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燈宴(四)

夏青感覺手都要被他捏痛了。

“你……”他神情錯愕, 卻不知道後面該說什麽。

少年坐在床上,灰色的衣袍和長發一同散落,手腕細而脆弱, 淺褐色的眼眸滿是迷茫。

樓觀雪望如他淨若風煙的眼中,神情在光影裏捉摸不透。

很久, 手指稍微摩挲了下,輕笑一聲。放開, 淡淡道:“摸完了嗎?睡吧。”

沉默蔓延空中。

若是擱以前夏青一定是非要問個清楚說上幾句,但現在他心情奇怪又複雜,收回手,低下頭也不想說話了。

悶悶躺下,翻個身背對着樓觀雪。本來大病初愈, 身體就虛弱,現在更是大腦混混沌沌, 盯着空氣發了會兒呆, 他便閉上眼重新陷入了睡眠。

第二天他醒來的時候, 樓觀雪已經去上朝了。

夏青走下床,一個人到寝殿外四處尋覓,而後找了一根長度和粗細合适的木頭, 抱回去, 坐到桌邊, 用匕首開始削皮。

他決定先削一把木劍。

先循循漸進吧,關于自己的那麽多問題,總不能一直堆着。

削到一半, 夏青突然發現這個寝殿之內, 所有雜七雜八的東西都是他帶來的。

樓觀雪身為楚國帝王, 生于皇宮, 卻沒有在這裏留下一絲痕跡。

他翻閱過的書從來不做筆記;寫過畫過的東西最後都燒成灰燼。

真的好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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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

燈宴效仿的是上元佳節。

入了夜,整個陵光城瓊樓玉宇全都挂上了燈籠。

花燈在屋角檐下次第燃起,廣廈萬千接連成線成海,彙成一片燈火通明不夜天。

其中尤以紫陌大街為盛,這條皇城最為繁華寬廣的大街,縱橫南北,跨好幾條河。

蓮燈順着河流飄向遠方,橋上花燈照夜如晝。街道上男男女女皆着春裝,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既然是為了慶祝大祭司歸來,自然也是要按照禮數行事,需燃燈表佛,登樓祭祀。

祭祀是皇帝要做的事,樓觀雪上去的時候,夏青不能跟,剛好他也不想跟,便離開人群,一個人拿着那盞靈薇花燈溜了。

他發現他雖然很讨厭靈薇花的香,可是對這種花卻還是很喜歡的。

沒什麽原因——好看。

他在路上并沒有吸引什麽人的注意力,畢竟穿的灰撲撲又披頭散發,看起來就是個窮酸鬼,沒人會願意暗中去看他長什麽樣。

紫陌大街有一處熱鬧的很,人群裏三層外三層圍着。

夏青湊近才發現,這是一個珍寶閣舉辦的猜燈謎的比賽

“你要去試試嗎!”

他正看着,突然肩膀上搭上一只手。

夏青偏頭,就對上衛小公子唇紅齒白的笑臉。

衛流光今天明顯是精心打扮過,發冠得一絲不茍,手裏的折扇也換了把新的,十分風流潇灑。

夏青吐槽:“我怎麽在哪都能遇到你?”

衛流光打開折扇,想也不想答道:“說明我們倆有緣啊。”他又眨眼道:“現在陛下在祭祀,那些玩意兒又長又無聊,沒半個時辰搞不定,要不要小爺我帶你到處玩玩?”

夏青看他一眼,說道:“不要。”

衛流光眼眸疑惑:“為什麽?你不是最喜歡看熱鬧嗎?”

夏青:“……”他到底是怎麽表現出這一點的?!!

夏青深呼口氣,一字一句森寒說:“不,我不喜歡。”

衛流光點點頭,一收折扇:“好吧。但你不喜歡熱鬧我喜歡啊!你就陪陪我嘛!”

衛小公子撒嬌賣乖求饒的手段第一晚夏青就見識過的。

然而夏青不吃他這套,拿着自己花燈往後退一步,翻白眼:“你上次不是見我跟見鬼似的嗎?今天就不怕了?”

衛流光唇角一挑,眉眼便是暧昧風流的味道:“這不是陛下今晚不在嗎。”

“……”夏青一個“滾”字就要說出口前,衛流光先驚訝地“咦”了聲,目光落到了他手裏的燈上。

“這是靈薇花?”他非常自來熟地伸出手,撥弄了下紙做的花瓣。

這一顆鲛珠換來的鎮店之寶還是有些與衆不同的,燈芯被夏青換了好幾次也沒有留下什麽痕跡,依舊冰藍純淨,亭亭而立。

衛流光盯着看了會兒,嘀咕說:“做的還真像。”

夏青藏入袖中:“你見過?”

衛流光說:“我肯定見過啊,不過一般都在畫裏。”

夏青驚訝:“畫裏?你不是連純鲛都見過不少嗎?”見靈薇花對衛流光來說,并不算難事吧。

衛流光翻個白眼,道:“你以為靈薇花是普通的花啊。”

“?”

夏青只在樓觀雪的障裏看過一次靈薇花,對這實在沒有什麽發言權。他開口:“你說說。”

衛流光道:“靈薇花要等鲛人的屍體徹底腐爛後,才會在白骨上長出來一朵,而且它存于這世上的時間非常短,可能你一眨眼它就沒了。”

夏青愣住,難以置信反問:“時間非常短?”

“對啊。”衛流光想了想,給出一個合适的形容詞:“它是邊長邊散的。就當着你的面,生出來,然後死去。”

“以前有人愛好古怪,想要養殖一朵靈薇花,甚至拖人專門運來了通天海的水,将鲛人屍體泡在水中,只是也沒有用,靈薇花照樣散了個幹幹淨淨。”衛六不無遺憾地說:“這花啊,根本留不住。”

夏青手指抓着花燈的柄,愣了很久。

原來靈薇花……是邊長邊散的嗎?所以,這世上根本不存在一朵完整的靈薇花?

那怪不得他那次醒來後去聞樓觀雪身上的問道,樓觀雪會笑問“你見過靈薇花?”

怪不得這花長得那麽好看,可是他在陵光城內卻沒見過真實的一朵,而樓觀雪也從來沒提過此事。

留不住的花。

夏青輕輕地皺了下眉。

衛流光說上瘾了,繼續道:“我還聽說靈薇花也是有香味的,是一種詭異能致幻的迷香。但我在陵光城從小活到大,都沒看完整清楚過它長什麽樣,更別提聞到它有什麽香了。你說那些話本上畫的花,是文人虛構還是真的有人見過它完整的樣子啊?”

夏青低頭看着靜靜燃着的花燈。

花瓣冰藍,一片一片形狀鋒利,如細薄的刀,堆疊在一起,卻形成一種詭異的冷冽之美。

夏青道:“應該是有人見過它完整的樣子吧?”

衛流光頓時稀奇:“真有啊?怪事。如果陵光都養不出一朵靈薇花,那麽放眼整個十六州,還有哪個地方有這能耐。”

夏青遠離人群,和他邊走邊談,就像是下意識的習慣譏諷說:“你就沒想過通天之海嗎。”

衛流光道:“通天之海也沒有啊。我太公随先祖去過海的盡頭,都到了神宮之內,也沒見到過這玩意兒。”

夏青想了很久,慢吞吞說:“因為那并不是海的盡頭。”

衛流光:“啊?”

夏青閉嘴不說話了。

他是真的沒想到,原來他頻繁接觸的靈薇花,在世人眼中居然是存在傳說裏的東西?!!

他那麽幸運牛批?!

放眼整個十六州大陸,甚至整片通天之海,都找不出一朵存活的靈薇花。

大概……全部都開在了冢上。

通天之海的盡頭,不該是神宮,是魔淵萬冢。

衛流光千方百計想從夏青手裏把這個花燈騙過來,結果夏青軟硬不吃,他只能悻悻摸摸鼻子,換了話題:“你知道燕穆快死了嗎?”

夏青:“……啊?快死了?”

衛流光幸災樂禍:“對啊,攝政王什麽法子都用上了,還是救不回他的命。要我說啊,他這就是惡人有惡報。燕穆作威作福陵光這些年,奸殺搶掠幹了個遍,手下不知道多少冤魂。我早就看他不爽了,如果不是怕老爺子打斷我的腿,我都想取了他狗命。”

夏青一點都不關心這事:“哦。”

倏——

這時,一束煙花猛地炸開在空中,聲勢浩大。

璀璨絢爛,将每個人的臉都照得分明。

紫陌大街上來來往往的少男少女們瞬間都停下了腳步。

驚呼嬉笑聲起,徹底點燃夜的氛圍。

衛流光愣住:“怎麽今年那麽快?祭祀這就結束了?”

“祭祀結束了?”

夏青嘀咕一聲,扭頭就走,去找樓觀雪。

“!!!”

衛流光見他這樣,氣得差點沒捏壞扇子,恨鐵不成鋼嚷嚷:“你這是幹嘛?離開陛下一會兒也不行?你知不知道什麽叫若即若離,什麽叫欲擒故縱!你這樣粘人陛下很快就會對你失去興趣的!到時候有的你哭的!”

夏青人都要炸。

我靠啊!衛流光你腦子不要可以丢掉!說的都是些什麽傻逼玩意兒?!

他心情也沒比衛流光好哪裏去。

袖子裏的木劍一下子就拿了出來,抵着衛流光的嘴。他隐忍住打人的欲望,咬牙切齒說:“衛流光,你再多說一句,我弄死你!”

衛流光突然愣住,在逆流的人群裏安靜盯着他。

煙花爆炸和人言人語像是潮水遠去。

燈火流煙映照在少年褐色的眼眸裏,蹿着一簇火,鮮明生動。

衛流光現在應該害怕的。

但是詭異的,他用一種懵逼地狀态對夏青說:“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吧,你拿劍對着我的姿勢我居然還挺熟悉。”

夏青:“……”

衛流光又慢吞吞道:“我突然後悔沒小時候學劍了,人人都說我是劍術天才來着,但是好累啊,我不想受苦。我要是練了劍,肯定能和你打一架。還能由得你這麽欺負我?”

當然,他說完就拿着折扇悄悄挪開夏青的劍,貪生怕死、嬌生慣養,頭也不回溜了。

夏青把木劍收回去,沒再理這個神神叨叨的傻逼,他往祭祀樓走。

等趕到時,忽然發現周圍的氛圍有些不對勁,祭祀結束,燕蘭渝選擇回宮,文武百官、太監宮女也都退場。

但樓觀雪沒下來。

祭祀樓下守候的侍衛也沒離開。

可是這些侍衛,一個個給夏青的感覺都不詳。每個人,身上都仿佛帶着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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