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陳媽沒多久上來喊單岩吃飯,善家的主宅其實很少能湊齊人吃飯,歐風忙着集團的事情,程雅勤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她的兒子善立行在國外留學還沒有回來,女兒善立嬌高中畢業之後就過起了財閥家小姐的豪門奢侈生活,也是幾乎很少在家。
所以大部分時間其實只有單岩在家裏吃飯。
陳媽一邊把單岩扶起來一邊道:“歐先生和單太太今天剛好都回來了,喊你一起吃飯呢。”
聽到歐先生和單太太這幾個字的時候單岩胳膊上的寒毛立了起來,下意識就覺得惡心,他不動聲色的站起來,眼神木木的垂落着,跟着陳媽朝外走。
歐風是善家入贅的女婿,算不上是單家的主人,所以善家上下都喊他一聲歐先生,至于程雅勤,她是嫁進單家的,所以裏裏外外的人都喊他一聲單太太。
想到這兩個人單岩心裏已經不光光是惡心了,從最開始的怒火變成了現在的冷意,他信任的親人他的父親他曾經無比依賴的溫情全部都是假的。
陳媽帶着單岩下樓,主宅一樓大廳十分的寬敞,客廳連着一張歐式的大餐桌,而這個時候餐桌上的菜已經布好了,一個戴着眼鏡穿着西裝的男人和一個打扮精致服侍雍容的女人正面對面坐着等待。
因為單岩眼睛的關系,主宅安裝了電梯,陳媽剛剛扶着單岩出來,程雅婷便起身含笑走了過來,從陳媽手裏把單岩接過去扶着,邊引他到餐桌邊上邊道:“今天上課還适應麽?剛請的新老師感覺怎麽樣?”
程雅勤的聲音溫柔如水,帶着南方人典型的軟糯,然而這如水的聲音卻如同一把尖利的刀紮在單岩的心上,單岩過去做了二十多年的善良小綿羊如今要在态度上裝得天衣無縫其實并不容易,但好在他是個瞎子,垂落無光的眼神完美的掩蓋了他此刻內心中的憎惡,他甚至還淡笑了一下,盡量讓自己看上去和平時沒什麽兩樣:“我今天上課有點走神。”
程雅勤一邊扶着他一邊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之前的老師教了你那麽多年,現在突然換了一個人肯定是不适應的,慢慢來別着急。”語氣溫柔話語體貼,可真是個溫柔體貼的“好”舅媽呀。
單岩被引到了桌邊主位的左手方坐下,歐風就坐在他旁邊第二個位子,而程雅勤則坐在歐風的對面,右收方的第二個位子。
即便單岩看不見,但他也不得不承認在一些表面功夫上這兩人是做得天衣無縫的,單家的主位和右手方第一個位子分別是單明眸和單明易的,即便兩人都已經去世了,也從來沒有人挪過這兩個位子。
程雅勤把單岩扶到自己的位子上,轉身回位的時候擡眼和歐風對視了一眼,單岩剛好喊了歐風一聲:“爸爸。”這一聲爸爸語氣沉靜,好像透過水層的氣泡,輕飄飄的。
歐風“嗯”了一聲,道:“新來的這個老師學歷高、知識面也挺廣,可能比不上你媽媽之前請的那個老師,不過水平是所有人裏最高的,你舅媽給你找老師花了不少心思,忙了有一個月。”
新來的這個老師到底怎麽樣單岩不清楚,但從歐風嘴裏聽到他把單明眸和程雅勤相提并論就覺得倒胃口,但他依舊什麽都不能說什麽都不能表現。
單岩一邊摸到自己的筷子一邊轉頭對着桌對面的女人道:“謝謝舅媽,給你添麻煩了。”
陳媽已經出去了,客廳裏只有他們三個人,程雅勤撐着一手看着單岩幹淨的笑顏眼中卻閃過一絲冷意,她朝歐風看了一眼,才裝作語氣愉悅輕松的笑道:“都是一家人這麽客氣做什麽,來,吃飯吧,吃完了中午好好休息。”說完還舉起筷子給單岩夾了一塊他最喜歡的東坡肘子。
飯菜再香也勾不起單岩的任何胃口,飯桌上再溫馨的場面也不過是鈎織起來的假相,但單岩沒有自己和自己過不去,他正常吃飯正常說話,甚至還吃得比往常多了一些。
程雅勤和歐風看在眼裏,兩人同時疑惑單岩今天似乎胃口比平時好一點,僅僅只是多吃了兩口也讓他們兩個同時緊張不是沒有緣由的——單家人的體質特殊,有可以讓男人孕育的基因,單明易沒有遺傳到,單岩反而遺傳了單家這樣獨特的基因。
這也就是為什麽在給單岩請家庭教師的時候會有那樣變态的要求。
單岩的體質特殊,而現在又是十分關鍵的時刻,再有兩個多月單岩就滿二十歲了,二十歲可以繼承單明眸留下的股份的一半。
但單明眸這個女人實在是太聰明了,她生前就給單岩操心了所有能操心的事情,包括了他一生裏會發生的各種事情和突發狀況,遺囑裏就有一條明确寫着,如果單岩在二十歲之前未婚意外懷孕,那單岩将不能在股東大會上正常繼承那一半的股份,至于到底會怎麽樣,就連歐風都不知道,具體的股份委托書他連影子都沒有看到。
一個母親不容許自己的兒子二十歲不到未婚先孕這是所有人都能理解的,然而單明眸的遺囑卻最大程度上的限制了歐風和程雅勤的行動,他們兩個至今在集團裏也只有相當少的股份。
單岩二十歲正常繼承股份對歐風來說只有好處,意外懷孕只會打破他們原本的計劃,然而這些卻是單岩一直都不知道的。
歐風側頭看着單岩,作為父親他看着自己殘疾的兒子眼中沒有半分憐愛只有算計,可即便帶着這樣冷然的表情,他的口氣也還是關切的——他和程雅勤早就已經習慣了在冷漠的神情下說出關切的話語了。
“小岩今天胃口不錯?”
單岩聽到這話直覺歐風是在試探他,但他有點想不通,只是多吃了兩口胃口看上去還不錯而已,這有什麽好試探的?
單岩道:“早飯沒怎麽吃,”頓了頓,打了個哈哈逗笑道:“我是不是吃太多了?”
程雅勤這個時候把話題扯開道:“我們家小岩長得這麽帥,吃胖了可不好看了啊,你舅媽就喜歡帥哥。”
飯桌上的三人同時笑起來,然而每個人都打着各自的心思。
飯後陳媽領着單岩上樓回房間休息,客廳裏只剩下程雅勤和歐風之後,兩人的目光都同時沉了下去。
歐風走到窗邊站着,程雅勤給他倒了一杯水遞過去,兩人之間保持着一些距離,歐風嚴肅小聲道:“新來的那個老師沒問題?”
程雅勤點頭:“放心吧,沒問題,老胡親自把關的,說他連男人的那個都沒有。”
歐風握着杯子,骨結凸了凸,他最近一直有點草木皆兵的,但這個時間點确實不容半點差錯,他道:“你親自去和那個新來的老師打個預防針,不要讓他和小岩走得太近,還有宅子裏的人,不管男的女的都留心點。”
程雅勤:“放心吧。”說完兀自從歐風手裏拿過水杯,歐風正擡起手腕喝水,水杯被她奪去的時候眉頭挑了一下,轉眼卻看到程雅勤眼尾眉梢的點點嬌媚。
兩人相識而笑,眼神之間是只有他們二人能懂的暧昧神色。
歐風朝周圍看了看,并沒有什麽出格的舉動,只是暗地裏伸手握住了程雅勤的手腕捏了捏,垂着雙眸注視着眼前的女人,堅定的低聲道:“雅勤,我承諾過的一定會做到的。”
程雅勤低低笑着,在歐風面前的神色如同一個偷偷跑出來和人約會的小女孩兒一樣,她點頭道:“我知道,我都明白,這二十幾年我一直相信你的。”頓了頓,神色間又帶着頗多的猶豫:“只是單岩畢竟是你的親生兒子……”
歐風的眼神沒有半絲波動,提起單岩也沒有任何憐愛:“在我心裏,只有立行才是我歐風的兒子,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以後單家肯定都是立行的。”
單岩回房間休息,一直沉默的坐在沙發上,過去他信任歐風和程雅勤,對他們說話的語氣內容從來沒有深想過,今天接觸下來卻不由得他疑惑,這種感覺太奇怪了,歐風和程雅勤似乎對他多吃了兩口飯都要試探,他們在試探什麽?
單岩眼睛看不見,只能從他們交談的話題和口氣裏感知兩人的态度和動向,可這樣根本就不夠,單家被掩蓋的秘密,歐風程雅勤的目的,還有集團的産業,單岩想知道的更多。
單岩想到這些腦袋就有點疼,他看不見行動不便生活在一個單一的環境中長達二十幾年,而回想起來這二十年裏他竟然連一個可以交心的朋友都沒有,他現在要怎麽辦?如何跨出這複仇的第一步?他又要從哪裏找到突破口?
單岩躺在沙發上,午飯後卻突然覺得腦袋昏沉沉的渾身都不太舒服。
他中午吃得八分飽,現在卻覺得胃部和肚子都漲漲的,肚子裏好像有什麽要被撐開一樣,腦袋也昏昏沉沉的,就好像有無數的鼓槌打在腦子裏一樣,單岩渾身難受的在沙發上來回翻了兩個身,口袋裏那對袖扣卻突然掉了出來落在地上。
“嘀——嘀——”單岩戴着助聽器的那只耳朵裏突然傳來十分尖銳的響聲,震得他耳膜生疼,他趕緊伸手把助聽器拽下來。
沒有戴助聽器的耳朵什麽都聽不見,單岩此刻的世界一片安靜,只感覺到耳膜上自己的心跳聲,一下一下又一下。
單岩蜷縮着身體躺在沙發上慢慢睡着了,而落在地磚上的那對原本扣面吸合在一出的袖扣突然“啪嗒”一聲相互分開,就好像完成了某種既定的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