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浮屠塔(二)
溫皎點頭, 小心翼翼地擡頭,眼眸迷茫天真,委屈地小聲說:“不可以嗎?長生哥哥。”
傅長生眼眶深邃,認真盯着他, 藏在袖子裏的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 很久之後他才木讷張開幹裂的唇, 聲音極輕:“殿下,我白日剛被打了板子, 現在傷口未合不能碰水, 明天可以嗎?”
“明,明天?!”溫皎根本沒聽進去他前面的話,臉色慌亂, 一下子伸出手指死死拽着他的袖子:“不行!長生哥哥,就今晚!只能今晚!你就幫我這一次好嗎!就這一次!”
傅長生抿唇沒有說話,英俊剛毅的臉上, 深深的疲憊寫在眼底。
溫皎心一慌,咬咬唇, 眼淚奪眶,抽抽噎噎哭出來:“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長生哥哥我也不想那麽不擇手段, 我也不想什麽事都求你,可是長生哥哥, 我找不到人了啊。梁國破了, 我再也不是以前那個無憂無慮的小皇子了。現在只有你一人叫我殿下, 其他人都瞧不起我。”
他語氣顫抖不穩, 小臉蒼白又精致, 眼眶赤紅,費盡全力要把那種彷徨和無助擺赤裸裸露在他面前。
“長生哥哥……以前我要什麽,都有好多人上趕着給。可現在,現在,我就要一個草螞蚱啊?”
以前在梁國皇宮慣會撒嬌裝傻的少年,長大後更是爐火純青。他哭得梨花帶雨,單薄的身軀搖搖欲墜,看來是真的想起往事把自己弄難過了。
傅長生閉了下眼,而後睜開,問他:“殿下,那個草螞蚱很重要嗎?”
溫皎愣住,想也不想飛快道:“很重要。”
傅長生:“為什麽?”
溫皎的話噎在喉嚨,為什麽重要?
因為那是他獲得樓觀雪青睐的重要東西,是他爬上位的墊腳石,但是這些他又怎麽能跟傅長生說。
“就是很重要!”答不出來他幹脆帶着哭腔嘶聲吼出來。
溫皎委屈地扁着嘴,睫毛劇烈顫抖,把嬌橫寫在臉上明明白白。
他知道傅長生已經動搖了,用手臂擦眼淚:“算了,你不找,我自己去找。淹死了就當下黃泉陪我娘吧,反正,反正這種日子我也不想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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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邊擦眼淚,邊偷偷瞅着傅長生。
傅長生最終手還是松開了,澀聲說:“不,我幫您找。”
溫皎心中大喜,但剛剛被傅長生質問還是有點火,紅着鼻子別過頭,傲嬌地沒搭理他。他微垂腦袋,哭過的眼睛暗含得意,狡黠天真,跟小狐貍似的。
傅長生将一切看的明明白白。
小狐貍。
他突然想起了當年寒月夫人某次宮宴上笑意吟吟的話。
“我們皎皎的脾氣就是這樣啊,有些嬌氣,但也再單純不過。他什麽想法都寫在臉上,雖然自私嬌橫,卻也表現得明明白白,多可愛啊。”
“自私點好我們将他千嬌百寵養大,可不是讓他為別人委屈自己的。”
傅長生是一個在戰場上用兵如神,私底下卻對人情世故毫不開竅的人。或者說,他對那些人與人之間幽微隐秘的愛恨從來不感興趣。
于是為了忠,效命皇室;為了恩,保護溫皎。就是那麽簡單。
可他活到現在,看得最清楚的人或許也就是面前的小殿下了。
自私的明明白白,最懵懂,也最殘忍。
寒月夫人扶着花,在章臺殿前垂眸帶笑的話又傳來:“有人讨厭就有人喜歡。好比有人愛花,有人愛草,任何人都值得被愛。情愛這種東西,最不般配反而最般配。我相信皎皎那麽可愛,總會有人願意為他付出一切的,你說對嗎傅将軍?”
傅長生剛挨了板子,傷口處的痛劇烈刺骨,爛掉的皮肉摩擦着粗粝的衣裳,每沒走一步都能體會到刀刮一般的痛。
月光清冷,湖水映着寒光,他在粼粼水紋裏看到了自己的臉。蒼白的、疲憊的。
——總會有人願意為他付出一切。
那麽他是那個人嗎?
是的吧,縱容他的一切自私惡毒,縱容他對自己的任意踐踏。
明知他是什麽樣子,可是依舊一遇到他的哀求,就身體便不受控制。
他的眼淚像是刀子能刺得他渾身難過。
但跳下水的一刻。傷口遇水,痛不欲生。
傅長生大腦混混沌沌卻也最為清清明明。
他覺得……好惡心啊。
那種從五髒六腑,靈魂深處蔓延出的惡心,不是對溫皎,是對自己。
對所有理不清的恩,對所有早已扭曲的情。已經對自己行屍走肉般做的這些事……
他對溫皎的性格不說話,對寒月夫人的話不反駁,就是覺得,他自己好惡心。
他閉上眼,潛入水底,任由三月徹骨冰寒的水将自己淹沒。
溫皎等他落水後,暗暗舒了口氣。
皺着紅紅的小鼻子,開始坐在草地上等。
他心情還不錯,眼珠子轉啊轉,甚至已經想好之後怎麽飛黃騰達、怎麽把現在浣衣局欺負自己的太監宮女踩在腳下,揚眉吐氣。
某種意義上溫皎的心思還是特別簡單的,目的想法都寫在臉上,于是眼睛也清得很。
攬風軒內半明半暗,夜風清涼。
夏青是帶着骨笛出來透氣的。
他拿東西的時候總有個壞毛病,握住會習慣性忘記松手,中途要幹別的事都不會放下,下意識用不方便左手代替,以至于像個憨批,後面長大慢慢改過來。
但現在到這個世界,拿起這破笛子又忘改了,出門都順帶捎上了它。
夏青是被樓觀雪氣出來的。
樓觀雪在看書,夏青今晚偏偏多嘴問了句你在看什麽。然後樓觀雪就看他一眼,笑着問,你要看嗎。夏青猶豫會兒,還是按捺不住心中好奇,點了下頭。
緊接着,樓觀雪把書送到了他面前,并微笑輕聲說:“不過要是看不懂,千萬別強求。不要問我,我沒教人認字的興趣。”
“……”
夏青真的是一天有三十次想和他打架。
那破書果然看不懂。
他郁悶地直抓頭發,又憋着火,想着晚上人少,就自己一個人出來了。
沒想到出來還能看到這樣的戲碼。
夏青都震驚了。
這叫什麽???
虐戀情深???
他想起系統的話,心道傅長生還真的絕配“忠犬”二字,而溫皎也非常對得起“作天作地”四字形容。
骨笛在他手裏使勁鑽出來。
夏青坐在攬風軒的亭子裏,面無表情磕瓜子。
他看着深色的血蔓延到池水上方,幽幽散開。
傅長生的傷口估計又裂開了。
這水也不知道零下多少度,找到東西估計命都沒了。
風卷起夏青灰色的衣袍,露出玉一般的手腕來。
他低下頭看着池子上的血。
夏青長發雖然淩亂卻并不潦草,仿佛拿繩一束便能束出滲入骨子裏的随性來,帶着如劍的冷意。
“溫皎要他找什麽來着?”夏青想了想,跟骨笛說話。
骨笛已經徹底習慣了他,得意洋洋鑽出來,在他手背畫了個亂七八糟的玩意,覺得自己記性真不錯,頗為驕傲。
夏青點頭:“哦對,找我白天被你弄丢的草螞蚱。”
“……”骨笛差點從空中掉下去。
夏青看了他一眼,卻也沒說什麽,他只是皺眉嘀咕:“溫皎是瘋了嗎?他找這個幹什麽?為了讨好樓觀雪?”
夏青細細琢磨,覺得就是這樣沒跑了。
樓觀雪下午在他睡覺的時候,發神經大費周章派侍衛下水尋找,還沒找到,可能傳出去就是陛下丢了心愛之物。而溫皎想借此,以表情深??
“……”
夏青聯想到了摘星樓內,樓觀雪意味不明的話。
——你最好先去了解我一下。先知道我幼年生于冷宮,不受恩寵。母妃癡癫,外人勢利,飽受人情冷暖。再知道我小時候愛吃糖葫蘆,知道我對風筝有心結。一步一步,從引起我注意開始,靠近我。
——先從無微不至的關懷開始吧,然後深情款款的眼神,壓抑不住的渴慕。
絕……
“溫皎瘋了吧。”他深呼吸,拿着骨笛臨水而戰,自言自語:“讨好樓觀雪不如讨好我,畢竟我真的成功往他床上送過人。”哦,也不能功勞全占,還有一半多虧了張善。
不過夏青依舊覺得不可思議。
是不是所有人都以為悲慘的童年是樓觀雪一輩子的心結,以至于他長大後就那麽缺愛缺溫暖缺理解?
你們可真該去見見五歲的樓觀雪!!!
“誰?!在那邊幹什麽?”
皇宮晚上是巡邏的侍衛的。
突然響起的聲音把溫皎吓了一跳,驚慌地站起來,他現在就是個小太監,被抓到和傅長生私自會面那可是大罪!
溫皎臉色一白,猶豫地看了眼湖中,最後咬咬牙扭頭就走。
他小心翼翼快步躲進了林子裏,心道,算了,明早再來吧,傅長生是個從不輕易食言的人。他晚膳都沒吃就出來,現在又餓又渴,在冷風裏快待不下去了。
攬風軒的晚上是沒有燈火的,夏青站在黑暗裏,只有近看才能看清輪廓。
巡邏侍衛走過來沒有看見人,嘟囔幾句見鬼,便提着燈離開。
溫皎走了。
夏青眼眸漠然看着他離開的背影,淺褐色的眸無波無瀾。
不一會兒,一只濕淋淋的手攀到了夏青的腳邊,蒼白、寬厚、骨節分明,這是一只長久持槍握劍的布滿繭子的手,然而現在處處是傷痕。
傅長生還是沒找到那個草螞蚱,但是他已經神志恍惚瀕臨死亡,只能先游到一處,探出頭來喘口氣。
鮮血混着徹骨的湖水将五髒六腑凍結,他狼狽得像是喪家之犬,曾經漆黑深邃的眼眸現在布滿了疲憊。
夏青安靜看着,忍了很久,最後還是沒忍住,蹲了下去。
他從靠近湖中亭這邊的水裏随便折了根水草,低下頭,長長的睫毛遮住眼神,出聲問道:“你是在找這個東西嗎?”
少年的聲音很平靜,随着夜風卻仿佛泛了一絲冷意。
傅長生猛地一愣,一下子擡起頭來。
冷水劃過線條鋒利的臉。
夏青看他一眼,卻也沒說話,手指飛快,當着他的面折了一個亂七八糟的草螞蚱。
他把又蠢又醜的草螞蚱擱在地上,幾不可見笑了下,道:“這就是溫皎要的,不過你可以叫他死心了。”
夏青說:“真那麽想吸引樓觀雪注意力,我給他指一條明路。”
他指向東方,聲音譏諷:“去把通天之海那堵牆劈開,絕對有效。”
畢竟是本人親口給出的攻略辦法,童叟無欺。
傅長生沒有去看那個螞蚱,而是擡起眸看着月色下的少年。
他沉默很久,扶了額前淋濕的頭發,擡起頭來。
這一刻,神魂深處欲嘔的感覺稍稍消散。
迷茫疲憊的目光,仿佛找到了凝聚的點。
半蹲湖中亭的少年,有一張很好看的臉。
但傅長生對這些從來不在意。
不去看他模糊水色月光的容顏,怔怔感受仿若故人來的氣息。
稍微淩亂的黑色長發,灰色寬大的衣袍,少年垂眼看人時視線總是很安靜,可不笑時神情卻帶着冷意。
不知道為什麽,他下意識覺得,這個少年小的時候,應該有些孤僻的,或者說不是孤僻,是安靜嚴肅。
會有很多人喜歡逗他。
也有很多人想要寵着他。
但寵他絕對是觸他逆鱗的一件事,能逼得他原地暴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