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幀

裴陵再次醒來的時候,身下是溫暖的褥子,身上是柔軟的被子,眼前是青色的帳子,雖然一切都是那麽樸實而簡單,可這其中透着他曾經早就失去的平和。

他以為他再次睜眼,會跟上輩子一樣,出現在那個滿是妖獸屍體的山洞裏,他依然還在垂死的邊緣掙紮。甚至有時候他會懷疑,此時此刻的場景,不過是他在深淵中的又一次夢魇,每一次醒來,就是更深一次的絕望。

可眨了眨眼,包裹着自己的溫暖依舊存在,混合着某種藥香,侵擾着他的神志。如果不是身上的傷口還切實的疼痛着,他——又一道法訣打在他身上,疼痛減少了那麽一絲,神志又清醒了一分。

是“清靈訣”和“渡生訣”,最初階的治療法訣,并且等級也十分低微,他甚至感覺不到一絲靈力。

所以,使用這兩個法訣的人,應該沒有一絲靈力。但是這熟練程度,簡直讓人驚訝。

他偏過頭去,就看到那個應該是救了他的人,正坐在窗前,歪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麽,手裏正熟練的捏訣往他身上扔,但是那眼神早就已經放空。

窗外陽光甚好,還能聽到鳥兒的歌聲,叽叽喳喳地在樹頭跳躍,風吹過了樹葉,又有幾片落下,飄飄蕩蕩地回歸了塵土。

有一縷陽光透過窗棂落在了她的臉頰上,像是在微微跳動。

幹淨,漂亮,柔和,會發光。

裴陵黑黝黝地眼中暗沉無光,手指卻微微蜷曲:好想毀掉啊!

——美好的東西,就應該一點點撕碎了,綻放出更加美麗和絕望的色彩。

他的動作很細微,但是喬冉冉卻發覺了,慢悠悠地回神,就對上了他的眼神。他的眼神太可怕,每一次的對視都讓她産生一種即将被黑暗吞噬的錯覺,她那并不怎麽強健的神識都劇烈的震顫着。

一個幹淨漂亮得不像話的少年,卻擁有着這種遲暮而絕望的眼神,如果不是知道他的修為并不高,她恐怕會合理懷疑這是哪個山頭裏跑出來的老怪物。

就是那眼神太礙眼了。

“醒了?”喬冉冉算了算時間,這少年又是提前醒來的,“你身上的內傷和外傷,花點時間就能治好,但是你身上的毒,我暫時沒辦法,不過我可以用銀針暫時封住它們,在找到解決方法之前,應該不會輕易毒發。簡單來說呢,雖然不能徹底醫好你,但是你暫時也死不了……”

少年面無表情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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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冉冉小嘴叭叭叭地也不管少年是什麽反應,笑眯眯地說:“所以,我們聊一聊診費和藥費?”

拜托陶大夫幫忙洗幹淨這少年的時候,她也就知道了,這少年一窮二白身上比她還幹淨,她雖然沒有儲物袋,可她至少還有一個小包裹,這少年身上幹淨的除了傷就只剩下一身破爛的衣服了。

就那衣服看上去質量還不錯,可惜也變成了破布,藥童擦櫃子都嫌太碎。

“但是現在呢,你還是先睡一覺比較好。”不然被這麽大個人用那種眼神直愣愣的盯着,喬冉冉都覺得手裏的法訣都扔得不香了。

說着,銀針已經扣在了她手裏,映在少年暗沉的眸子裏,就像突然多了一點光。

可惜,那銀針終究沒能落在少年的身上,因為少年已經擡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制止了她的動作。

喬冉冉挑眉,她是真沒想到,這人不僅提前醒來,甚至已經有了行動的能力。那手很涼,很穩,沒有一絲重傷患者應該有的無力——因為捏得她很疼!

還來?

右手被制住了怎麽辦?

很簡單,她還有左手!

然後她的左手也被捏住了。

喬冉冉:“……”這就尴尬了。

失去意識的感覺并不好。裴陵當然知道自己之前那麽輕易的暈過去跟眼前這個女人,以及她手裏的銀針有很大的關系,所以他絕對不會再給她機會下手。

剛剛那一瞬間,他已經想過了很多。他想到了上輩子最大的執念,除了裴家那洗不淨的鮮血之外,就是自己的遲到。這遺憾和絕望淹沒了他,在他被困在深淵的那麽多年裏,一點點的吞噬了他。

他不知道上輩子天地崩裂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麽,也不知道以他的罪孽為什麽會有機會逆轉時光重來一回,甚至不知道回去救下命懸一線的裴家有什麽必要。

他只是想看看,那些安排好了圈套想要等他自投羅網的人,發現一切都落空的時候,會是什麽表情。

他更想看看,這世間再次崩塌的時候,他們臉上絕望的表情,是不是跟上輩子一樣。

“喂!”

喬冉冉掙紮了一下,發現武力值差距太大,她根本無法撼動對方的桎梏——有時候醫術太好了也不是什麽好事——可是兩人現在的造型太尴尬了,雙手被困,四目相對的樣子,怎麽看怎麽不對勁。

她不知道這少年的名字,只能試探着開口:“能不能先放手?”

少年默默地松開了手。

喬冉冉立刻彈開,退避三舍,揉着又被捏得青紫的手腕嘆了一口氣:這次救人沒收到診費不說,也太虧了點。

一扭頭,就發現少年已經撐着坐了起來,慘白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就連那眸子,也沒有半絲顫動。可她只看了一眼就覺得疼。少年身上的骨頭都碎了,雖然用了藥,可時間太短,她那低階法訣又沒有太快的效果,所以少年身上的骨頭都還沒長好,該有的疼痛一點也不會少。

可他不僅坐起來了,還走了幾步,轉眼已經走到了門口。

那模樣,就跟常人無異。

突然就想到在路邊看到他的樣子,那麽重的傷,還要掙紮着前行,想必是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有非去不可的地方非要抵達。

喬冉冉啧了一聲,擡手兩個法訣又扔了過去,“你要走,也等我紮完針再走?毒素還沒制住,你走不出清源鎮就會毒發。”

少年身體一僵,扶着門框站住了。然後慢悠悠的轉身,空洞的眼神落在喬冉冉的手上,确切的說,落在她手裏的銀針上。不知道為什麽,這一刻,喬冉冉看懂了他的眼神。

舉着手表态:“你放心,不紮暈你。”

放心?他并不放心。這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女人,沒有半點修為,卻可以熟練的運用法訣,針法也透着詭異。他能感覺到,他體內的傷勢雖然沒有太大的好轉,卻已經得到了極好的控制。

他傷得有多重,他比誰都清楚。不過他也清楚,只要這個女人有半點禍心,他要捏死她,也十分輕易。

喬冉冉不知道對方一言不發,但是內心戲有多麽豐富,只覺得這少年不對上眼神,還是一副乖巧可愛歲月靜好的模樣。

沒有靈力支撐,要施展針法給少年封毒,對于現在的喬冉冉來說,負擔還是太大了。

兩個時辰之後,強撐着收針的喬冉冉就跟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渾身冷汗面色蒼白腳步虛浮,晃悠着退後兩步,癱在了椅子裏。

少年檢查內府之後,那空洞的眼神閃過了一絲驚愕。

她居然真的做到了。

他的經脈已經殘破不堪,可她卻能将那毒素壓制在內府一角,沒有了毒素的侵蝕,即使經脈破碎的疼痛仍然困擾着他,可他卻覺得陡然輕松了很多。

這個毒素,在上輩子就一直困擾着他,即使他以修為壓制着它,可它仍然時不時發作,每一刻都痛不欲生。到他神魂俱滅的那一刻,都沒有分開過。

他恍惚記得,有人告訴過他,這世間應該還有人能幫他解毒,可他知道的時候,那個人已經死了很久。反正這毒已經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他也就未曾在意過。

精疲力盡的喬冉冉無視了少年的眼神,揮了揮手,懶聲道:“走吧走吧,快走吧。如果有點良心,賺到錢記得付診費給我。另外,你身上的傷,如果想繼續治療的話,也可以來找我,短時間內我會留在這裏……”

說着說着,她的意識已經有些模糊。

她其實沒指望着這少年能給她付診費,也就是嘴裏那麽一說。救人是她主動救的,見到了就忍不住。畢竟少年身上的傷勢太重,毒素又特殊,對于她來說,是練習法訣和針法必不可少的工具人。

對,就是工具人。

喬冉冉呲了呲牙,望着少年離去的背影。

多好的工具人啊,在他身上刷了不少熟練度呢!“清靈訣”和“渡生訣”可都刷到三級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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