軟無力,一碰就疼,他不得不把右手護在胸前,側過身子在地上爬行。第一口竄進他鼻腔的新鮮空氣刺激得他不停咳嗽,禮朗皺起眉,左手輕輕在胸前按壓,他的肋骨大概斷了兩根。

好不容易從地上爬了起來,禮朗踉跄着往前撲去,念念有詞:“柳……柳露……”

他撲了個空,腳跟沒站穩,又摔回了地上,一不留意,胸腔壓住了右手,禮朗痛得抱緊手臂在地上打滾,眼淚都流出來了。

他還是決定要站起來。他籌謀了番,先是跪好了,接着完全依靠左手的手臂力量把自己撐了起來。他試着走了兩步,腳步虛浮,搖搖欲墜,但勉強還能穩住步伐。禮朗松了口氣,捧着自己的右手,往前去,可一門心思,不管不顧地走了陣,他頓足,茫然四顧,結巴着自言自語:“不,不對,不對,人質,是要交換人質,不是見最後一面……”

他轉身拖着踉跄的步調回到了車禍事故現場。兩車追尾,前面那輛車的車頭整個凹陷,被撞進了樹裏。後面那輛車上爆出了安全氣囊,開車的是一個年輕男子,他暈了過去。

禮朗繞着他的車轉了一圈,從第一輛車上把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朱萬全拖了下來。

他只有一只手能使得上力,動作稍有不慎,還要連帶觸碰到右手的骨折傷。等到朱萬全被他弄下車,禮朗渾身都被汗水濕透了,他急促地喘息,拍朱萬全的臉蛋,喊他的名字,看着刺穿他胸口的一根樹枝。它在他的胸膛上制造出了一個圓形的洞口。已經沒有血從那個洞口流出來了。

朱萬全翻着眼皮,死了。

禮朗在第二輛車上找到了一只手機,快沒電了,他打了通電話叫救護車之後,手機就自動關機了。禮朗把年輕男人從車座裏挖出來,放平在地上。這個陌生的男子和朱萬全,頭靠頭,腳挨腳,一樣的面如死灰。禮朗擦汗,他探了下年輕男人的鼻息,他還有氣。禮朗先将朱萬全側過來,靠着那個年輕男人,然後單膝跪在朱萬全身旁,彎下腰,頭低得非常低,左手摸索到朱萬全的左手,他嘶鳴一聲,将朱萬全的屍體背到了自己身上。他還把朱萬全的兩只手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用衣服綁住。

禮朗擡起頭,他的視線筆直,身體搖擺不定。他說:“交換人質……我帶你去……我知道在哪裏,那個地方,我知道……”

野地上的泥土濕潤,這對原本就走不了多快的禮朗來說猶如雪上加霜,他每往前一步,都要往地上看一眼。

他看到一雙又一雙手從地底伸出來,企圖碰到他的腳,握住他的腳踝。禮朗舉步維艱。他歪着脖子仰頭望去,朱萬全很重,但壓在朱萬全身上的那些人更沉。

他看到了禮昭,柳露的父親,柳露的母親,還有一個坐得最高,最悠閑,雙手扣在禮昭後背上,晃蕩着雙腳,無憂無慮地張望遠方的女人。那是他的母親。

他們全都來了,一個疊着一個,屁股坐着腦袋,腦袋頂着屁股,躍躍欲試地搭乘這臺運送亡靈的人力轎輾。

“臭不要臉!”他母親在最高處叫罵,吐口水。

禮朗垂下眼睛,柳露的父親也跟着罵:“殺人犯!抓你去坐牢!浸豬籠!扮什麽情聖!根本就是自己受夠了!找什麽借口!最看不起你這種孬種,呸!”

“你閉嘴……”

“我就要說!你和你爸一樣,愛的只有自己!你想殺人,你找柳露給你做僞證!你害了他!你把他害慘了!他要是跟了你爸,早就在國外吃香的喝辣的了!你不能和他在一起,還總是給他希望,他想死也死不了,你憑什麽這麽折磨他,你又不愛他!”

“你閉嘴……!”

男人說得更起勁:“你懂什麽是愛嗎?你懂個屁!愛情就應該高于所有感情!所有東西都應該為愛情服務!為愛情讓路!你不愛他!你愛他什麽?你愛的就是你看到他的那一瞬間,你得不到的那一瞬間!你愛的是自己的保護欲!

“你愛幻覺!

“你愛我們!!”

禮朗停在路邊喘氣。禮昭的聲音響了起來,禮朗一哆嗦,朱萬全差點從他背後摔下來。

“你要去朝聖嗎?”禮昭問。

禮朗吸氣,又呼氣,他在做深呼吸。

“為什麽不讓他成為神?”

“你要将他供奉起來。”

“他會給你快樂,他已經從我這裏學會了快樂的手段,只要有快樂,再複雜的事情,像是愛情也能收放自如。”

“臭不要臉!”他母親的罵聲又傳了下來。

禮朗仰着臉,離他最近的是柳露的母親,她不說話,一路上都是沉默的。她沒辦法說話,她是啞的。

如果她能說話……

啞巴的亡魂也注定是一個無言的人嗎?

禮朗望着她。

女人的樣子很美,和柳露稍稍相似,但更瘦削、疲憊。她和禮朗打了個手語。禮朗看不懂,女人就做嘴形。禮朗也不懂唇語,但是這個嘴形要說的那兩個字他一下就看明白了。

柳。

柳葉在湖面漂浮。

露。

露珠在葉片上凝結。

霧霭朦胧的樹林裏飛出了幾只螢火蟲。河岸近了。

“什麽事情最重要?”禮朗發問,他問這幾個快要壓垮他的幽靈。

“臭不要臉!!”

“我愛他啊,我應該和他在一起,我沒得到的幸福生活!”

“快活。”

“……”

禮朗聽到水聲了,他說:“什麽都不重要。”

“我不懂愛不愛這回事,我也沒有信仰,我經常覺得我在忍受無謂的折磨,完全沒有必要,晚上我睡不着,我需要有人躺在我邊上,我看着他們,好像就能和他們一樣忍過黑夜……”禮朗拖着步子穿過了樹林,他看到那條河了,黑色的水向下游湧流,奔騰不息,未有一年一刻一瞬的停止。

河岸邊有四個大型牢籠,籠子裏的動物門都很疲倦了,蔫蔫地,或卧或坐,提不起什麽精神。周圍還散落着好些煙花,離禮朗近一些的地方,一個腹部隆起的女人紋絲不動地躺在地上,再近一些,是另外一個右手缺損的女人。這兩個女人看上去都很僵硬。

“但是。”禮朗直起了腰,朱萬全從他後背上滑落,掉在了地上,禮朗抓起他的手,拖着他繼續往前走。他沒有說下去。

禮朗看到了柳露,他站在腹部隆起的女人腳邊,抱着一個血紅的肉團。暮色下,他滿臉滿手的血,像從地獄趕來。

柳露也在這個時候看到了禮朗,他擦眼睛,擦不掉紅色的暈染。他沒有說話,抱緊了懷裏的嬰孩。孩子哭了一聲。

禮朗松開了朱萬全的手,他走到那堆煙花邊上,尋尋覓覓,終于,他在地上找到了一個打火機。他點燃一根引線。光亮了起來。

柳露眼前跟着一亮,孩子不哭了,安靜下來,掙動小小的拳頭。他低頭看這個孩子,他才出生,談不上相貌樣子,不過是一團皺巴巴的血肉。導線燃燒的光芒更亮眼了,柳露說:“原來,我們還活着……”

煙花炸開了,夕陽下開出一片花樹銀花。

還有幾簇開到了很高很高的空中,在藍紫橙黃交相混合熱鬧非凡的天空中,蒼白地綻放,又迅疾萎散。

嘣,砰。

煙花的爆炸聲此起彼伏。

禮朗點燃了所有的煙花,他大聲喊了句什麽,但被爆炸聲蓋過去了。

柳露問他:“你說什麽?”

禮朗搖搖頭,他擡起左手,放在腰側,緩緩地,往天空中舉高。他撐開五指,和柳露揮手。

他的表情緊張,還很着急,他的手和肋骨讓他痛苦不堪。

柳露哭了,眼淚鼻涕到處亂流,沒有人看煙花,煙花都放完了。一長串由遠至近的警笛聲悄悄頂替了爆炸聲,成為了靜谧處唯一的噪音。太陽還在地平線掙紮,釋放最後的光芒和熱量。

柳露用腳蹍地上的沙子,禮朗踢開腳邊的石子。

他們誰都沒能抛下他們的十七歲。少年時的遠大理想永遠不可能實現,後悔藥,時光機……沒有一個成為現實,更沒有人成為月亮,也沒有人安分守己做一顆需要衛星的地球。

柳露哭得止也止不住。

“同學……”禮朗說,喉嚨很幹,聲音沉沉的。

柳露低着頭。

喂,同學。

柳露使勁用手擦臉,他用最快的速度,最大的力氣,把臉擦得很幹淨,很幹淨。他擡起頭,擡起眼睛,看着禮朗。

Hello。

——《Circus…Circus!!!》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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