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舊夢綿延(二)
北國國邸倚山而建,雕欄畫棟,乃是昔日藩王觐見所下榻之地。而今太子與寧國長公主大婚在即,為締結兩國之好,北帝重視非常,便将南碧笙安排在此處。
穆羽來尋南碧笙之時,她便在湖心小亭中,執着棋子一人對弈。
引渠的流水從青山中奔瀉而來,泉水淙淙注進亭外荷塘,滴滴入池悠揚青翠。亭角高翹,蜿蜒優美,倘若擎柱通天。塘中芙蓉綻美,吸飽了山間靈氣化作碧荷朵朵。
亭中女子,一襲藕粉撒花煙羅裙,玉手托腮,烏發以綠綢绾作小髻。目光沉鎖于石桌的棋盤之上,面容姣好,神形俏媚,宛若天間仙子入凡。
穆羽緩步踏上湖間長廊,在離湖心小亭不遠處,以軍姿翹首單膝觸地:“末将穆羽,參見長公主。”
南碧笙聞聲,回首以餘光細致地打量着面前肅穆的中年男子,兩鬓微白,面目肅冽。不禁覺得有些隐隐熟悉,卻在翻閱腦海後,無所從知。
思索間,徐徐道:“平身。”
“謝長公主。”恭謹起身,體态間有毫不掩飾的凜然。
不等南碧笙開口,他淡笑着,宏闊的嗓音驀然響起:“公主是否在想,為何末将看着如此眼熟。”
是問句,又是肯定。
“是啊,只不過有些回憶不起來。”南碧笙抱以他一抹淺笑,執起一方黑子,落于棋盤之上,此時局中黑白二子,勢均力敵。
“公主是否記得,半年之前,融陽城下,與月厥國一戰。”
一語驚醒,昔日與月厥一戰,蕭承軒手下的百餘虎将她都是見過的。而穆羽,乃是蕭承軒舅父顧銘陽舊部,亦是其中一員。
彼時,尚在荀陽城之時,她便時常聽蕭承軒提起穆羽。顧銘陽戰死之後,北帝将蕭承軒扔在邊疆,不管不顧,而穆羽一直恪守顧銘陽遺訓,親自教他習武做人。
于蕭承軒,穆羽是師,亦是父。
思及至此,面上不禁對穆羽愈加敬畏了幾分,放下手中白子,面朝他莞爾笑道:“穆将軍是軒哥哥的——”
Advertisement
驟然的停頓,穆羽看見南碧笙笑靥凝固化作陣陣黯然。過了好一晌,她眸底的苦澀取代明朗,強作笑意道:“不……是三殿下,穆将軍是三殿下的師父罷。”
南碧笙從石凳上起身,徐步頓足于亭欄旁。她的視線悠遠滞留在某一處,飄得遠遠地無跡可尋。
“公主,您其實大可不必如此的。彼時,您與殿下情深意濃,我們都是看在眼裏的。”穆羽語意誠懇。
“終究是我負了他。”悲傷的語調罔若未聞,南碧笙思及往日種種,宛若歷歷在目,只是如今,她不敢拾起。
穆羽走近,目光随着她的視線,眺望不知名的遠處,似是自言自語,道:“那日,您走後,他披荊斬棘,奪得西執後,硬是将融陽也一并奪了下來。
戰勝之後,他顧不上大軍,一人策馬先回了荀陽。可是,您卻消失不見了。他在荀陽城苦等了三月,未等到你,卻等來了寧國長公主要嫁給太子的消息。”
頓了頓,他甫又開口道:“其實,您與他在荀陽的那兩年,秦逸之曾暗中調查過您的身份,只是每次都恰到好處地被他駁回。也不知,是他不想知道,還是自欺欺人。”
穆羽語氣平淡,不摻雜一絲感情的陳述,卻讓南碧笙的眸間,有水光隐約蕩漾。
她淺淺地苦笑:“我也曾以為,我可以抛下一切,不做這寧國公主的。奈何,世事不由人……”貝齒輕咬唇角,谙熟的情愫在她的心底蔓延生長。
“我與他,如今終成陌路。”
餘音落幕,悠悠湖心亭中,長久的靜默。靜到竹林間從鳥輕鳴,池內鯉魚悅動,仿佛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公主,末将今日前來,實則是有一事相求。”穆羽雙手抱拳,微微俯身,但堅毅的身軀依然不卑不亢。
“穆将軍直說罷了。”
“末将懇請公主去淩王府走一遭。”穆羽壓抑緊繃的聲線在她耳邊作響。
南碧笙提步朝亭外長廊走去,試圖以逃避忽略內心的擔憂。頓了頓,語氣有些頹唐的蕭索:“并非我心狠,只是如今,不見……于我于他,都好。”
沉寂的黑眸中有焦灼隐現,穆羽蹙迫道:“公主,您可知,這幾日他為了你,日日飲酒醉生夢死,哪還是昔日威風凜然的蕭承軒!”
南碧笙的腳步陡然停滞,在她的眼裏,她的軒哥哥是頂天立地的鐵血男子。即便是舊時身陷囹圄,也不過淡笑處之。
她絕不信,他會用借酒消愁來麻醉自己。但她的心底又不禁泛起濃郁的擔心,以及濃到化不開的傷痛。
怔楞間隙,穆羽已駐足來到南碧笙身後,低眸恭敬道:“馬車就在國邸外,若是公主想通了,出來即可。國邸內皆是淩王府的暗線,我穆羽以項上人頭保證,此事絕不會有一人知曉!”
穆羽語罷,快步走出湖心亭,徒留南碧笙一人立于長廊,神形寂寥。
待穆羽走遠,南碧笙自脖間掏出一枚血玉扳指,置于掌心細致描摹。
血紅的紋理澄澈清透,扳指邊緣歷經打磨光耀畢現。以樸素的紅絲線串起,許是歲月流光,紅線早已不複鮮豔,化作清淡的粉色。
這是他贈予她的。
她還記得,那日他從頸間褪下這塊扳指,交托到她的手心時,貼身的血玉尚有男子溫熱的體息,暖媚的餘溫讓人眷戀,語中盡是柔情:“碧笙,這是我母妃家傳之物,如今給了你,你便是我夫人了。”
舊時回憶,恍然若夢。
一滴清淚順着眼角滑落,流淌在紋理之上,血玉似是通靈一般,光耀綽約。她喃喃自語:“軒哥哥,我該如何是好。”
自東邊有淺碧色衣衫的女子徐步靠近,南碧笙攏了淚珠,将扳指重新墜于脖間,擡眸朝迎面而來的女子笑意牽強。
“公主……”青岚眉間微擰,水靈的眸子裏似是些話躊躇于口中隐忍不發。
青岚原是明媚女子,如今這般猶疑,南碧笙以為寧國皇宮又生了事端,不安地問道:“青岚,怎麽了?”
頓了頓,青岚道:“公主,方才您與那位将軍的話,青岚都聽見了。您若是想去,便去罷,就當是了卻一樁心事。”
青岚懇摯的摸樣,不禁讓她在心底暗暗自嘲,連青岚都看出她的猶豫,而她卻依舊固執地自欺欺人。
“不了,如今再與他相見,不過是往他的傷口上撒鹽。”南碧笙笑了笑,複又道:“我篤信,時間能愈合一切傷口。而我,不過是他生命中的過客——不值一提。”
青岚猶疑片刻,方才緩緩開口,目光愈發堅定地鼓動道:“公主,這或許是您與淩王,此生最後一次相見了。今日不去……青岚怕你日後後悔。”
南碧笙澄澈的眸底有疑惑和震驚蔓延開來,驚聲道:“為何……是此生最後一次?”
“青岚聽說,北國的皇帝陛下封淩王殿下為鎮西大将軍,過幾日便要去守西邊。聽說,再也不會回來了。”
青岚還未說完,只見南碧笙驟然提起裙裾跑出長廊,悍然不顧所謂的公主身份,瘋了一般朝國邸外奔去。
蜿蜒的湖心長廊上,有粉衣女子羅裳急切翩飛,腳步更疊,顏若驚鴻。
她怎會不懂,北帝假作褒獎,實為暗貶。為了不讓蕭承軒觊觎太子蕭承錦的皇位,竟要将他派去守西邊。同為親子,一人盡享榮華,一人遠征他鄉,北帝當真厚此薄彼。
誰人不知,西邊戰事不斷,月厥國野心滔天,即便智勇如蕭承軒,亦不能全身而退,怕是一去再難複返。
國邸外,早有馬車候着,穆羽立于一旁,鐵鑄般的身形依舊巋然,望着神色倉皇的女子,凜聲恭謹道:“公主,請上馬車!”
南碧笙幹脆利落地踏上馬車,任駿馬嘶吼,不消一會,便抵達了淩王府。
淩王府肅穆高峻,飛檐盤龍,門口白玉石獅栩栩如生,尋常府邸的修築,卻有不尋常的王者之氣。侍女引她入府,府內拱門連絕,回廊綿延,似是不着邊際。
府中花木陳設,皆與桑青鎮中的小院無異,竟讓南碧笙隐隐有些熟悉。
不長的走道,她仿佛走了有半生之久,久到她幾乎有些記不清他們的過去,只是隐約想起,那年融陽荒郊,戰事紛亂,與他相擁而立。
她倚着他的身畔,手中把玩着他為她折下的臘梅花枝,置于鼻尖輕嗅,朝他嬌嗔道:“軒哥哥,日後咱們成親了,便要将你四散在各處的院落,都布置成桑青小院裏的那般。”
男子以手為梳,輕撫她的發心,眸底和煦的溫柔肆意飄散,聲線清朗:“這是為何?”
“這樣,待我們走遍五湖四海。看江南煙雨觀塞外飛鴻之時,便有處處是家的感受了呢。”
她擡起瑩瑩美眸,托腮作沉思狀,望向男子的笑靥皎潔璀璨。
男子聽完以鼻尖相抵,她也不反抗,任由他恣意偷香。
“我家碧笙真是個管家婆,都在觊觎我的家産了呀。”他柔柔調侃,嘴上卻忍不住朗笑出聲。
“哼,你取笑我,再也不理你了。”她跳脫他的懷抱,嘟起紅唇,佯裝怒意。卻被比她高大了一頭的男子輕松揪入懷中,反身抱住,微忍的笑意在她耳邊回蕩:“碧笙不生氣,我再也不敢了。”
彼時,歲月靜好,年少輕狂,以為深愛便能直到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