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入夜(七)

只是溫皎顯然不會放過他自己。

在寇星華微有詫異的目光下, 開始各種哭,抽抽搭搭哽咽着,說夏青污蔑他, 故意講這些話來折辱他。

寇星華被他哭得失去思考能力,一下子什麽疑惑都抛之腦後,好聲好氣去哄着他。

不過像他一樣鬼迷心竅的人到底是少數,大多數人都在暗中上上下下打量着這位“貴人”,心裏抱着看戲的念頭。

黃七時不時就回頭看哭得梨花帶雨的溫皎一眼,對着夏青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夏青扯着嘴角:“不知道該不該說就別說。反正你只需要知道, 我跟那個人八字不合犯沖就行。”

黃七:“……哦,好的。”

說完他又悄悄看了夏青一眼,發現夏青頭頂的幾根頭發翹起, 淺褐色的眼眸寫滿糟心,真就一副“活見鬼了”的樣子。

黃七都沒想到面對那個粉衣少年那麽難聽的羞辱、那麽刻意的找茬,夏青會是這反應,不過好像他本來就該是這樣。黃七想到剛才樓上樓下半暗光影裏夏青嚼着糖人面無表情往下看的一幕,不由心一顫。

他瞬間肅然起敬——難道在仙人身邊呆久了也會沾染神性?

傍晚的時候,船到了梁國皇陵。

這裏古書上就被定義為妖邪之地,靠近後水的顏色都變深了很多, 夏青覺得奇怪,還用手去碰了下。沉郁的黑水粘稠, 像是彙聚了無數污穢之物, 漫過指尖似乎還有小蟲子想鑽進他皮膚, 卻被劍魂所驚, 尖叫着逃開。

春商洞洞口狹小且布滿尖銳崎岖的石頭, 只能換乘木筏往裏面走。

溫皎自然是衆星捧月和寇星華一起走在最前面。

夏青跟着衆人下了船後就不怎麽想跟他們了, 因為他其實骨子裏就不是很喜歡熱鬧喜歡人多。

樓觀雪原是想直接渡水而過的,考慮到夏青現在沒什麽修為,才選了快腐朽的木板,漂到人群末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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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覺得我在拖累你嗎,要是他們比我們先找到珠子怎麽辦?”

夏青下一句“你不如給我把這繩子解開”還沒說出口,樓觀雪已經給出了回複,語氣随意:“那就把他們都殺了。”

“……”夏青憋半天,說:“哦,那你一定要比他們先找到啊。”

皇陵入口處岔路很多,樓觀雪選擇了最左邊的一條。

夏青對這裏一點都不了解,幹脆看風景去了。

洞內漆黑一片,唯一發光的是生于幽黑水域一朵一朵殷紅的花。

鐘石倒挂,蝙蝠青苔密密麻麻爬滿石壁,幽紅的光把樓觀雪的衣袍也渡上紅色。

夏青閑得無聊,随口問道:“你得到力量後會做什麽?”

樓觀雪:“你為什麽一個問題總要問兩遍。”

夏青說到這就來氣:“還不是因為第一次你不好好回答?!快說,做完一切後你會去哪?”

他總感覺,樓觀雪壓根就不想做楚國的皇帝。雖然這個身份放眼人間十六州至尊至貴,可是他是仙女啊,仙女怎麽會有世俗的權勢欲望呢。

樓觀雪在黑暗中低笑一聲,手指摩挲着骨笛,淡淡問:“你想去哪兒?”

夏青正被自己的腦補逗樂,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啊?我?”

樓觀雪:“嗯。”

夏青認真想了想,道:“我想去投胎。”

樓觀雪唇角笑意諷刺。

夏青道:“我覺得吧,無論我是不是蓬萊的人,那都是上輩子的事了,或者說上上輩子的事。小師弟的身體估計都變成黃土了,我現在只是個孤魂野鬼,沒有根沒有家,不如去投胎。”

樓觀雪說:“是嗎?”

夏青:“是啊。诶!這地方居然有蝴蝶?”

他的思緒很快又被前面的景象吸引。

生于黑暗中的花散着細微紅光,吸引着不少花紋斑斓,粉末幽藍的蝴蝶。栩栩飛在空中,給這陰暗潮濕的陵墓添了一分詭豔。

樓觀雪聲音淡淡傳來:“夏青,這些話,你是說給我聽,還是說給自己聽呢。”

夏青正伸出手握住一只蝴蝶。

蝴蝶翅膀不斷震動,搔刮着掌心。

樓觀雪的話傳入耳中,如雷過遍全身,夏青看着那只蝴蝶,一時間竟然不知道發顫的到底是手指還是心尖。

樓觀雪說:“你一個問題喜歡問很多遍,話卻不喜歡重複。不用一而再再而三告訴我,你遲早要離開。也不用一而再再而三提醒自己,應該脫身。”

蝴蝶掙脫他的手本來想報複性地叮夏青一下,卻被掌紋間的劍意吓到,大驚之下飛上了他的鬓發邊。

少年盤腿坐在腐朽的木板上,衣衫融與黑暗,唯有淺褐色的眼眸在幽蝶藍光照應下,顯得有些迷茫。

很久。

夏青聲音很輕,說:“樓觀雪,我覺得你給我再多的時間,我都想不明白。”

樓觀雪将他發邊的那只藍蝶拂去,冰涼的手指自上慢慢往下撫過少年的臉,俯身過去,輕聲說:“那就別想了吧。”

夏青驟然瞪大眼。

黑暗讓感官變得十分明晰——上次借着上妝似真似假的吻,虛虛實實的情愛,這一次終于破開全部僞裝。

樓觀雪懲罰似的咬上他的唇,力度很大,夏青吃痛地想要推他,可這樣的反抗似乎只會激起反作用。樓觀雪不由分說握住了他的手腕,舌尖撬開他的唇齒。

氣息交錯,欲望加深。

夏青本就發顫發亂的心現在更是潰不成軍,崩潰得他完全不知道做什麽。

不該是這樣的……不能是這樣的……

他慌得不行,一下子手指緊緊抓住了樓觀雪的肩。

樓觀雪垂下眼眸,玉冠下墨發深涼如雪将夏青籠罩,輕笑一聲。

“反正本來,我就不想給時間了。”

夏青真的沒想到他會就這麽咬上來,人都懵了,慌亂道:“你別這樣……”

樓觀雪手指暧昧地摩擦過他的唇,幽紅邪光裏眼眸深若永夜,聲音慵懶帶着情欲未散的沙啞,笑說:“夏青,兩情相悅對我來說只是情趣。你若是不同意,其實也沒關系的。”

“…………”

夏青人傻了,瞬間大腦一片空白亂成一團,徹底理不清思路。他渾渾噩噩甚至有些發懵地想,到底是誰給了他樓觀雪很溫柔的錯覺,以至于他敢一直這麽口無遮攔。

朝夕相伴那麽久,被他的表象所惑,差點都忘了第一次見面樓觀雪是怎樣一個瘋子。

……靠。

夏青回過身來,瞳孔擴散,一下子撐開距離,語無倫次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不是!你要做什麽!這裏是梁國皇陵,前面還有還多人,你能不能別在這裏發瘋。”

樓觀雪微笑:“你覺得我在發瘋?”

夏青心裏有着自己都說不明白的慌張,眼神閃躲低下頭。可他想了想,又覺得自己這樣實在太慫,擡起頭來,顫聲道:“你這不就是在發瘋嗎。”

樓觀雪垂眸,笑意加深,輕聲道:“哦,還有更瘋的,你要看嗎。”

我靠啊!

夏青頭皮發麻,想都不想,伸出手捂住他的嘴。

他們剛剛才經歷過那麽親密的動作,夏青被吻得唇色潋滟,眼神也是帶着點潮意,現在主動伸出手去覆蓋樓觀雪的唇,四目相對,一下子氣氛更加暧昧了。

樓觀雪沉默看着他。

夏青現在只想離他遠點,清醒一下。可是現在二人坐在一塊木板上,身處危機重重的梁國皇陵,四周是黑色詭異的水,暗處又蟄伏着無數毒蛇蟲獸,他根本無處可逃。但凡他再厲害點,身體再好點,夏青現在已經跳水了。

夏青絞盡腦汁:“別這樣。”他慌亂中終于想到了樓觀雪說過的一句話:“你不是說過不會再逼我的嗎?而且現在當務之急是找到珠玑的棺,要是被人捷足先登了怎麽辦,你總不能真的殺人奪寶,把他們全殺了吧。”好吧,樓觀雪可能真的全殺了。

“不可以殺人。我們要遵循先到先得的原則。”夏青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還有,如果是這種事,我不同意怎麽可以沒關系呢!我說錯了,我覺得我應該還是能想明白的,等我想明白之後再說吧。”

樓觀雪将他的每一個神态都收入眼中。

內心的烈火在瘋狂啃噬心髒。

他的眼眸都染上了點紅色,猩邪冰冷,聽完最後一句話,似笑非笑說:“你是在耍我嗎?”

夏青:“啊?”

樓觀雪:“嗯,你慢慢想,最好想出一個我滿意的答案。”

夏青:“…………”

萬幸這個時候木板到了岸上,水路到頭,離開了黑水不用再被困在方寸之間。夏青幾乎是火燒屁股似的跑上了岸,只想離樓觀雪遠點。

剛剛被他握住的蝴蝶,不知道着了什麽魔,居然賴着他不放了,撲騰着翅膀就跟一團幽幽藍火伏在他的肩上。

夏青悶頭往前走,他覺得自己把自己繞進了一個死局裏。脫離情緒一眼能看清的事,可他就是被什麽束縛,封印在繭中,破不開糾纏的絲,看不清虛虛實實。

好煩。

他到底在怕什麽?

又到底在逃避什麽?

夏青把肩膀上的蝴蝶拿下來,任由它停在指尖,只覺得頭痛欲裂。

“啓動機關後,前方會出現一條白骨堆成的甬道,裏面布滿障氣,最能擾亂人的心智。記住,一定要捂住嘴巴,不然很容易被困在裏面。”

前方傳來寇星華認真的聲音。

夏青帶着藍蝶往前走,才發現所有修士也都上了岸,齊聚在一處平地上。

寇星華作為領頭人,正在跟衆人交代着關鍵處。溫皎就在旁邊,坐久了竹筏渾身難受,他受不了苦,皺着眉在旁邊,一臉不耐煩聽寇星華說話。

“皎皎,怎麽了?”寇星華自然也發現了溫皎的不對勁。

溫皎在楚國皇宮壓抑了很久的驕縱脾氣,在被一群人捧在手心呵護後幾日便冒了出來,他不舒服便想發火,聽寇星華說完這一番話更是心裏冷笑。

果然還得靠他。

白骨道确實可以通向皇陵深處,可兇多吉少,一百人裏能有一人生還就不錯了。

——白骨道,白骨道,那一路森森的白骨全是每一個擅入者留下的。完全有更輕松的路走,只不過需要梁國皇族血脈開啓罷了。

溫皎輕聲說:“星華哥哥,除了白骨道難道就沒有別的路可以進去了嗎。”

寇星華皺了下眉說:“我們來之前,問了很多下過棺的前輩,都說梁國皇族下棺走的也是這條路。”

溫皎心道,騙你們的。下過棺的人,沒死在裏面,出去後也會被殺死,莫名其妙家中暴斃。哪有真正了解這裏的人呢。

“可是,那裏聽起來好危險啊。”溫皎擔憂地看向他。

寇星華本想開口要溫皎留在這裏等他們的,但又想到大祭司的話,溫聲道:“沒關系皎皎,到時候你就牽着我的手。”

溫皎道:“不是的,星華哥哥,我在幼年喜歡看書,在古籍上看到過關于春商洞的描述。好像……好像是有另外一條并不危險的路走的。”

寇星華愣住:“當真。”

其餘修士聽到他的話也是愣住,眼中蹦出興奮的光彩來。

“小公子說的是真的?”

“白骨毒瘴聽起來就很危險,如果真的有別的路,我們還是不要去冒險了。”

溫皎享受着一群人驚訝崇敬震驚的目光,唇角勾起:“沒錯。”

“夏青,你怎麽現在才來。”黃七在人群邊緣,是最先發現夏青走過來的,興奮地喊了一聲。

夏青肩膀上停着一只藍色的幽蝶,衣袍将皮膚襯得格外蒼白,表情恹恹,唇有些不自然的紅。

黃七一愣,總覺得夏青有些不一樣,就……看着他怪不好意思的。之前在街上遇到,夏青慢吞吞咬着個糖人,皮膚白淨眼神清澈,頭發随着風吹動就跟河畔的蘆葦荻花一樣,有種靜至極致,脫離俗世的感覺,但現在好像被人拉下俗塵。頭發依舊是亂的,藍色幽光下眼眸潋滟,眼尾處似乎還帶了點紅,其實黃七看過很多眼尾帶紅的人,這樣的潮濕旖旎往往都會顯得比較暧昧,夏青心情絕對說不上好。聽到他的話,恹恹看過來,紅色像一抹印記,色若春曉,淡化了眉眼間的鋒利冷意,沾染了七情六欲。

黃七不由自主張大了嘴巴,想着溫皎之前的話,他以前是楚帝的寵妃?然後現在又變成那位前輩的情人?

他之前總覺得氣質不像,現在覺得,呃可能還真是這麽一回事。

“你臉上怎麽了?”黃七小聲問道。

夏青故作鎮定,抹了把臉,漠然道:“什麽怎麽了?沒怎麽啊。”

反正眼神警告,就是兩個字“別問”。

黃七默默咽下了嘴裏的話,眼神飄忽:“那位前輩呢。”

夏青:“哦,走丢了,不用理。”

黃七:“這能走丢?!他就留下你一個人?”

夏青也不想說是他刻意甩開的樓觀雪,含含糊糊應道:“嗯。”

黃七奇了怪了,同時心生憐憫道:“沒關系,他不要你,我們保護你,這皇陵危機重重,你跟着我們吧。”

夏青心情還是很低落,勉強地笑了笑:“哦,謝謝。”

溫皎話說到一半,視線突然就落到了夏青的臉上。他看着夏青和黃七說說笑笑,一下子拳頭在袖子裏緊握。

在船上他被夏青怼的毫無反抗之力,不過是因為夏青知道他以前的事,有他的把柄。可現在這裏是梁國皇宮,他才是這裏的主人!憑什麽!憑什麽還要受他的氣。

“我不要他跟着我們。”

衆人正你一言我一語非常激動地道“還有哪條路,勞煩小公子說個明白”“多虧了小公子,不然我們可能真要走那條白骨路”,誰料溫皎沉默在原地半天,突然俏生生開口說了這麽一句話。

寇星華愣住。

衆人也愣了。

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落到了黃七和夏青身上。

灰袍少年肩上幽藍的蝶像是一簇無法忽視的微光,格外引人注目。

寇星華張了張唇:“皎皎。”

溫皎心裏有很多惡毒的話,但是他知道不能說,他還要在寇星華面前維持形象。他突然想起了當初他對傅長生的那一番話,心中湧現出扭曲的快感來。身份互換,經歷互換,他還能保持那份善良嗎?長生哥哥,我真遺憾你看不到你喜歡的這個人、你為了他抛棄我的這個人,在面對所有人的抛棄欺淩、明目張膽的羞辱後,會是什麽樣子。

溫皎眼眶又紅了,扁起嘴,就像是小孩子跟人吵架後鬧脾氣:“我不要他跟着我們!要是他跟着,那我就不跟你們了,你們自己走白骨道進去吧。”

黃七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是好。

衆人也是面面相觑,眼中滿是震驚。

寇星華雖然有點傲慢,但畢竟也是名門弟子,輕聲道:“皎皎,現在這裏危機重重,留下這少年一個人不好……”

溫皎眼睛還是紅的,仿佛他才是最可憐最委屈的人,說:“我就是讨厭他,就是不要他跟着!沒關系,這是我自己的事,你們不用管。就是抱歉,星華哥哥皎皎不能給你們引路了,我在外面等着你們吧。”

衆人一下子急了。

“不是!小公子你可千萬不要這樣!”

“小公子一定要給我們引路啊。”

黃七還想說什麽,被盟主一下子拉了過去。衆人都在暗中打量着夏青,發現他身邊那位實力莫測的前輩不見後,又是疑惑又是暗舒口氣。如果那位在他們還真不好做抉擇,但是現在就剩這個孤立無援的少年,他們心中的天平明顯倒向溫皎。

夏青的情緒其實一直都只被樓觀雪牽動的。

蝴蝶從他的肩膀落到了手上,夏青還在想事情,對于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都沒怎麽在意。

盟主突然站出來,輕聲說:“小友,要不要你在外面等着我們?”

夏青沒反應過來:“嗯?”

溫皎在旁邊又是得意又是暗恨。

這裏到處都是機關毒蛇,他等着看夏青露出驚恐無措的模樣。

盟主摸了下鼻子,說:“這……有一條更好的路卻是能少很多損失。或者要不,你跟溫小公子道個歉?”

夏青:“?”

什麽玩意?!

蝴蝶在他指尖吻了下,夏青擡眸,果不其然對上紅着兔子眼、陰毒嘲弄看着他的溫皎。

“……”

這已經不是見鬼,是被鬼纏上陰魂不散了。

夏青無力吐槽,偏頭:“不用,你們走你們的。”

盟主:“什麽?”

夏青道:“我走白骨道。”

盟主皺緊了眉,出于好心還是勸了句:“你一個人又沒什麽修為,進去兇多吉少。”

“沒事。”

夏青稍稍動了下手指,阿難劍的劍魂蔓延在每一處掌紋,他早就發現了的,邪物毒瘴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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