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人身心舒暢的笑容。他指尖在黃花梨書案上一卷發黃的卷宗扉頁緩緩地摩挲,她仿佛能聽見指腹在紙張上摩擦發出的細微聲響,意外感受到一種安寧。
廊子裏的畫眉鳥揚着脖兒又叫喚一聲,泊熹撐起了下巴看和齡,而她卻看着他書案上他修長的食指出神。
他在書房的時候通常都是一個人的,像現下這般兒被一個大姑娘直愣愣瞧着竟是頭一遭。
照往常來說泊熹該不高興的,這會兒他卻沒什麽大反應,視線在女孩兒身條上掃過一圈,對她這一身的侍女裝束不大滿意。
“和齡。”
他喚了她一聲,把她從惘惘的混沌裏脫離出來,立馬站直了身體,腦袋歪了歪一派機靈勁兒,“大人有什麽吩咐麽?不管是端茶遞水還是洗衣做飯,除了上刀山下油鍋,和齡都做得來。”
他眉心打結打得更厲害了,說話咬字有些重,“你以為,我是叫你回來給我當丫頭使喚的麽?”
難道不是?可是不當丫頭她怎麽接近他怎麽看他胸口呢?
和齡擺擺手一臉的不在意,“我這個人閑不住,大人您只要不送我回邊關去,我暫時連月錢也是可以不要的,只要您別忘記我的一日三餐就盡夠了。”
“不需要,”泊熹把頭低下去,眼睑半垂看着書頁,須臾,低沉的帶有男性特有磁性的聲線便傳進和齡耳朵裏,“晚些時候我使人送些京裏小姐們愛穿的新式襖子裙衫到你房裏。至于這套侍女襖裙我不想再看到,成麽?”
他對她究竟是出于怎樣一種心理他自己也不甚明了,然而她曾經救過他卻是不争的事實。
有叫救命恩人在府上當牛做馬的麽,傳出去卻叫他面子往哪裏擱。
和齡不理解泊熹對她身上這套襖裙的不滿,他自己或許不曉得,其實他挑剔的眼神幾乎叫她站不住了。
“那我不穿就是了。”和齡嘟囔着,嘴巴張了又閉,才算是沒有把她對身上這套襖裙的各種好一一列舉給他知道。她知道泊熹是個精細人兒,與自己總歸是不同的。
和齡在書房裏賴不下去,且即便這麽早來守着也不會守的到泊熹沐浴去的,她想通了。橫豎還有的是時間,不能急于求成,倘若叫他發現她真的是一心一意想着剝他衣服那才叫糟。
翌日,雲高風清。
泊熹身着禦賜麒麟服,腰間懸着宮禁金牌和繡春刀行走于一片紅牆琉璃瓦的宮牆之間。皇宮裏空氣都仿佛是窒悶莊嚴的,他素來沒有好臉色。
月前皇帝下命徹查的福王私制龍袍一案牽連甚廣,起初只是由錦衣衛抓捕福王進北鎮撫司問訊,後來卻扯進了兵部尚書,這兵部尚書有一腦門子的小辮子等着人抓,他順藤摸瓜查下去便牽連出更多的朝廷官員。
泊熹是無所畏懼的,他一旁的篤清卻有些氣不過,邊走邊道:“大人,此番皇上召見恐怕沒什麽好事兒。萬太監鎮日的在禦前挑撥您和皇上的關系,皇上是一年一年越發倚重東廠了,合着咱們錦衣衛反倒成了外人不成?宦官在前頭進幾句讒言說您收受賄賂皇上便信了——”
篤清憤憤不平的聲音在泊熹清淡的一瞥下消音。
“我沒有收麽?”他反問,唇角攜着笑意,無意識地轉了轉拇指上羊脂白玉的戒指。
泊熹視線落的長遠,停在乾清門巍峨的檐角上,那裏此時停了一只雀兒,頭擰轉着似在向身後純乾帝所在的南書房窺望。
“畢竟是在宮裏,防着隔牆有耳,說話該當心着些。”他領着篤清上了臺階進了乾清宮,壓着步子不疾不徐地往南書房走,接着道:“萬鶴樓是樊貴妃一手提拔起來的,皇上寵着樊貴妃,十來年了恩寵不減,你道這是什麽?”
篤清不敢說話,泊熹在南書房門首駐足,目光定定落在雕花門上,緩緩道:“今晨收到消息,說是皇上同貴妃娘娘鬧了變扭,你瞧這稀奇的。”言下之意,皇帝急着召見,未必就是聽信萬鶴樓的話要追究他。
篤清也想起來,聽他這麽說心裏才略略放松下來。畢竟現如今皇上對東廠日益倚重,這對整個錦衣衛而言實在不是好兆頭。
他在外頭等着,門上守着的小內侍見指揮使大人來了,忙呵着腰滿臉堆笑迎将上去,提溜着小心引泊熹過隔扇門進正殿。
殿裏純乾帝一身明黃的龍袍顏色十分紮眼,此際他正雙手背在身後在藻井下轉着圈兒的踱步子,顯見的是心情煩躁。
皇帝眉頭皺着,他龍袍上金絲線繡成的金龍恍似愈加張牙舞爪了。萬鶴樓低着頭站在一邊,餘光裏瞧見權泊熹提袍進來了,眼睛一閃,忙提醒道:“皇上,權大人到了。”
殿裏氣氛不同尋常,泊熹進來後便行了禮,純乾帝不耐煩地擺手,寬袖灌了風鼓得隆隆響,回身在禦案後坐下,默了一會兒,沉聲道:“朕近日聽到些不順耳的傳聞。”
泊熹眉心一跳,面上卻自若,并不急于解釋。
果然禦案前的皇帝沒有耐性深究下去,“你同小萬子都是朕信得過的人,否則朕斷然不能放心将諸事托付于你們。家和才能萬事興,放在咱們這兒也是同樣的道理。”
皇上這話表面看上去不痛不癢,實則是有意敲打他二人。
東廠同錦衣衛都是純乾帝鞏固皇權路上所依賴的機構,能坐在這東廠都督和錦衣衛指揮使兩個位置上的可以說是皇帝的心腹了。因此,從純乾帝的角度來看,他自然是希望權泊熹同萬鶴樓兩個相親相愛,手拉手一起為他賣命。
顯然實際情況不是這樣兒的。
他們都是圓滑的人,萬鶴樓扶了扶頭上帽子,他在宮裏摸爬四十餘年,什麽沒經歷過,按說早煉得老油條一樣了,心裏卻還是怕自己暗地裏對錦衣衛做的手腳叫皇上發現了,便搶上前一步跪下磕頭認錯。
泊熹也雙膝跪下,掩藏起內心真實的情緒,他磕了磕頭,卻不發一言。
能這樣已經夠了,皇帝當初看重的便是權泊熹這榮寵不驚的淡漠性情,仿佛天塌下來也不礙他的事,一看之下便知是穩重警醒的人,辦起事來自然幹淨利落。
處理好了他們的關系,純乾帝便興味索然。
他又想起樊貴妃當年背着自己做下的事,他感覺出這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一時氣得恨不能渾身發抖。
純乾帝連泊熹要禀報福王一案相關細節及具體牽涉其中的官員也不願意聽,指指萬鶴樓道:“你們二人便一處商讨去吧。福王一案交由你們全權處理,朕放心。好了,都退下吧。”
一時泊熹和萬鶴樓告退出了南書房,泊熹忙于福王一案,還不曉得皇上與樊貴妃究竟因什麽緣故才鬧成這般。說不好奇是假的,卻不會過問萬鶴樓。
倒是萬鶴樓皮笑肉不笑同他說了些官面上的話,泊熹淡淡應對,并沒有表現出多大的熱情。萬鶴樓眼角閃過鋒芒,笑道:“貴妃娘娘那頭還有事傳召咱家,咱家便告辭了。”說着踅過身威風八面在一衆人簇擁下消失在甬道盡頭。
宮牆一角上閃過一抹粉色的裙擺,泊熹擡眸望過去,但見篤清在那頭朝着牆壁那一頭的人說話。見他來了,忙道:“大人,是儀嘉帝姬在這兒等您!”
他不說他也知曉是誰。
泊熹唇畔攜了絲若有還無的弧度,見了帝姬也不作禮,只點了點頭,形容兒并不熱絡。
儀嘉帝姬卻不同,她是樊貴妃所出,樊貴妃就這一個閨女兒,寵的什麽似的,帝姬平日見了誰都拽的二五八萬,唯獨在面貌冷俊的指揮使大人跟前露出小兒女溫婉的一面來。
她喚了聲“大人”,拿眼斜沒眼色的篤清,篤清再瞧他們大人,後者微一颔首,篤清便過另一條宮道上遠遠去了。
儀嘉帝姬愛慕泊熹是樊貴妃看在眼裏的,往日并沒有阻攔她這想頭的意思,儀嘉自己心裏頭清楚,想着來日是可以求父皇指婚給權大人的,便一直不拿泊熹當外人。
“大人近來入宮少了,很忙麽?”她卷着繡着金絲蝴蝶的手帕子,不時拿眼觑他。
泊熹唇角的笑弧加深了,眸中卻沒有什麽笑意,模糊解釋道:“福王一案牽連甚廣,又是皇親,這裏頭門道兒多,攪得人焦頭爛額… …”
他說的這些她都不敢興趣,過了好一會兒,儀嘉帝姬突然張口問道:“聽聞昨兒大人家中來了個野丫頭,可是真的麽?”
泊熹聞言,眉峰微不可見地一挑,這事儀嘉帝姬是從何處聽來的并不難猜,偌大一個皇城,除了萬鶴樓不做他想。
萬鶴樓一早瞧出帝姬對權泊熹有意思,這于他是大大不利的。
因此時刻留意,就盼着權泊熹身邊多個女人,沒成想還真被他盼出一個來!這可真是歡天喜地。
“真假又如何呢。”
泊熹漫不經心說着這話,和齡的臉卻從他看似平和的眼底一掠而過。
他斂眸,撫了撫袖襟上微微浮起的繡紋看向面前養尊處優的皇室花骨朵兒,薄唇微勾,笑問道:“帝姬原來在意微臣身邊有女人麽?”
☆、春意榮
衆所周知,錦衣衛指揮使權大人不近女色,非但煙花之地勾欄院他不入,便是他府裏頭,連個開了臉的丫頭也沒有。
雖說皇帝的意思是希望錦衣衛們都不沾女人,然而畢竟是年輕有為血氣方剛的年紀,權泊熹竟如同個道士和尚一般,日常打交道的朝臣們表現上畏懼他,暗下裏看他的眼神卻不好細究。
儀嘉帝姬一直以來心儀的除了泊熹的相貌行事,不能不說他不近女色的好名聲也是她傾心的關鍵。
然而冷不丁她清早聽見個消息,言之權大人打敬粉街酒肆裏頭帶回個來歷不明的女人。
這是何道理?
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夠相信,又聽他帶着暧昧的聲口問自己在意他身邊有女人與否。
儀嘉帝姬心下思忖他莫不是在試探她,便鼓起勇氣直言道:“想雲對大人的心意大人是瞧在眼裏的… …”她多少有點羞澀,其實也是因到了婚配的歲數上頭,有了瞧進眼裏的俊才便顯得迫不及待,“大人對我,也是這個意思麽?”
他們站得隐蔽,遠處有宮人手捧漆盒低着頭于紅色宮牆間穿梭,泊熹擡頭看,邊兒上牆壁根底在歲月的撫摩下泛出一層昏暗的白,牆壁頂上卻冒出了鮮綠蓬勃的一叢叢雜草,順着混亂的春風東南西北沒個定性地飄動,無根的水草似的。
他掖了掖黃色麒麟袍寬松的袖擺,視線轉到儀嘉帝姬期待的面孔上,唇角微垂,顯得極為淡漠,“我對殿下是哪個意思…?微臣對皇上對太後娘娘乃至貴妃帝姬皆是一片赤誠之心,殿下如此說,倒叫臣迷糊起來。”
他這是擺明了的揣着明白裝糊塗,儀嘉帝姬滿臉通紅,一塊兒帕子在她手指間扭轉,仿佛要被扯碎了。
帝姬自有帝姬在身份上的驕傲自尊,儀嘉沒想到自己竟是這樣容易便被拒絕了,往日他是不會這樣對自己的,縱然有些若即若離,卻不會叫她下不來臺。
“大人是對我從來就沒有那份想頭麽?抑或——”儀嘉拿眼觑眼前風度端凝的人,他不言聲的時候像是一塊沉寂的湖泊,湖面上籠着霧茫茫的輕煙,時刻寫意從容。
儀嘉不肯死心,追問道:“大人已有心儀之人了麽?”
“并沒有。”泊熹道。
他想也未想便回答了她,速度快得叫她對他的話深信不疑。
愛慕一個人的時候看他怎樣都是好的,儀嘉帝姬應了一聲,在心裏想着自己還是有機會的,權大人自來便是這樣的性子,想來今後天長日久的,他總能瞧出她的好來。且他同萬鶴樓不睦,哪怕為了同萬鶴樓抗衡,他也得對她擺上好臉色。
想到這裏,儀嘉帝姬眯了眯眼睛,她揚聲喚宮人将肩輿擡過來,扶着宮婢的手坐上去,泊熹在底下微微地躬身。
她擺擺手,笑道:“想雲認識大人您也不是一日兩日了,我的心思您想必清楚… …大人是聰明人。聽聞聰明人只做聰明事,不知是不是這樣?”
的确,泊熹現如今因儀嘉帝姬對他的欣賞,在樊貴妃印象裏不錯。萬鶴樓是仰樊貴妃鼻息的,她是他的主子,主子瞧着權泊熹不錯,他便不好大動手腳同錦衣衛在明面兒上撕破臉皮。
前些時候倒是叫手底下大檔頭祁欽設計了權泊熹一回,不想他命大,沙漠裏滾一圈殺回來了,一回來便大刀闊斧處理福王的案子。
泊熹辦事狠厲果決,皇上嘴上不說,心裏卻是很稱意的,即便被萬鶴樓使絆子命人遞票拟參他貪污受賄,皇上卻願意選擇性忽視。
儀嘉帝姬滿以為泊熹被自己點醒了,卻沒注意到他面上一閃而逝的陰冷之色。
随着她的肩輿在視線裏一點一點消失,泊熹的面色亦随之一寸一寸冷沉。
他笑她自作聰明,他豈會娶她麽,出自姬姓皇室的帝姬?
食指反複摩挲着羊脂玉戒,泊熹目光睥睨陰恻,時至今日,當年的恩怨早已斑駁殘損無跡可尋。舊朝代的人和事,除了他還有誰會時刻放在心頭惦記?
當年姬氏造反謀逆,取聞人氏而代之。身為皇孫的泊熹卻是母親以生命為代價救下。
他是前朝皇族僅存的血脈,忍辱負重爬到如今這位置,為的不全是奪回這江山天下,他要的,是親眼看到姬姓遭受同樣的下場,叫他姬氏一族血流成河。
午夜夢回,或是醒着,這樣的念頭如影随形時常折磨着他,以至于泊熹終年面色寡孤。
背負太多,連笑也陰影重重。
過了晌午,泊熹從北鎮撫司回府,仿佛有哪裏不同。他揉了揉額角,倏然想起來,如今府裏多了一個人。
回府後便自行換了身家常月白長衫,卸下繡春刀的泊熹仿佛褪去了滿身尖銳的棱角,瞧着竟有幾分儒雅書生氣。
他徑自進了書房,拿起書看了會兒只覺無趣,畫眉不時嘹一嗓子,泊熹心緒起伏着,沒坐多時便從書房裏踱步出去。
他兩手反剪在身後預備到園子裏散散,春日裏景致最是好,沿途楊柳密密匝地,柳浪聞莺,空氣裏滿是春日獨具的馥郁花香。
此時和齡并不曉得泊熹歸家來了,否則她定是要蹦跶着蹿到他跟前的。
她這會兒也在園子裏,仍舊穿着那一身侍女襖裙。
只因昨兒送到她屋裏的春襖和裙子是府裏管家在成衣鋪子裏現買的,衣料不出意外的好,和齡摩挲了許久,最後卻只能嘆氣——實在是不合身呀…!活像是偷了別人的衣服套在自己身上,這可叫她怎麽穿呢?
和齡立在一大片花圃前,及膝的木水桶就在她幾步遠處,水瓢兒不知何故被扔得老遠,周遭一切都顯得兵荒馬亂。
她把挖土的小鏟子從左手換到右手,粘着污泥的手指在臉上揩了揩,抹去一層汗,臉頰上就又多出一道兒長長的痕跡,疊加在原來的黑痕上面,活像臉上長了無數條縱橫潇灑的胡子。
突然她眼睛一亮,蹲下|身,腦袋往月季花花根底下湊,手上鏟子也運作得勤快,在花根旁邊的泥土裏一陣連挖帶鏟的,絲毫沒有意識到一團颀長的陰影将她罩住了。
“——你究竟在,做什麽?”
泊熹立在和齡身後,他嫌棄地皺起了眉頭,實在不能理解和齡的行為,匪夷所思道:“玩泥巴麽?”話畢她粘滿泥土的侍女裙猝不及防躍入他眼簾。
泊熹的眉頭便愈加蹙起來。
乍聽見他的聲音和齡肩部一顫,顯然是被吓着了。她蹲在泥地裏很艱難地扭頭看他,忙把才挖到的蚯蚓裝進布包裏,順帶擠出個笑容。
應該也曉得自己邋遢,和齡面上爬上一絲尴尬,一時不曉得說什麽好,呆呆對視了半日,就在他将要開口時,她突然沒有底氣地嗫嚅起來,“才不是玩兒泥巴,我是這樣閑的人麽?”
她一頭說,一頭把布包展開來與他瞧,這下笑容裏多出了幾分顯而易見的自得,“我瞧見大人書房前廊子裏有只畫眉鳥兒,瘦不拉幾的,我尋思着是因為沒人給她加餐的緣故。大人你看,我統共挖了二十只蚯蚓,你那只畫眉鳥兒今日一口吃不成個大胖子,不過沒關系,剩下的咱們放起來養着,一只變兩只,兩只變四只,四只變… …”
泊熹整張臉都黑了,她在他迫人的眼神下只得把話吞回了肚子裏。和齡其實有點兒委屈,她為他喂畫眉鳥兒不好麽?不然成日家閑着不要閑出病來的。
一陣微風攜着撩人的花香拂過來,和齡還蹲在地上,發絲在耳際輕晃着。她仰着臉眼巴巴把他瞅着,這形容兒又惹人憐又引人笑,實在叫他無話可說。
泊熹的目光在和齡身上打量,從那張污髒的臉到沾着泥土的手。
“怎的還是這麽身衣服,”他朝她伸出手,“昨兒叫管家置辦的春襖裙衫都不滿意麽?”
“沒法兒滿意… …”她抱怨,“太大了,我穿着像個唱大戲的。”說着注意到他朝自己伸出的手,他的指尖玉一樣白,拇指上套着一枚毫無紋飾的羊脂白玉戒指。他素來是通身兒簡潔大方,卻精致到舉世無雙的人。
和齡再看自己,摸過蚯蚓的手,還有泥巴——
她的遲疑使得他面孔上露出了顯而易見的不悅。泊熹複把手向和齡伸了伸,寬廣的袖袍渺渺地随風搖曳,“手給我。”
他有一把低沉卻悅耳的嗓音,撩撥得和齡心頭迷惘起來。愣了愣神,她終于在那雙逐漸露出不耐煩的眸光裏,把自己髒兮兮的手放進他溫暖幹燥的手掌中。
泊熹把和齡拉起來,半牽着她往水桶處走。她心頭怦怦,頭埋得低低的,知道自己又起了不該有的心思。
他把她的手抓着放進裝滿清水的木桶裏,清澈的水紋波蕩,他們的手在水裏交疊着。和齡歪頭看泊熹近在咫尺的側顏,嘴唇不由微微張開,突然升起的寥落情緒裏夾雜進羞赧而青澀的心動。
他揉搓她的手指,抹去那些泥,想起和齡方才的話。
忽而有些好笑,泊熹嘴角一勾,揶揄她道:“果真要把這些蚯蚓給畫眉吃麽?你倒食量大,還養着,養幾日,養多少時候?也不怕它胃裏積食不克化,或是吃厭了可怎生好。”
這話聽着不像是在動氣,和齡抿了抿唇,脈脈的目光盤桓在他難得溫和的臉容上。然後鬼使神差的,踮起腳尖往他臉上親了一口。
☆、春意緊
水桶裏起浮的水紋忽的停住了,泊熹調轉視線看她,适才溫潤如玉的氣韻霎時從他臉上消失不見。
他松開她,沁涼的指尖撫上被柔軟微暖的唇親過的地方,手上仍有水漬,圓滾滾的水珠子順着他的手腕流淌進寬袖裏。
“這是做什麽?”泊熹看着和齡,目光裏摻進些審視,下颚略略收緊。
和齡吞了口口水,擡頭望望天,把手從水桶裏拿出來在裙擺上揩了揩。
她一瞧見他變了臉色心裏早就悔了,她也是一時情不自禁才親他一口,自己也害臊,還有點兒畏懼他,只得胡亂解釋起來,“剛兒我這裏有一只大黃蜂,我怕它咬到我——受了驚吓故此踮起了腳,沒成想這踮腳踮出麻煩來,就這樣輕薄了你…實在不是我刻意為之…!”
他不說話,依稀恢複成了初見面時的冷淡模樣,看着她的眼神叫她心裏直發毛。
和齡手背在身後,臉上笑得尴尬極了,“我當真是不小心的,你不相信我麽?我可以發誓的,若你心裏實在過不去這個坎兒——”
“夠了。”
和齡說的自己口幹舌燥,泊熹卻擡手打斷了她的喋喋不休。空氣裏似有顆粒狀的沉默懸浮着,他呼出一口氣,目光銳冽,臉上完全沒有了表情。
和齡讪讪的,見底下人往上遞巾栉,她忙要接過來遞給泊熹,他卻避開了。複又看一眼她,女孩兒臉頰兩側浮現出隐約的一層細紅,目光璀璨卻閃躲。年輕姑娘家,偶露的羞意好比天然的胭脂,總是分外賞心悅目的。
其實很可愛。
泊熹轉開視線,仿佛是沉默,少時,他沉聲警告她,“往後不要靠近我,聽見麽?和姑娘曾救我一命,泊熹感念,故此你在京一日我便護你一日。若是我的顧全叫你誤會了,那麽我向你陪不是。”一副撇清關系的模樣。
和齡微有些出神,說不失落是假的,人對美好的事物心生向往乃至戀慕都是常情,她對他生出好感也是情有可原。可是不說他究竟是不是她親哥哥,不是最好,她現下越發覺着泊熹并不是。
但是不重要了。
他們的身份擺在這裏,他是天上的月亮,她是沙漠裏随處可見的沙礫。月亮只有一輪,沙礫卻數之不盡,不相匹配就是這麽比喻的,月亮的光華只能覆蓋沙礫,卻不會點亮它。
和齡突然覺得自己來中原的決定是不是太沖動了,這兒繁花似錦,她卻顯得格格不入,大漠裏夏夜鋪滿整片天幕的星辰這兒并沒有。
還記得曾經同銀寶一道兒仰卧在沙地上看星星,她問銀寶是怎麽同金寶在一塊兒的,銀寶當時的表情有點呆滞,随手抓起一把細沙迎風揚了揚,擠着眉頭道:“金寶那厮忒壞,我同他并不相熟,他卻每天早晨蹲在我家門首刷牙,我還沒鬧明白怎麽回事,時候長了鄰裏卻都以為我是他媳婦兒——”
然後銀寶就真的變成了金寶的媳婦。
和齡偷偷觑泊熹一眼,她也想蹲在他門口刷牙,但是這樣除了被他讨厭恐怕沒別的結果。“知道了,我往後…往後不會再這樣。”她舔了舔唇,嘴角輕輕往下撇。
至此泊熹就在和齡跟前消失了,她掰着手指頭數了數,這得有個半個月都不見他了。她知道他有時候夜裏會回府來,但是清晨她尋借口過去的時候他卻不在了。應該不是在成心避而不見,興許确實是忙吧,誰還都像她似的鎮日閑得心口發慌呢。
那時泊熹把和齡帶回府裏,卻并沒有限制她的出行。
她一直沒找着機會看他胸口有沒有朱砂痣,琢磨的是剝他衣服,這仿佛已經是極為出格的事情了,但是她卻親了他一口… …
找哥哥的事情雖不是迫在眉睫,然而不能不放在心上。和齡對泊熹有男女方面的愛慕感情,她私心裏就不像先時那麽認為泊熹是哥哥了,只是有種朦胧的懷疑,此時無計可施卻也是事實。
這一日和齡蹲坐在泊熹書房前的臺階上,她在曬太陽,其實春日的太陽曬多了也會眼暈,瞧起人來一片白花花的。
趙媽媽肥碩扭擺的身軀走過來的時候她還以為是一只移動的肥羊,直到人走近了她才看清。趙媽媽今時對和齡在他們府裏的身份地位有了全新的認識,再不似那日她初來時對她吆五喝六的了。
陽光照得人臉上紅紅的,和齡揉揉眼睛懶洋洋地看趙媽媽,“是你家大人回來了麽?”
趙媽媽說不是,身體前傾遮住了陽光,開口道:“是這麽的,府門前來了個姑娘,自言是和姑娘的朋友,門上小厮已經請進來了,您瞧您是不是去見一見,我們也沒個成算,不曉得那究竟是不是您相熟的… …”
“哦,是個姑娘?”和齡站起身,擡手在屁股上撣了撣,她穿着一身簇新的豆綠色素面小襖,下面系一條蔥白底秀桃花的八幅湘裙,一縱就從三四級的臺階上縱下來,看得趙媽媽心驚膽戰,好在她站得穩穩當當,一點事兒也沒有。
和齡也不同她多言語,徑自往外院去了。
趙媽媽看着那道窈窕的人影心裏直嘟囔:這丫頭片子生得是好,可他們大人留着這樣一個半大姑娘在府裏卻是什麽意思,也沒見開臉,只叫底下人好生兒伺候。他們便拿她活祖宗一樣看待,只是打心兒眼裏是瞧不上的。
就比如剛兒她從臺階上跳下來,不拿這丫頭同宮裏頭的帝姬和外頭達官貴人家的千金小姐們做對比,便是尋常人家的小家碧玉,也斷然沒有跳脫至此的道理,竟跟個小夥兒似的,倘若不是托生了這麽花容月貌的小臉蛋兒,她還真敢把她往男扮女裝上聯想。
只是這麽的一聯想,他們大人的取向就值得探究了。趙媽媽搖了搖頭,走出了書房院。
偏廳裏日光充沛,穆穆古麗頭上纏着一圈兒白紗布,見到和齡立時從圈椅裏站起身,“你可算來了,我還道你不肯出來呢!”
和齡跨過門檻疑惑地打量她,眼睛釘在她額頭的紗布上,停了好一會兒,她頑笑似的道:“你這是給誰戴孝呢?”但是穆穆古麗的臉色瞧着不是很好,她打趣完有點不好意思,想她無事是不會來的,就問:“發生什麽事兒了麽?”
正逢侍女端茶上來,穆穆古麗欲言又止,等侍女退下去了,她把茶碗一推壓低聲音道:“你這沒良心的,只管在這指揮使大人的府上吃香喝辣了,可有想到我們?自那一日你走後,東廠那起番子三不五時便要來我們酒肆裏生事,橫豎他們是霸王,誰敢虎口上拔牙尋他們的晦氣,昨兒個我勸架都把腦袋撞傷了——”
“打住打住,”和齡朝門外看了看,見是空蕩蕩的一片,忙轉頭看着她道:“你說的這些都與我何幹,總不能是我叫東廠尋事的。”她說到這裏不禁頓下來,猛然記起了她是怎麽來的泊熹府上,似乎那時候是東廠那位叫祁欽的大人設計了一出類似于“惡霸調|戲良家婦女”的戲碼,她算是就坡下驢,跟着就住到了現在。
那位大人還同她做了什麽交易,承諾為她尋哥哥來着… …
穆穆古麗看和齡的表情就知道她想明白過來,嘆一聲道:“你自個兒跟這裏呆着,指揮使府上銅牆鐵筒似的,外人輕易進不來。那位祁大人昨兒又來尋你,他找不見你偏生要尋我們的麻煩,我也是沒法子了才找上門來,”她有點擔憂,輕聲道:“小和,你究竟是怎麽招惹上那一撥人的,難道有什麽把柄落在他們手裏麽?”
她這麽問着,心裏卻覺得不可能。和齡才進京幾個月,她恐怕連城門打哪兒開也不曉得,認識的人五個手指頭數得過來,怎麽可能同東廠有牽扯?可她偏偏就是住在指揮使府上,并且東廠的人也确實在找她。委實匪夷所思。
和齡面色沉重起來,拉起穆穆古麗道:“我先跟你回去,旁的一時半會兒我也說不清楚。”
說着兩人就出了指揮使府,和齡滿腦子打結,祁欽這筆交易在她的感情天秤不傾向于泊熹是哥哥的情況下益發誘人起來。可是他要她做的事,她現在覺得即便她同意她也做不到。
泊熹這麽樣的神龍見首不見尾,自打被她親了一下就消失不見。她要怎麽幫東廠監視他并彙報情況?細作分明不是誰都能做的呀,她倒是可以告訴祁欽畫眉鳥一日最多能吃幾只蚯蚓,但是呢,只怕人家對這個不感興趣。
話說和齡和穆穆古麗很快就回到敬粉街,才到酒肆門首便覺得不對頭,和齡嘬了嘬唇,仰臉朝二樓的雅間眺望。
只見窗戶半開着,一人身着錦繡飛魚服,支着下巴眯着眼睛,笑得陰恻恻。
“不叫人請你回來,你竟不露面兒了。”祁欽意有所指地瞥了眼把和齡叫回來的穆穆古麗,後者頭也不敢擡,腳底抹油進門去了。
男人筆直的唇線便往上挑,輕佻地對和齡勾了勾手指頭,“愣着做什麽,上來吧,要我親自下來請你還是怎麽?”
和齡沒來由的一哆嗦,站在下面僵硬地回道:“上回的事事出突然,我也并沒有應下來… …”
“哦,”他拖長了語調,“趁大人我還好脾氣的時候乖乖上來不好麽?”
☆、波心蕩
祁欽說這話時已經帶上了威脅的語調,和齡看着二樓那扇窗戶倏然阖上,空氣裏隐約有細微的粉塵打着旋兒飄下來。
她伸手在腦袋頂上撣了撣,鬓邊拂下的珠串在臉頰上輕輕掃過,眉心蹙着,不情不願地上了二樓的雅間。
裏頭祁欽端坐着,腰背挺得筆直,一手執壺一手執杯,醇醇的酒香随着酒水淙淙流進杯盞裏四溢開來。
他是一副極有禮貌的模樣,指了指對面的位置道:“坐下吧,甭客氣。咱們有事說事,我不是找茬兒的,一回生二回熟,早晚和齡姑娘便清楚在下的為人了。”
和齡用懷疑的眼神打量他,祁欽睃了顯然十分緊張的她一眼,補上一句,“互惠互利的事兒麽,和齡難道還有不喜歡的道理?”
他不叫她和姑娘了,分明就是在套近乎,可是說話的腔調又不是字面上的那份兒和緩味道,和齡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結下去,她想找哥哥是不假,可是用泊熹的事情作為交換卻是不能夠的。
略略整理了說辭,便開口道:“我也不是不願意同大人您做交易,可是您委實高估我了,我都好些日子沒瞧見權大人了,這您想必不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