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番役們沒往心裏去,只道是店裏夥計膽兒小畏事。恰巧金寶銀寶這時把酒肉全上上來了,那群番役便圍坐着吃吃喝喝起來。
外頭黃沙漫漫,馬廄裏響鼻震天,和齡走出去一看,但見客棧前也有番役在行走,他們繞着客棧四處打量察看,一看就是在找人。
她心裏慌起來,低頭匆匆往後院走,等到了後院,沒成想本該在水井邊低着下巴偏執洗手的人已不在了。
和齡鬼使神差地從後門出去,繞到北邊沙地上,那裏也有三三兩兩的番役,她估摸着這些人就是來抓泊熹的,可是他去哪兒了呢?沙漠裏這麽危險,一個弄不好是要迷路喪命的,他沒帶水,且他的傷勢也叫她擔憂… …
正愁着,脖子上卻傳來一股凜冽的涼氣,來人壓着嗓子低低喝道:“別出聲!”
和齡身體一頓,須臾認出來是泊熹的聲音,很奇怪,她一點兒都不害怕,反倒欣喜地轉眸看他,“你還在呀——”
他的刀尖随着她脖頸的移動小心地偏移,竟像是怕傷着她。
泊熹面上表情卻很兇惡,眸子裏浮動着隐隐綽綽的寒光,圈在她腰際的手也越收越緊,“安靜!”他手上用力半是抱着的把她往角落裏拖帶,咻咻的鼻息拂到她的耳廓,引起一陣陣細密的癢。
和齡起初還沒什麽感覺,漸漸的臉上卻暈紅了。他神情戒備看着不遠處幾個東廠番子,她卻羞臊起來,僵直了身子一動不動。
等兩人松弛下來,泊熹好像才發現這樣親密的姿勢有欠妥當。
然而他怕和齡一羅唣把人引過來,正進退兩難之際,忽聽她依在他胸前小聲地咕哝,“你輕一點,我的腰是肉做的又不是石頭磚頭… …你這樣我多難受啊。”
泊熹聞言大不自在,他收起抵在她脖子上的短刀,低頭觑她。
她正仰着臉,晶亮的眸子裏倒映出大漠廣袤的藍天白雲,面頰上兩抹紅暈尤為明顯,卻認真地問他道:“泊熹,他們是在找你麽?”
他蹙了蹙眉,點頭,神情戒備地看向遠處。
然而按在和齡腰間的手指卻不自覺收縮幾下,指腹下女孩兒年輕柔軟的軀體經年都沒有再碰觸過。他心頭茫茫的,那雙水波潋滟的眸子依然在注視着他,嬌軟的唇微微張着,像個旖旎的夢。
☆、浮萍聚
和齡鮮少會有尴尬的時候,不過這會兒例外。
泊熹的手不大老實,和他的嚴肅神情不相匹配,恍惚間她會以為他指尖收緊的小動作只是自己的幻覺。可是她幹嘛無端端生出這樣的幻覺啊… …
“那些番役抓你,你不逃呀?”和齡眨巴了下眼睛,神情是極為真誠的,卻突然道:“你是因為吃別人家姑娘豆腐才被追殺通緝的麽,就是俗稱的采花大盜。我們這一片也有過幾個,老實說,論起相貌來你拔尖兒了,所以我昨兒誇你生得好,句句肺腑之言,絕沒有唐突你的意思。”
她這架勢似乎是要和他拉家常了,語聲慢慢的,這樣艱險躲藏的境地也沒有叫她露怯,果然是黑店裏的夥計,不能以看一般姑娘的眼光那樣看她。
泊熹松開和齡,他對她說自己是采花大盜倒是不置可否,常年行走在禦前的人,見慣大風大浪,她這點話即便與他的真實情況差之千裏也不能叫他露出異色。
他眼下也沒有解釋的心思。
“我去解決他們。”他低了下巴睇她一眼,一瞬間墨色的發絲被風撩起,襯着碧天如洗,仿佛氤氲在清水裏的妖嬈墨痕,五官愈加清晰明烈。
和齡眼睛一眨不眨凝着他,她對美好的事物沒有抵抗力,竟像個呆子。
泊熹無暇顧及她在想什麽,攢着眉心耐心囑咐道:“別亂跑,呆在我能看見你的位置——你聽見了麽?回應我一聲。”
“喔… …好。”她想說她就站在這兒,可話音才落,那道颀長的人影卻已飛身掠到那邊幾個番役後頭了。
泊熹的衣袖裏灌滿了風,随着他一行一動獵獵飛揚,像極天幕裏流動不息的雲朵。他殺人也殺得輕狂從容,熱血飛濺卻沾染不了他半分,從從容容好似春日四月天的分花拂柳。
和齡簡直不曉得做何感想,就像發現了別人都沒見識過的寶貝。而這個寶貝是她撿到的,所以她想當然地以為他會一直陪着自己。
這裏鬧出了動靜,更多的東廠番役聞聲而來,和齡何曾見過這樣的陣仗,她腦子裏繃着弦,打眼瞧泊熹,他卻一派冷戾之色,繡春刀使得出神入化,絲毫不見驚慌,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砍一雙。
和齡不由覺得有件趁手的兵器很重要,在真正的高手跟前,一切武裝團夥都是紙老虎!
她站的牆角位置本來十分隐蔽,可東廠的人不是吃素的,泊熹對和齡若有似無的注視引起了番役注意,那夥人尋思着這牆角的妞不錯,難不成是權泊熹的人?明的不行就來陰的,反正也不是正人君子。
泊熹确實是分了心神在和齡站着的位置的,他倒不覺得自己是擔憂她,只是具體因何一時也說不上來。
錯眼間,餘光裏幾個番役提刀朝和齡跑過去,泊熹眼皮一跳,下意識地飛身掠過去,他一把将怔愣住的她扯住擋在身後,刀光劍影裏殺人如麻,神色卻不似先頭寫意悠然。
畢竟要護着和齡,他行動上難免束手束腳,又怕誤傷到她,漸漸感到吃力。和齡看着面前修長的背影,難以名狀的悸動忽而從意識深處翻湧上來。她這短短的十來年,除了過世的徳叔待她千好萬好,徳叔死後,世間再無人可依靠。
和齡面上戚戚然,左顧右盼卻不見金寶銀寶的身影,那兩個家夥不定躲到哪裏去了,過往客棧裏出了什麽事兒他們都是一塊兒躲的,可現在不是,她和泊熹扯上了關系。他身份存疑,被這麽多東廠番役追殺,想來不是什麽好人。
和齡本以為泊熹不會管自己的,他卻給了她出其不意的回護,這樣的會心一擊,實在叫她心跳加速。人都有腦子發熱的時候,和齡一咬牙一跺腳,出于不願意拖累泊熹的目的,準備從他背後跑出去。
她是下了八輩子的決心才作出的決定,沒成想還沒來得及實施呢,那廂泊熹就把番役們解決了個落花流水,剩餘的跑的跑傷的傷,要多慘烈有多慘烈。
他喘着氣回身看她,胸口微微起伏着。
白淨的面頰上濺上了血點子,兩廂映襯,溫潤的臉色益發皓白如月,紅色的血珠益發鮮豔惹眼,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停止了。
“吓着了?”他在她單薄的肩膀上拍了拍,下巴微揚,篤定道:“一開始便不該出來尋我。你不尋我,也不會白受這一場驚吓。”
他不懂她的心思。
和齡緩了口氣,調勻适才緊張的呼吸,她不全像泊熹說的吓着了。
縱然驚吓是有,可也不是頭一回觀戰,區別在于這一回她自己牽涉其中罷了。其實還是有收獲的,她唇角漾起個不易察覺的笑,卻怏怏地道:“那怎麽辦呢,橫豎驚吓已經受了,你預備補償我麽?”
泊熹從她青澀的面容上移開視線,擡袖抹去臉上血漬,沉默了一時方道:“對不住,恐怕沒法兒補償。”
眼下傷勢好的差不多了,依着剛兒的情況,他身手雖不似從前靈便卻也盡夠了,回去一路上不會有問題。想到回京師,他歸心似箭,處心積慮謀劃這麽些年,結果在東廠大檔頭手上吃了虧。祁欽不足為懼,他從前不把他放在眼裏,日後更不會。乃至東廠督主萬鶴樓,也不過是他接近樊貴妃的墊腳石。
想到樊貴妃,泊熹的視線不覺又凝在面前人玉雪剔透的面容上。
他仔細地看,發現二者的确是有相似之處的。不是五官的相似,大約是神韻。神韻這東西委實難解釋。
樊貴妃是三十有五的年紀,保養得再得宜,衰老也從骨肉皮下一絲一毫滲出來,和齡不同,她是鮮活跳脫的,然而偶爾露出的表情卻叫人納罕。真是很有幾分相像。
和齡沒有被泊熹看得不好意思,說話聽音,她有些不好的預感,手指掩在袖子裏,躊躇着問:“泊熹,你傷好了,是不是要離開了?”
她的不舍顯而易見,他感到訝然,觑了她一眼,別開視線緘口不語。
“不能不走麽?”她追問他,腳尖往前一點站定到他身前。
這次泊熹倒是答得很快,他說:“不能。”話畢也不看她,心下略有些煩躁,踱着步子看向遠處一片飛沙滾滾的所在。
“真小氣!”和齡恨不能推他一把,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呢,一點兒結草銜環的意思都沒有,白眼兒狼,掃把星,拍拍屁股就要走人,實在可惱。
不遠處幾隊人馬揚起黃沙漫天,方才還得眯着眼睛瞧,這會兒似乎一擡眼的功夫就到了近前。和齡還想說這些是不是又是來抓泊熹的人馬,想帶他到地窖裏藏起來,但是事實顯然并不是這樣。
這群人馬領頭的幾個皆是鮮衣怒馬的姿态,衣着光鮮,興許是才打驿站休息了過來的也未可知,否則沙漠裏蕩一圈試試,斷然不會這麽幹淨齊整的。
泊熹不禁回頭看和齡,她果然在那兒歪着脖子打量突然出現的于她而言的陌生人,面上含着點警惕。
他莞爾輕笑,兩邊唇角微微上挑,眼裏蘊了光芒似的。這煙沙朦朦裏的風華絕代落在她眼裏有說不出的況味,似乎有雙無形的手,把她的心溫柔地托住,整個人都為之一窒。
打棗紅大馬上下來個人,身條筆挺,飛魚服在他身上穿得嚴絲合縫,甫一下來就對着泊熹跪下,後頭的人也瞧清了是他們指揮使大人不錯,心中驚喜,呼啦啦跟着下馬跪倒一長串。
泊熹擡了擡手,錦衣衛們便都站起來。
領頭的叫篤清,上前道:“屬下前頭叫東廠的人絆住了手腳,這才姍姍來遲,昨兒收到消息,曉得東廠這幫孫子來了沙鬥子,千趕萬趕,不想還是差了一步!”
泊熹揮手制止他說下去,篤清會意,吹了個口哨,一頭通體雪白的高頭大馬便從隊伍裏篤篤走出來,泊熹翻身躍上去,底下人有條不紊地遞幕籬遞巾栉。他接過來在臉上揩了揩,随手将巾栉抛下,一手扣着幕籬戴在頭上,平靜無波的面容便隐匿在渺渺薄紗之後。
四野除了風聲靜得沒有一點聲響,和齡瞧明白過來,驀然發覺泊熹原來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她提着裙角小跑幾步,還沒到他視野範圍之內就被錦衣衛伸臂攔住了。
和齡仰着腦袋朝他的方向望望,這麽一瞧突然覺得他和她只比陌生人熟悉那麽一點兒。她也不曉得自己要說什麽,人家終究只是過客,從沒承諾過要留在這荒蠻之地陪她。既如此,她若同他道別,只會顯得格格不入吧。
馬上篤清轉首看那邊垂頭喪氣的半大姑娘,再看他們大人,眼睛轉了轉。
他們錦衣衛明面兒上從沒有找女人的道理,便是那些家裏給身在錦衣衛的兒子訂親的父母也都是暗下裏操作。篤清眯眼睛細瞧和齡,只覺得這女孩兒生得着實的好,光是那雙煙波輕攏的桃花眼就叫人失神,削肩窄腰的,衣飾雖質樸,卻掩不住渾然天成的嬌憨美态,想必消受起來滋味兒美。
這是好的不得了了,不想在這偏遠之地能有這等姿色的俊姑娘,也難怪看着同他們大人牽扯不清似的。
大人終于有開竅的時候!
想着,篤清假意咳了咳,笑嘻嘻道:“卻不知這位姑娘是何人?若是大人的…那什麽,不若就帶回去,您把人放府裏頭養着,沒人知道的… …”便是皇上果然知道了,也不見得會細究。
他說這話的時候和齡已經往回走了,泊熹只看了那背影一眼便打馬向前。
皂紗裏眉尖蹙了蹙,須臾就風平浪靜,他揚着唇道:“篤清做好自己分內之事即可,還打算做紅娘麽?我卻與她不甚相熟。”
機緣下得她所救,今日別過,日後也不會再碰面。彼時他如此想。
☆、好相逢
有些事情有些人,只要不談起,很快就會忘記。泊熹于和齡也是這樣一個存在。
他走的時候沒有一點兒猶豫,她也不是非常難過,只是在心裏可惜,又或者… …他走的時候好歹留下句話呀,既然他是那麽威風凜凜的人物,留下點兒謝禮意思意思也成的,她們這兒日子窮苦,他不會瞧不出來,卻火急火燎就走了,沒有一點人情味。
也該是兩個人還要有牽扯的,和齡從沒有想過自己這一生還有再回中原的時候。
她其實對自己小時候的事情記的不清,也可以說是沒什麽概念。
據掌櫃的說當年徳叔帶她來到沙鬥子的時候徳叔滿身的血,他們就好像是被人追殺一樣,可是不論秦掌櫃問什麽問題徳叔都不回答。
徳叔這人和齡知道,他有一整套的規矩,平日沉默寡言,嘴巴蚌一樣硬,他不願意說的,沒人能夠逼他,有些秘密也許就那樣随着他的離世帶進了棺材裏吧!
據秦掌櫃多年的觀察加旁敲側擊,得出一個驚人的結論,他竟然言之鑿鑿,認為徳叔是一個閹人… …
對此和齡一千一萬個的不贊同,在和齡心裏徳叔是堪比父親的存在,即便她也知道他不會是她的父親。
周圍人都說徳叔長得醜,他們沒有一點相似之處。和齡覺得徳叔其實不醜,就是長得猙獰了些,權因他臉上有條橫貫整張面頰的長長疤痕。
不過徳叔不長胡子倒是一樁奇事,可不長胡子也許是剃的勤快呢,平白說人是閹人有意思麽?徳叔若淨了身怎麽不在紫禁城裏呆着,又怎麽會帶着當年還是小娃娃的她跑到這關外來的?
和齡的身世徳叔臨死都不曾吐露半口,咽下最後一口氣之前也不忘記囑咐她今生都不要踏進中原半步。上了年紀的人說的話是應當聽從的,何況是徳叔,徳叔從不會害她。
和齡大概知道自己在中原有仇家,可能随時會要了她的命,在這樣的先決條件下,掌櫃的卻說:“和齡啊,你也算是在我眼皮子底下長起來的,我斷然沒有害你的道理。”
她沉默地點頭,秦掌櫃撥着算盤珠子,繼續道:“你徳叔臨死前人都迷糊了,無意中說了些胡話,我猶豫再三想着你是有權知曉的,故才找你來,你可願意聽?”
她連他斷言徳叔是個閹人的話都聽了,還有什麽不能聽的,于是和齡點點頭,規矩地道:“您說,和齡聽着的。”
秦掌櫃很滿意,笑了笑,忽然擡頭看着她道:“和齡啊,你在這世上還有親人呢。”
他把那一日徳叔的話學了一遍,不可能每一句都一樣,但他自覺也差不離了。大意是徳叔當年帶着和齡和她的雙胞哥哥往邊關逃,不想半路上橫生枝節,叫那六歲的男童被人販子拐了去。徳叔為此深感愧怍,臨死前也放不下,正巧被幫着照顧他的秦掌櫃聽了去。
他攤了攤手,“原來你徳叔這些年暗下裏并不曾放棄尋找你哥哥,聽他意思,差不多已經有了着落——”
和齡沒待他說完就站了起來,她不知道自己是驚多一些還是喜多一些,張了張嘴巴卻不知說什麽,只能怔忪着看着他們掌櫃的。
秦掌櫃安撫地在她腦袋頂揉了揉,按着她的肩膀坐下,一副長者的姿态語重心長道:“這麽大個人了,還這樣毛躁,讓你一個人往中原去我還真是不放心。”
他往杯盞裏續水,眉峰松松垮垮,“你那哥哥如今人在京城裏頭,估摸着混得不賴,你徳叔原是要去尋他的… …小時候的事也不曉得他是不是同你一樣一無所知,抑或只是伺機而動,就像咱們沙漠裏的響尾蛇,叫它纏住了,不脫掉一層皮決計脫不了身。”
他說的駭人,和齡聽得目瞪口呆,報不報仇不重要,重要的是兄妹相聚。
他們以為她把過去忘得一幹二淨,其實不是。本來不覺得,但是經這麽一點撥和齡腦袋裏一根弦震顫過後記憶仿佛複蘇了。
她怔了怔,猛然歡喜起來,捧住了兩邊臉頰,“我記起來,我應該确實有個雙胞哥哥… …掌櫃的你沒在跟我開玩笑,你說的竟然是真的!”
秦掌櫃嘴角抽了抽,原來自己在夥計們眼裏是這麽不靠譜的印象。
他睨了她一眼,把茶盞推到她跟前,“我猜你是閑不下來要去京師裏尋你哥哥的,骨肉天倫麽,理所應當的。只是希望不大,路途遙遠,你仔細着些,多的我也不好勸你… …”
他想起什麽來,不确定地看着捧着杯子的和齡。這呆子興奮得臉上紅撲撲的,吃一口茶看他一眼,看他一眼吃一口茶,到底還是小孩子脾性。
秦掌櫃拍了拍琵琶袖上不存在的灰塵,若有所思地道:“光知道你哥哥在京裏不成,人海茫茫也着實難找尋,我還有個消息,只是說了也相當于白說,”他在她期盼的眼神裏道:“似乎你那雙胞哥哥胸口上有顆朱砂痣,極小的殷紅一點,屆時你若是光憑外貌瞧不出來誰是你哥哥,倒是可以想法子剝開來…咳咳,剝開來一看究竟。”
他認為這是白告訴和齡,尋常姑娘家哪裏能有機會見人“合眼緣”就脫人家衣服的,這不成女土匪了麽。
和齡的注意力卻完全走散了,她想起泊熹來。
不為別的,她是記起自己苦哈哈又滿心期待幫泊熹敷藥的時候。她那時候不曉得羞,心裏想着自己是為救人,所以把泊熹上半身脫得精光——
“怎麽了?”秦掌櫃擔憂地皺眉瞧她,這時金寶銀寶也在門外伸頭縮腦的,和齡笑着說沒事,卻一臉思索狀從掌櫃房間裏走出去了,途經金寶銀寶也像沒瞧見似的。
金寶推了銀寶一把,銀寶便跟在和齡後頭,“想什麽呢?今兒留在客棧裏吃吧,要我說今後你就住下來得了,你那破屋子離得遠,掌櫃的當你親女兒一樣,不說他不放心,便是我們也是怕你有個好歹的。”
和齡的思維完全沒有跟着銀寶走,她驀地停下步子,兩眼發直,定定地問銀寶道:“你看我和泊熹長得像麽?”
“泊熹是誰——?”銀寶楞了一下,但是她很快就反應過來。那個和齡救了的中原人應該是叫做泊熹,否則和齡認識的人掰着手指頭數都數的過來,而且自己都認得,也就那泊熹是她半路上打沙漠撿回家的。
“你問這個做什麽?”銀寶疑惑不已,“想知道有沒有夫妻相?”
“才不是…!”和齡抓了抓頭發,把編的好好的辮子扯得歪歪扭扭,也不理會銀寶在後面追問她,自己一個人沒頭沒腦地跑回家了。
按說這世上沒有這麽湊巧的事,掌櫃的說哥哥胸前有顆朱砂痣,卻沒說那顆痣在胸前什麽位置,偏生她記得泊熹胸前也有一顆朱砂痣,鮮豔妖冶的紅,怪好看的,她當時還好奇的拿手指頭點了點。
想到這裏和齡擡手看自己的手,只覺得指尖上火辣辣燒起來,她把腦袋埋進被子裏在床上滾圈子,實在是因為記不得哥哥的長相了,而且即便她記得,那也是哥哥小時候的模樣,是不能夠作數的。
泊熹的身份在和齡心裏打了個問號,她不知道,未來這個問號還會變成一個驚嘆號。
自然了,這都是以後。
眼下她決定往京師裏去,和齡以前并沒有多麽執着的信念要弄清楚自己的身份,如今也沒有。不同的大約只是因秦掌櫃的話,使得她對遠方的親人産生了類似渴望的激烈情緒,恨不能一擡腳就站在順天府城門底下才好。
☆、相逢好
順天府是大周的都城,商業繁華,城東有一條街,胡人居多,名曰敬粉街。
這條街上胡人經營的酒肆占了一大半的鋪面,每日裏高挑的胡女當垆賣酒或翩翩起舞,纖細的腰肢上往往垂挂銀鈴,胡姬善舞,獨有風情,每每裙角飛揚之際腰部和腳腕上的鈴铛便叮鈴作響,更兼一旁羌笛琵琶伴奏之音繞梁三日不絕于耳。
久而久之,上至朝廷裏的官員下至民間文人雅士皆愛流連于此。
和齡是同回纥的穆穆古麗一道兒進京的,這一路上經過不少州府,越往繁華之地越是叫她這多年生活在關外的鄉巴佬兒飽足了眼福。
穆穆古麗的父兄在敬粉街裏有家小酒肆,酒旗迎着春風飒飒招展,左右間壁亦是酒家,和齡坐在小院兒裏洗衣服都能聞到空氣裏纏綿不絕的酒香。
她眼下是兩眼一摸黑,無處可去,更不知要到哪裏去尋泊熹。幸而酒肆裏平日忙,比較缺人手,她便就近在後院裏幫着炒炒菜洗洗衣服,胡人人好,又同秦掌櫃是舊相識,所以對和齡不錯,還會發她工錢。
這個時代的環境是複雜的,對女人的要求依然十分嚴苛,當然不包括關外的胡姬。男人們在酒肆裏吃酒賞舞,興致來了親自撥弄胡琴高歌一曲,文人們尤愛在情緒高漲的時候賦上幾首酸詩炒熱氣氛。因此上,別瞧有些酒肆地兒不大,實則終年都是熱鬧非常的。
和齡不是胡姬,不能同穆穆古麗一般在酒肆裏同客人周旋,她仰脖子看着碧藍的晴空直嘆氣,這算怎麽回事呢,當真是一點頭緒也沒有,又無聊,又叫人惆悵。
本以為這一天又要風平浪靜地得過且過了,沒成想晌午的時候穆穆古麗卻叫一個喝醉了酒的醉漢子扯住了膀子往外拖,這動靜鬧得大,連帶着雅間兒裏的客人也探頭出來張望。
衆人卻只是瞧熱鬧,畢竟醉鬼見的多了,這一類事情看的也多,并沒有什麽可稀奇的。
和齡掀開青布碎花簾子,循着穆穆古麗的讨饒聲朝那處看——只見是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兩條腿木樁子一般,頭臉上喝得面紅耳赤,粗魯地拉拽着穆穆古麗向門外走,每走一步地板都好像搖晃一下,野蠻如斯,敦實如斯,瞬間刷新了和齡對京師男人的初步印象。
就在穆穆古麗的哥哥從櫃臺後出來的時候,酒肆外突然安靜下來。分明酒肆裏的吵鬧已十分吸引人感官了,可外頭詭異的氛圍還是迅速地傳了進來。
酒肆裏也沒了聲音。
和齡聽見腳步聲紛沓而來,須臾間一群腰間跨刀,皂衣皂靴頭上戴着尖利同色官帽的人闖将進來。這群人明顯是訓練有素,自動分開一條道兒,一人便扶着腰間刀柄悠哉而出。
祁欽打量了大堂裏一衆人,衆人如芒刺在背,其中不乏朝堂上道貌岸然的官員,此時全都低下了頭,誰也不想惹禍上身!
這祁欽原隸屬錦衣衛,後來萬鶴樓新上任東廠督主,便從錦衣衛裏挑選了一撥充進東廠,他便是打那時候起開始為萬鶴樓所重用。
身為東廠督主,手握批朱大權,萬鶴樓可謂一手遮天,又得今上寵妃樊貴妃寵信,是那位主子跟前的哈巴兒狗。大宦官有了庇護,手底下爪牙更是不可一世,連一二品的朝廷大員見了東廠的人也得和顏悅色。
祁欽身着飛魚服,眼角含着笑,瞧着是一派風度端凝的模樣,他踱着步子在大堂裏走了一圈,眼神一掃,手底下番子直接将才還拖着穆穆古麗的醉漢帶了下去,這麽一來是生是死就難說了。穆穆古麗不是頭一遭兒在京裏頭,她曉得其中利害,當即和哥哥兩個瑟縮着躲進了櫃臺後觀望。
和齡在青布簾子邊角大氣也不敢出,她們客棧裏也常有鬧事兒的,這種時刻聰明人即便看不清情況也該知道一動不如一靜,她看熱鬧就是了。
“都別拘着,當我不在也是一樣兒的。”那邊祁欽提起一只甜白瓷尖嘴酒壺仰臉往嘴裏倒了一口,喉口咽了咽。
他視線在酒客裏尋睃,唇邊卻帶着笑意,“我們東廠要抓的人,即便躲到天涯海角也能尋的見。識相的,您自己個兒出來,督主大人不過是問幾句話,假使回答得好,我做主留您個全屍。和大人,您細尋思尋思,回頭倘或叫錦衣衛抓了您去… …啧啧,錦衣衛指揮使權泊熹權大人,那可是個出了名的冷血冷心,你落到他手裏,連根骨頭渣子也難剩下。您看,我說的有沒有道理?”
雅間裏傳來椅子砸地的悶響,衆人的視線緊跟着凝過去,須臾一個留着長胡子身穿灰色直裰的中年男人倉惶奔出來,此人眼下面如土色,兩腿篩糠似的狂抖,必是祁欽口中“和大人”無疑。
這位和大人是個小小文官,只因同前兒才倒臺的兵部尚書有牽搭才落得這個地步。東廠要羅織罪名,一概昔日與兵部尚書常來常往的哪個不被拖下水。純乾帝早看這老尚書不順眼了,底下人曉得根底,照着皇上的意思将兵部尚書黨羽連根兒拔了來讨好總是沒錯處的。
祁欽正要示意底下人動手,立在他邊上的盼朝卻眼尖,他嘴角略沉,壓低聲音提醒道:“慢着,你瞧門首上誰來了?”
話音才落呢,泊熹已經帶人走了進來,他是煊煊赫赫的排場,後頭篤清領着一溜身着公服的錦衣衛,個個死氣沉沉筆直立着,站定後便沒再發出一點兒聲響。小小的酒肆裏站了這麽兩撥人,頗有唱對臺戲的意思,一時空前擁堵起來。
官場上,人後是仇敵,恨不得刀劍相向,人前卻要礙着面子客套。祁欽面色不虞,早知道權泊熹會來,沒想到這樣快!他擠出笑臉,讪笑道:“這不是權大人麽,什麽風兒把您給吹來了,可真是不湊巧,您瞧這裏人擠人肩比肩的。”
泊熹像是沒聽到一般,他不愛搭理人是出了名的,冰山一樣叫人無可奈何卻恨得壓根兒癢癢。
祁欽嘴角的弧度快挂不住了,盼朝在身後拉扯他,兩廂視線對上了,祁欽從他眼神裏瞧出叫自己忍耐的意思,便咬牙輕哼出聲,只得暫且偃旗息鼓。
權泊熹近來蠻讨樊貴妃喜歡,連他們督主都不給他臉子瞧,他自然也不能在明面兒上和錦衣衛為搶人撕破臉皮。
泊熹是記仇的人,那時祁欽在關外曾經差點兒把他害死。這筆賬不是忘記了,而是記在賬上。如今萬鶴樓還擋在他前頭,他要接近樊貴妃,要獲得皇上的信任,要完成父母臨死前的心願…這條路還長得很,要做的事也很多,祁欽根本不在他眼裏。
抖如篩糠的和大人終于在錦衣衛和東廠的雙重精神壓力下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他面臨的是什麽再明顯不過,诏獄裏折磨人的方式只有沒聽過沒有他們做不出來的,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後還要帶累家人!
他悔得腸子都青了,瞧不準風向投靠了兵部尚書,哪裏曉得他卻是個短命鬼呢!
和大人心知自己必死無疑,仰天長嘯一聲,對着牆壁撞了上去。霎時間臉上血肉模糊,這一撞卻不致死,瞧見門簾隐約浮動,他爬過去,手指上沾了血在布簾上歪歪扭扭寫着什麽,和齡猛一瞧見那張肉糜一樣的臉吓得差點叫出來,好在她也算是見過風浪的,當下咽了咽口水,又把注意力轉移到泊熹身上了。
泊熹卻沒有在看這裏,他似乎很不願意瞧這樣血腥的場景,攏了攏袖襕,眉目平和地吩咐底下人将犯人帶回去。
錦衣衛手腳利落,很快就把和大人叉出去了,泊熹仿佛這時才注意到祁欽似的,他臉上有一抹淺淺的公式化的笑意,朝祁欽拱了拱手,全程一句話沒有,這就要走了。
祁欽氣不打一處來,所以他才和泊熹不對付,才費盡心機想弄死他。哪曾想,他都設計了将權泊熹扔在沙漠裏了,他傷得那樣重,竟能完好地回來,委實可恨!
泊熹擡腳要離開了,和齡不敢再猶豫,怕一猶豫他就沒了蹤影,到時候她就找不見他了。
“泊熹——”她跑到他背後,心口微微浮動,神情裏滿滿都是緊張。
篤清眉梢一拱,看向他們大人,心說大人你還說和人家不熟悉呢,這都直接叫上名字了,放眼滿京裏誰敢直呼堂堂錦衣衛指揮使的名諱,活膩了麽!
泊熹微側了身子看向聲音的來源,女孩兒嬌憨卻不失妩媚的臉龐一點點映入眼簾。
他身子一頓,幽深的眸子裏閃過一抹異色,很快便隐匿下去,回歸為一片沉澱之後的沉寂湖水。看上去,就仿佛他壓根兒是不認得她的。
和齡沒料到泊熹會這樣,她有些不可置信,擰着眉頭看着他,“… …泊熹把我忘記了麽?”
當初他問起她的名字,她還做過解釋的。況且她救了他,受人點滴當湧泉相報,她都曉得的道理,他卻怎麽好翻臉就不認人呢?
和齡越想越不是滋味,越想越委屈的慌。
泊熹閉了閉眼睛,見不得她那張小臉上露出的可憐神情。
然而能瞧出來她可憐,他覺得自己不對勁兒,臉上結了層冰碴子,眉頭一蹙便要走。
孰料她卻扯住了他的袖子,興許是情急之下随意伸手一拉,指尖捏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