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靈薇(四)

障內的時間流速變幻莫測。

那一晚和樓觀雪聊天過後,夏青想着轉變視角,開始以局外人的身份觀看他的童年,抽離情緒也認真分析出了很多問題來。怪不得樓觀雪一開口張嘴就是“滾”,這頭小狼崽子,是真的不需要救贖啊。

他活得太明白了。知道自己有多慘,也從不吝啬于賣弄自己的慘換取好處。每天奔波勞累,忍着一群人不陰不陽的嘲諷辱罵,跟瘋子娘親打交道,卻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可憐。

五歲的幼童心思還沒那麽難猜,樓觀雪攢着那股執拗的勁,好像就是為了活着。

純鲛一族集天地靈氣,瑤珂是不需要吃東西的,她從骨子就不願承認樓觀雪是人,總是冷漠地刻意忽視這一點。然後等小孩差點餓死在她面前,才有驟然驚醒,悔恨淚流不止,顫抖地為他洗手做羹。

就像那晚一樣,一聲一聲重複着“阿雪對不起”。那雙銀藍的眼眸,因為日複一日的眼淚,變得黯淡泛紅,再這麽下去,她可能真的會瞎。

夏青搞不懂瑤珂在想什麽。

她像個人格分裂,冷漠不是假的,眼淚也不是假的。樓觀雪痛苦,或許她更痛苦,真不知道這是在折磨誰。

而樓觀雪從來不想去理解瑤珂,對于這個神神叨叨的親娘,一句“瘋子”概括全部。

夏青問道:“你有什麽怕的東西嗎?”

樓觀雪想也不想,冷聲說:“死。”

這還真是五歲的他會給出的答案。

樓觀雪現在太純粹了,仿佛為了活着而活着。傲骨壓得很深,卻橫穿靈魂,于眼中展露出冰冷的鋒芒來。

“喜歡”糖葫蘆。“喜歡”放風筝。

夏青後面終于知道了風筝的由來。

那天他坐在牆上,看着一個風筝飛了進來,攪亂了本就暗潮洶湧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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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進來的還有一群人,宮女侍衛熙熙攘攘簇擁着一個抱着兔子的少女,燕蘭渝。

她成了太後總是青色長裙妝容素靜溫溫婉婉,可是年少時,生而顯貴、張揚跋扈寫入骨子裏。散花水霧嫣紅羅裙,桃花眉心作妝,黑發斜绾,戴步搖墜明珠。

“皇宮還有這麽個破落地?”

燕蘭渝指甲蔻丹塗得鮮紅,刮着懷裏兔子的皮毛。。

兔子在她懷裏瑟瑟發抖。

同時發抖的還有她後面的太監。

“娘娘,咱撿了風筝就趕緊離開吧,別讓這腌臜地髒了您的眼。”

燕蘭渝紅唇一勾,揚揚下巴,看到在井邊挑水的樓觀雪,聲音嬌橫:“小孩,幫本宮把風筝撿過來。”

樓觀雪放下水桶,将手在衣服上擦幹淨才去撿,免得又因為弄髒風筝招一頓無妄之災。

只是他再怎麽注意,在燕蘭渝眼裏都是惡心肮髒的,她讓宮女接過,盯着樓觀雪的長相,久了笑道:“本宮聽聞陛下曾格外寵幸一鲛人,後面鲛人犯了事被貶入冷宮。那個鲛人名叫瑤珂,你是不是瑤珂的孩子?”

樓觀雪臉色蒼白,惶恐不安:“……嗯。”

燕蘭渝頓了頓,問:“你叫什麽名字。”

樓觀雪手指局促地卷着衣服,顫抖:“樓……觀雪。”

燕蘭渝嗤笑:“樓?”她語氣嘲諷,話沒說完,但是個人都能懂她的意思——就你也配姓樓?

燕蘭渝鮮紅的指甲刮了下兔子耳朵,突然惡意浮現眼中,唇角笑意加深:“這個名字不好聽,我給你取個小名怎麽樣。”

樓觀雪安靜擡頭,皮膚白到透明,眼神脆弱又迷茫。

他若想僞裝,能把一個怯懦自卑的五歲小孩演得出神入化。

燕蘭渝滿意地笑了,彎下身,說話如毒蛇吐信:“本宮幼時曾聽過一句詩,叫貧賤人棄焉,富貴驕人耳,你小名就叫賤人吧,怎麽樣?”小名就叫賤人吧,怎麽樣?

“噗嗤”她背後的一幹宮女太監笑出了聲,烏泱泱站在一起,視線嘲弄的、審視的、戲谑的,跟炬火一樣燒灼在樓觀雪身上,仿佛要把這個小殿下剝皮拆骨、驕傲踩碎腳底才算快樂。

夏青想打人,但他知道燕蘭渝不是他能動的,他激怒她、那麽所有報複會回到樓觀雪身上。

夏青頓時又急又擔憂地看向樓觀雪。

此時這個院子裏,所有人都在看樓觀雪。

他們滿懷惡意,等着看他臉上露出屈辱、憤恨的表情,或者看他赤紅雙眼狼狽不堪。

只是沒有。

樓觀雪沉默一會兒,随後一點一點笑了起來,他小時候生的精致可愛,笑起來時就又甜又乖。甜得讓人心顫。他擡起頭,睫毛顫得像蛛網掙紮的蝴蝶,眼中滿是不谙塵世的天真:“賤人嗎,真好聽,謝謝娘娘。”聲音也懵懂純粹,仿佛真的是很喜歡這個小名。

燕蘭渝沒得到想要的反應,一下子覺得索然無味,抱着她的兔子轉身走了。

一群宮人也是覺得沒意思。

夏青握緊了拳頭,等燕蘭渝走出冷宮的門後,才去跟樓觀雪說:“你別理她。”

樓觀雪冷若冰霜道:“我沒打算理她。”

夏青盯着小孩雪白的臉,想了想幹巴巴說:“哦,可是我還是想安慰你,別難過,你長大後會很厲害的。”

樓觀雪微笑,不是剛才那種裝出的甜,是符合他性子的冰冷譏諷。

他問:“你知道你的出現,讓我最開心的一件事是什麽嗎。”

夏青想了想,慢吞吞道:“大概是我的出現讓知道你居然真的活到了長大吧。”夏青又道:“你跟我一次又一次對話,是不是也是一次又一次确定自己未來真的活了下去?”

樓觀雪不說話了,漆黑的眼眸深冷看着他,很久之後轉身去幹活,留下一句嘀咕:“還不算太蠢。”

夏青倒也沒生氣,說:“樓觀雪,我現在已經能猜出你的心魔會是什麽了。”

樓觀雪用傷至骨頭的手去拉粗糙的繩子提桶。

夏青扯了下他的衣服,說:“我來吧,我力氣比你大點。”

樓觀雪也不推辭,安安靜靜站到了一邊,出聲問:“我的心魔會是什麽?”

夏青短手拽着繩提桶,頭也不回道:“會是你自己。”

樓觀雪嗤笑。

夏青回頭看了樓觀雪一眼,淺褐色的眼眸仿佛山海的注視。

樓觀雪愣住,不自在說:“別用那麽呆的目光看我。”

夏青提完三桶水:“哦。”

夏青無比确定,樓觀雪的心魔只會是他自己,不會是任何人。只是他并不知道,這個心魔什麽時候出現,又為什麽會出現。

然後障內天地很快給了他答案。

燕蘭渝又來了,在一個火光沖天的夜晚。

她把懷裏兔子喂了雪狼,然後帶着雪狼到了冷宮外。

“有人在嗎?”她少女時期,聲音輕快。

燕蘭渝鬓發上的金步搖在背後宮人高舉的火把裏,閃着熠熠冷光。

“聽說冰川上的雪狼和通天海的鲛人一直都是宿敵關系。這畜生吃了本宮的兔子,瑤珂夫人,能幫本宮教訓教訓它嗎?”

燕蘭渝無論什麽年齡,問出問題從來就不是要回答。

“乖,進去吧。”

她勾起唇角,彎下身,裙居潋滟如血,解開了餓得神志不清的雪狼。

雪狼脫了禁锢,卻根本不敢撲向燕蘭渝那邊,火把的光芒熱氣照得它嘶啞出聲。

饑餓已經模糊理智,雪狼頭也不回闖入了凄冷的冷宮內。

夏青在牆上看着,血液冰涼,他一下子從牆上跳了下來:“樓觀雪!”

但是火光照得夜如晝,這是樓觀雪成障的回憶,他走不進去。

夏青趕到時,就見雪狼身軀龐大,鼻孔嚯嚯出着熱氣,赤紅着眼盯着坐在桌旁安靜刺繡的女人。

瑤珂擡起頭來,看着那頭饑餓兇殘的野獸,銀藍的眼裏卻沒有害怕恐懼,沉默對望。

鲛族曾是海之霸主,純鲛更是絕對的征服獵食者。

紮根血液的臣服畏懼讓雪狼的步伐停下,喘着粗氣,煩躁又不安再不斷試探着。

瑤珂看了那只雪狼一眼,而後輕輕抓了下樓觀雪的手,垂下眸小聲說:“等下我拖住它,你從後門跑出去,你那麽聰明,是知道那個密道的。”

樓觀雪驟然擡頭,盯着她。

瑤珂說:“乖,出去後別回來了。我要是死了,你在皇宮活不下去的。”

樓觀雪唇抿得崩成一條直線。

瑤珂放下針線,神情溫柔而恍惚,喃喃:“鲛族這算不算自作自受呢。”

當初從來不放在眼裏的野獸,現在危險到能要了她的命。

“這是懲罰,這是背棄神明的懲罰。”

瑤珂說完站起身,水藍衣裙靜落,銀色的眼眸浮現一層血光來,剎那間,這個看起來脆弱清冷的女人身上散發出一種撕裂空氣的殺意來。

滿是血腥和暴虐,如屍山血海走出的野獸信號,眼如獸瞳,血紅一片。

雪狼嗷地咆哮一聲,四肢骨骼都在戰栗,可是饑餓灼燒理智,最後沖破恐懼猛地朝瑤珂撲了過來。

“走!”她聲音很急,推了把樓觀雪。

樓觀雪被推的踉跄一步,月光從小窗照進來,照在他蒼白面無表情的臉上。他咬緊牙關,看着燈火中那個女人。

看着她熟練地用手擒住雪狼脖子,卻因為力氣不夠被反撞到牆上,雪狼一口咬在了瑤珂的手臂上,血霧一下子濺開在空中。而瑤珂一言不發,眼睛全是兇狠,張口咬斷了雪狼的耳朵。純鲛一族骨子裏的暴虐殘酷,根本不會有示弱的時候,死都是高傲的。

哪怕她身體虛弱比尋常婦孺還不如,可血液裏的獸性殺戮,還是讓她在與雪狼的對抗中,拖延了很久。

“走!”她唯一的理智,都用來說這個字。

說給樓觀雪。

樓觀雪沒動,他渾身上下都在發顫,牙齒哆嗦,寒意滲入了每寸皮膚,眼裏竄着冰與火。

他應該是恨她的。

恨她的陰晴不定,恨她的喜怒無常,恨她帶來的所有折磨苦難——恨她把他帶到這個世上,卻讓他一個人打滾摸爬去琢磨着怎麽活下去。

他那麽惜命,活着就是為了活着。

他應該跳窗出去,遠離這個地方。

瘋女人死了好。

可是,所有自私理性的想法浮現腦海,眼中卻先泛起淚光。

“傻子。”他罵自己。

他從懷裏拿出了那把從來沒離過身的小刀,然後貓着腰,靈活矯健地沖了過去。

瑤珂看到他的身影,猛地一顫,随後眼眸流露出濃濃的哀傷來。

樓觀雪從後面拽住了雪狼的後肢,順勢爬到了它的背上,揪着毛發,動作又狠又厲,一刀紮進了雪狼的脖子。

雪狼仰天大叫一聲,瘋狂扭動,想要把他摔下來。但是樓觀雪并不罷休,臉上全是血,咬着牙,一刀、一刀、再一刀。刀起刀落把雪狼的脖子紮得稀爛,血肉橫飛,落到了瑤珂的臉上,也落到了他的臉上。

瑤珂自始至終,望着他。

眼神是他從未懂過的哀傷。

終于雪狼腹背受敵,不堪血流,直直倒地。

樓觀雪也從上邊摔了下來,咚,摔得他手骨裂開般痛。

“好精彩啊。”這時門外響起了掌聲。

燕蘭渝帶着一群拿火把的侍衛走了進來,笑吟吟看着滿室的狼藉。

她若有所思看着樓觀雪,紅唇勾起:“不愧是當初稱霸海洋的鲛族,果然厲害呢。”

樓觀雪不是鲛,但他懶得反駁,也沒功夫僞裝,低下頭不說話。

燕蘭渝視線又落到瑤珂絕色的臉上,愣了愣後,壓下嫉妒,笑道:“那今夜就感謝瑤珂夫人出手相助了,本宮現在帶這賤畜離開。”

她命令侍衛将雪狼的屍體擡走,離開前,又意味深長在瑤珂的臉上停留了幾秒。

瑤珂卻并沒有理她。

她不管不顧臉上發上的鮮血,看着樓觀雪,不斷落淚。

多可笑啊。當初高不可攀強大冷漠的鲛族聖女,現在為了一個小孩,掉盡了一生的淚,一生的心頭血。

樓觀雪很不習慣和她的這種相處。

他捂着斷了的手臂,起身,有些不自在,別扭地跟她說:“我只是……”

誰料瑤珂已經捂着臉,泣不成聲。

她難過到仿佛心被撕裂,聲音帶着扯動靈魂的哀痛。

“阿雪,你是個怪物啊。”

樓觀雪臉色煞白。

她哭出血淚,卻是魔怔般喃喃:“對不起,對不起,你就不該活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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