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荀陽釋恨(二)

是夜,皓月當空。

幽皇燭火,曜得一室通明。錦被下的少女指尖微動,蒲扇般的睫翼抖動,似有醒來的趨勢。朦胧恍惚地睜開眼,面前輕紗帷幔缭繞,檀木橫梁,皆是難以言喻的華貴。

碧笙從惺忪中驚醒,心底卻已了然,必定是蕭承軒将她帶來了此地。

“姑娘,您終于醒了。”侍女欣喜地揭開帷幔,屈指将曼紗攏作一束,固定于床帏之上。笑靥向她,聲線卻是高聲朝外的。

雕镂細琢的檀木門緩啓,木軸摩擦伴随着聲聲吱呀,在殿宇內回響,餘音沉沉。

一襲藏青缂絲錦衣的蕭承軒,自門外提步而來。闊袖之上以細密的金邊點綴,腰間佩着一枚煙青色暖玉,英姿綽約仿若絕世獨立。

款步走向榻上的少女,微擺手,侍女蜂擁告退。空曠的殿宇中,唯留下他們二人。

碧笙倚靠在床欄上,澄澈的眸子滿含冷意,撇開視線,目光向一側躲閃。

謹慎地坐在榻邊,蕭承軒凝眸深切地望向她,神色間依舊是恍若隔世的溫柔。

她滿頭烏發未梳未束,如瀑般垂落于肩頭,竟有難以言喻的旖旎。靡麗的面頰,尚帶着些初醒的淺紅。寧神的合歡氣息芳香萦繞,擾的蕭承軒心猿意馬。

他眼中波濤洶湧,任由情愫肆意地侵占心宿。之後,魔怔了一般地伸手,為她将淩亂的發絲撥弄回耳後。

“啪”的一聲,碧笙用力拍開了他的手。

霎時間空氣凝滞,一切趨于寧靜。

蕭承軒眉宇微擰,略有無奈,但依舊是寵溺無限,聲線淡淡的:“碧笙,莫要鬧了。”

他眼底的寵溺,卻看得她怒火沸騰,恨聲道:“蕭承軒,你百般騙我,如今還有何臉面喚我碧笙。”

“我無心瞞你,當日種種我皆是出于真心,問心無愧。只是我一直未尋到适當的時機,告知你,我的身份。”黑眸中劃過一抹苦澀,瞬間飄過難以捕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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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知今日,我當初定不會救你!”

徹心徹骨的恨,幾欲噴薄呼嘯而出。碧笙攥緊秀拳,鋒利的指甲嵌進稚嫩掌心,劇烈的疼意,讓她從恨意中清醒。

她恨蕭承軒,恨蕭譽,但她更恨自己。她居然救了仇人之子,還傾心于他。她甚至還天真的曾以為,能與他天荒地老,永生不負。

思及至此,她不禁自嘲地苦笑。

碧笙嘴角的那一絲譏笑,他看的心酸。眼前的女子,仿若又回到了初遇時那般孤苦的模樣,仿若被所有人抛棄,笑意凄楚。

她只是笑,笑的蒼涼。許久之後,冰涼的話語,複又脫口而出:“舊時你救我,如今我已還了你恩德。”

“自此,朝堂江湖,兩不相欠。”清眸中,珠淚順着眼角垂落至錦被,漾上無邊的潮濕。

疼,漫無邊際的疼。她分不清這是恨,亦或是,她不願承認的愛。但她懂得,她若是對他動了情。那必然要讓情愛,在最初生根的骨肉裏剔除,永生不複萌芽。

颠沛流離的異國公主,不配擁有情愛。更何況,傾慕之人乃是一生世仇。

慌亂地掀被,慌亂地逃離,但慌亂中,卻有一雙粗糙的手,緊箍住她。微一使力,将她反抱于懷裏。

男子溫熱的紫檀香氣息萦繞在懷,将她禁锢在他胸前的一方天地中。碧笙歇斯底裏地掙紮,卻終究掙脫不出蕭承軒的蠻力。

怔楞後,他俯下頭,擱置在碧笙的薄肩之上,貪婪吮吸那一抹不該屬于他的芬芳。

嗓音低沉沙啞:“那麽,遺落在你身上的那顆心,請一并還我。”

碧笙被他話語中的黯淡所灼傷,無言以對。

許久後,他複又沉着出聲:“若是還不了,那你這輩子休想離開我。”

一錘定音。

“你若想逃,那你盡管逃去。如今的天下,我蕭承軒坐擁半壁。天涯海角,你不過就在我指掌之間。”

靜谧幽夜之中,微弱的燭火,映照在相擁而立的兩人身畔,投射的光影斑駁,仿若是要天荒地老。

“蕭承軒,與其讓我恨你,不若就痛快的放開。”碧笙被他話語中的強硬,熏地淚水潸然。她怕終有一日,她會萬劫不複。

炙燙的淚水,滴落于他的面龐之上。不顧碧笙的抵觸,将她扳過身來,面對着他。

凝脂容顏已是淚水流連,杏眸紅腫楚楚可憐,神色之中,仍是盡力躲避着蕭承軒的視線。

他輕輕捧起碧笙面頰,目光和煦,幾乎用盡了畢生的溫柔。一滴一滴,以輕吻拂去她的淚珠。鹹味苦澀,滾燙的溫度,竟讓他隐隐眷戀。

不斷垂落的淚珠,似是一生都難以吻盡。

“碧笙,對不住。你若是要恨,那便恨罷。”清俊的曈眸中閃過一絲偏執,淡漠道:“但要我放手,這絕不可能。”話音中波瀾不驚,皆是滿溢的篤定。

殿內肅寂,強硬的男子依舊牢牢地禁锢住少女,紋絲不動。

半晌之後,少女順着他的懷抱,滑倒下去撲通一聲跪地,語氣中寒冽:“淩王殿下,就同您所說那般。如今您坐擁天下,何必為難我這般弱女子呢?”

俯身深深一拜,道:“求淩王殿下,将民女送回桑青!”

在碧笙十七年的年華中,她從未曾向任何人屈膝下跪過。而今,她卻不争氣地妄圖用這般疏離的方式,乞求他放過她,放過無法忘卻仇恨的她。

雙膝伏于冰涼的大理石地面,刺骨的寒冷令她清醒非常,雙手緊握成拳。

她要離開,絕不能留下。

驀然間,身體陡然離開地面,猝不及防。蕭承軒以有力的臂膀打橫抱起她,将她緊锢在胸前天地之中。隐約間,她似乎仍能聽見他的心跳,韻律有致。

“我已說過——絕不可能。”

蕭承軒撩開曼珠垂簾,走過的那一剎那,珠簾作響,叮咚泠泠。那清脆玲珑的擊撞之聲,歡快雀躍。

重新将她抱回床榻之間,仍舊不忘補充道:“碧笙,你莫要再癡心妄想。”

将她推至塌裏,自顧自地脫靴上榻。強硬又不失溫柔地,抄手将她抱入的懷中。

“蕭承軒,你放開我。”她震驚于他的舉動,她懼怕,她彷徨。

而抱住她的蕭承軒,卻是泛起一絲滿意的笑靥,不發一言。

“蕭承軒!男女授受不親!你快給我放開!”碧笙聲嘶力竭地捶打着他的胸膛,而他的眼底,入目的卻是泛濫的溫柔。

他飽含笑意的眼角末梢,倏然間化作一抹堅定,附在碧笙耳邊:“那我……明日便娶你。”

碧笙被他脫口而出的話,頓時感到驚撼。許久後,眼底的苦澀取代滿目的驚撼,冷聲道:“蕭承軒,我要的是一生一世一雙人。而你……”

“——給不起。”

碧笙以為,他會知難而退。卻不知,他會那樣毅然決然地朝她道:“若是你想要,那我便給的起!”

她不禁擡眸望向他,杏眸中的恨意退散,唯剩下滿眼的疑惑。她發頂之上的男子,亦是柔情缱绻看向她。神色相對,韶光仿若停滞。

溫馨的氣息,流淌在二人之間,如同那些刻骨銘心的恨,都從未發生過。她依舊是桑青小鎮中的孤苦女子,而他是為她所救的重傷男子。

蕭承軒情不自禁地俯首,柔情淺笑着,在女子眉間附上一吻。淡淡道:“快寫睡罷,今日舟車勞頓,定是辛苦了。”

“将我強留在身邊,你……當真會快活嗎?”碧笙黯然出聲,伸手默默将她推離了一丈遠。目光游離,不敢看向他。

蕭承軒複又将她奪回懷抱,輕柔地撫摩着她的發際。一頭烏發,在他掌心綻放光澤:“我雖不知這樣強留你,是對是錯。”

昏黃的燈光下,男子與女子的發絲交融,似是結發情深。許久後,蕭承軒方才道:“但我知道,若是放任你離開,我定會後悔一生。”

碧笙眸底滑下一滴清淚,她不得不承認,她确實被蕭承軒的話語所感動。若她與他之間,沒有國恨家仇,沒有世俗偏見,那麽她一定會奮不顧身撲向他的懷抱。

但,世人總愛用假設自欺欺人。他與她,終究是不可能。她不敢想,也不敢期冀那種可能。

蕭承軒在衣襟中摸索了一番,甫才掏出了琉璃璀璨的镯子,蹑手蹑腳地套于碧笙的腕間。絢麗的琉璃姿采,配上碧笙凝脂般的纖手,美不勝收。

碧笙面上泛起失而複得的欣喜,神色似乎穿透镯子,回憶起遙遠的過去。

蕭承軒早就知曉,她不愛繁華富貴,她如同山間的靈鳥,得自由而生。他這般強加禁锢于她,不知對錯與否。當日欺瞞她身份,她若是恨也罷,怨也罷,但他亦不能輕易放手。

他不敢去想,若是有一日有人取代他,看她巧笑倩兮,看她仙姿佚貌,那麽,他定會恨到殺了那人。他自命并非以武力解決一切之人,但她,是個意外。

“謝謝。”

蕭承軒将她攏入懷裏,為她撥開礙眼的發絲,聲線浸染了溫柔:“傻姑娘,你我何必言謝。”

碧笙無言,只因她不知,她那些漫天漫地的恨,該如何釋放。

“快些睡罷。”

蕭承軒溫煦的氣息,伴随着清冽的紫檀香滾滾湧來。許久之後,甜蜜的夢境侵入她的心扉,仿似歲月靜好。

待她呼吸平穩,陷入沉沉睡意之後。重新為她覆上薄被,輕吻眉心,而後噤聲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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