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人間(七)

行至村口, 衆人也終于看到了大半夜尖叫的人。

披頭散發的婦女渾身是血,眼神惶恐又絕望,見到人群一下子眼淚大滴大滴往下落, 崩潰坐下。

村長沉聲問道:“發生了什麽事?”

她哆哆嗦嗦話都說不完整,啞聲哭道:“村長, 村口來了個怪物,我半夜聽到響動以為是老鼠就出去看。結果黑暗中看到一雙狼的眼睛,紅色的,跟要吃人一樣……怪物, 那是個吃人的怪物啊。他撲過來想要咬我,被我逃了出來,嗚嗚嗚嗚……”她被吓得已經精神有些不正常, 渾身顫抖。

村長拄着拐杖默了片刻, 吩咐人将她帶下去, 随後道:“走,去看看那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一群人神色凝重, 舉着火把繼續前行。

夏青一個人混在人群末尾, 他在其中看到了靈犀。

靈犀穿着件縫縫補補的舊衣服,頭發紮成一個小辮, 明顯是被吵醒,眼睛都困得睜不開。

小孩子都貪睡, 他打着哈欠不斷用手揉眼睛。

夏青拿着路邊順手摘的狗尾巴在他眼前晃了晃。

靈犀吓一跳, 看清楚是他後, 睡眼惺忪嘀咕:“你也出來了啊。”

夏青:“嗯, 動靜那麽大, 我又不是聾子。”

靈犀眨了下眼, 左看右看問:“就你一個人嗎?你媳婦呢?病還沒好?”

夏青唇角一扯:“他啊。病入膏肓, 好不了的。”

靈犀翻白眼:“你這不是咒人嗎!不能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夏青不想跟一個小屁孩解釋什麽,轉移話題:“你家裏也是你一個人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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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一說出口,夏青突然想起第一次見靈犀的時候,到了傍晚小孩子都被大人喊回家吃飯,只剩下靈犀一個人坐在田埂上吹葉子。

夏青疑惑問道:“你家就你一個人?村裏沒有大人願意收留你嗎?”

靈犀瞬間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咬牙切齒怒吼:“才不是!只是我爺爺到鎮上辦事去了!”

夏青點頭:“哦。”

靈犀的手指抓着袖口,努力把補丁藏起來,這個年紀的小孩自尊要強的很,怎麽會承認自己沒人要很可憐。

他氣憤地再次重複說:“我爺爺很快就會回來的!我才不是沒人要!”

夏青被逗笑了,手裏搖着狗尾巴草,緩緩道:“沒人要又不是什麽丢臉的事,你那麽激動幹什麽。”

靈犀瞪他一眼,氣鼓鼓不說話了。

夏青看着他懊惱郁悶的神情,一下子想起了小胖,沒忍住笑了一聲。

小胖算是他在孤兒院玩得比較好的一個朋友吧。

夏青小時候愛發呆性格溫吞,人無趣又孤僻,這段友情全靠小胖主動,而小胖那麽主動的原因,是把夏青當成了同病相憐的小夥伴。因為他們有個共同點,被很多家庭收留過,無一不例外又都被送了回來。

小胖表面上對一次次的抛棄毫不在意,暗地裏卻天天知心哥哥似的湊過來“開解”夏青。

有空沒空就逮着他聊天,說什麽——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是你不要他們,不是他們不要你”

“別難過,你一個人又不是不能活”。

夏青安靜聽着,一口一口吃着他的冰棍。等小胖說完眼睛通紅,還得負責蹬着短腿下床,給他拿紙過來擦眼淚鼻涕,真不知道是誰開解誰。

“就在前面!”

“大家拿起火把!”

村民們的喝聲響起。

一群人已經逼近了那間靠近村口屋子。

月光清冷凄惶,地上還有蜿蜒的血跡,樹影綽綽,越發顯得陰森恐怖。

夏青站在人群最後面,察覺到靈犀在試圖往前鑽,随手揪着他的辮子,把他拽了回來:“你不要命了,敢這麽往前湊,怪物第一個咬死的就是你。”

靈犀說:“鲛人一族血液裏就沒有怕這個字!”

夏青失笑:“你居然還有這覺悟?”

“我兩個爺爺都是這麽說的。”

夏青松開手,也就沒理他了。

靈犀的确和很多人不一樣,可能跟他的父母都是鲛人有關。這個小男孩保持了鲛人一族最原始的血性和對海的向往。

“小孩和女人都呆在外面別動。”

村長盯着地上的血,神色越發凝重。

誰都不知道裏面的怪物會不會突然發狂撲出來,村長先指使人丢了好幾根火把進黑黢黢的院子裏。

不一會兒,裏面傳來了虛弱沙啞的聲音,像是野獸臨死的喘息,帶着強烈的血腥味,急促又焦躁。

“都拿好武器!”村長瞳孔一縮,手裏緊握一把打獵用的長槍。

所有人屏息凝神,就等着怪物出來就将他一擊斃命。

火把丢在院中很快被冷風吹滅。

黑暗中有一道影子在慢慢朝外走。

衆人臉色蒼白,額頭冒汗。

終于,一只枯瘦布滿鮮血的腳踏了出來。

“就是現在!”

村長大喝一聲。

他手裏的長槍直接朝怪物的腦袋上砸去。

周圍的人也是,火把,斧頭,石頭悉數往怪物身上扔。

怪物明顯畏火,被火把燙到肌膚的時候,驟然發出一聲凄厲的嚎叫來。

村長喘息啞聲吩咐:“快!拿網和繩子來!”

村民們七手八腳把網和繩子遞過去。

村裏幾個年輕小夥用網兜頭将怪物困住,以防萬一怪物發狂,他們還用刀往怪物身上狠狠刺了幾下。噗嗤噗嗤,刀子穿破皮膚血肉,鮮血汩汩流下。

怪物因為痛苦蜷縮在地上,嘴裏發出一陣又一陣的嗚咽。

等确定怪物沒有反抗之力,一行人才擦着汗,想着去看清怪物的樣子。

這場面血腥又殘酷,不少人已經別過頭去不忍心再看。

靈犀也是慘白着臉。

夏青站在遠處,腦海裏卻是一直回憶剛才怪物的那聲嚎叫……分貝極高,尖銳刺耳,根本不是人類能發出的聲音。

村長年歲已高,做完一系列動作後,退到一旁劇烈咳嗽起來,擺擺手:“看看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好。”

一個年輕小夥舉着火把,揪着那怪物的頭發把它提了起來。

怪物渾身上下都是血,頭發亂糟糟滿是污垢樹葉。早在到村莊前它身上就已經有了各種傷痕,腳上因為長途跋涉起了無數發膿發黃的水泡。

怪物奄奄一息嗚咽着,頭發被拽起,露出了一張長滿鱗片的臉來。

淡藍色的鱗片爬滿半張臉,耳朵特別尖像是魚的鳍。

這是一張并不年輕的臉,渾濁的瞳孔變成血紅色,他張嘴看着前方,臉上并沒有憤怒或者狂暴,有的只是痛苦和迷茫。

怪物露出臉來的一刻,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村長在內。

夏青還在想這是誰,旁邊的靈犀已經一下子身體僵成石頭,臉色煞白,嘴唇顫抖,聲音輕的像是在做夢。

他喊了一聲:“爺爺……”

夏青愣住。

靈犀像是噩夢驚醒,人抖成篩子,眼睛赤紅撲了上去:“爺爺!”

“攔住他!”村長從愣怔中回神,快速吩咐旁邊的人攔住靈犀。

靈犀被人架住胳臂,只盯着被困在網中渾身是血的老人,淚水大滴大滴地往下落:“村長!那是我爺爺啊!快放了他,你們快放了他,他不是怪物,他不是怪物!”

地上的老人聽到靈犀的聲音也沒有一絲波動,或者說他對外界的響動已經毫無知覺,只剩身體對痛苦的本能反應。

村長咬牙說:“它現在不是你爺爺,它是個占據你爺爺身體的怪物。”

靈犀用牙齒咬用腿蹬,可是怎麽都掙脫不了,蒼白的臉上眼淚斷線落下,吸着鼻子嘶聲吼:“不,我能認出來,他就是我爺爺。村長,他不是怪物。”

村長不想跟一個小孩子理論:“帶他下去。”

靈犀聲嘶力竭,急得眼淚直流:“他不是怪物啊,你們要怎樣才肯信我。”

夏青自始至終就盯着那個老人,看老人渾身上下沒一處好的血肉,精神恍惚,明顯已經是瀕死之相。

電光火石間想到什麽。

夏青出聲。

“他不是怪物。”

他的聲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村長擡頭看到是他,一下子也愣住了,畢竟他是薛扶光帶來的人,身份與衆不同。

夏青将手裏的狗尾巴草丢掉,往前走了一步。他彎下身,從血泊裏找到了老人的手,果然,老人的指甲也變得特別長,鋒利得像是一片片鋼刀,輕而易舉就能把人開膛破肚。

村長臉色不比周圍的人好看到哪裏去:“夏青,如果他不是怪物,那他是什麽呢。”

夏青收回手,垂眸說:“他只是快死了。”

村長皺眉,沉聲:“那他就怪物!沒有人死的時候會是這個樣子。”

夏青沒說話,自顧自彎下身,給老人解開了網。

“住手!”

“夏青你要幹什麽!”

村民們大驚,紛紛焦急出聲。

夏青抿了下唇,輕聲安撫說:“放心,他不會害你們。他若是真的想害人,現在全村沒一個人能活。”

衆人因為他這句話稍微愣住。

解開網後,老人果然也沒對他們發動攻擊。他掙紮着從地上爬起來,血色的眼睛渾濁一片,渾身上下都是傷口,被刀刺進的地方還在嘩啦啦流血,可仿佛有一股勁就埋在骨子裏,支撐他往前走,站不起來便在地上爬行。

老人腳已經起了泡,跋山涉水回到這個熟悉的村莊,到達目的地後,心裏的焦躁和痛苦卻沒有消散半分。

他爬了沒幾步,視野茫茫看不清路,便像個小孩一樣匍匐在地上哭起來。

并不是人的哭聲。

卻一聲比一聲難過絕望。

在場的每個人聽了都心頭泛起酸酸澀澀的茫然來。

夏青靜靜說:“百年之前,鲛人死前就是這個樣子的。”

“他不是怪物,他只是……”

後面的話他不知道怎麽說了。只是因為神的覺醒,被喚醒了遙遠的血脈嗎?

靈犀掙脫開來,跑過去想要攙扶着老人,哭着說:“爺爺,是我啊,我是靈犀!爺爺,我帶你回家。”

夏青手裏摸索着那片葉子,上面的脈絡錯綜複雜。心想,回不去的。

那個長發女人溫柔輕緩的聲音又傳來。

在冷宮荒草寂寂裏,一盞燭燈一頁詩書。

——每年的三月五,驚蟄時,靈薇花便會在海上發着夜光。那些因為狂風暴雨迷路的鲛人,尋着光便能返鄉。而瀕死惶惶的老者,尋着光,也能達到安息地。所以靈薇在鲛族有另外一個名字,叫‘照離人’。

只是如今,歸途隔山隔海,卻再也沒有了引路的離人燈。

這一晚的變故遠不止這些。

這時村口火光突然大盛,一聲洋洋得意的聲音響起。

“我就知道跟着這個孽畜有收獲!看看我們發現了什麽!縣令大人吩咐了,全城鲛人現在都要抓起來關在一塊!這一村子都是漏網之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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