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崩析(三)
“娘, 你在說什麽?”溫皎不明所以,睜大眼睛。可是他根本沒心思去理解珠玑的話,一想到那群人馬上會屁滾尿流跪在他面前求他原諒, 他就興奮渾身顫動,一路走來的所有委屈憤懑充斥胸膛。
溫皎一下子緊緊抓住珠玑的袖子, 激動地說:“娘,你快去為我報仇!替我殺了那群人!我要他們下地獄!他們都欺負我!”
溫皎越說越委屈:“他們都欺負我!我要他們生不如死!”
小火焰聽到這話馬上湊過去, 奶聲奶氣安慰他:“小主人不氣不氣!欺負你的人都會下地獄遭報應的!你可是主角呢!”
溫皎懶得搭理這個說話他都聽不懂的玩意兒,只看着珠玑, 眼眸清澈幹淨只剩惡毒。
珠玑靜靜看他, 笑着說:“好呀。”
——小主人又不理它。
小火焰幾次三番在溫皎這裏熱臉貼冷屁股,也萎了,抖了抖身軀飄到了珠玑身邊。
珠玑并沒有失去力量,在陵墓裏弄死幾個人間修士輕而易舉。
她心情很好, 溫柔地牽起溫皎的手, 往外走, 似乎是在回憶往事, 笑說:“皎皎,還記得第一次來梁國皇陵的時候嗎。”
“當年你那麽小,是我牽着你的手, 一步一步帶着你從門口走到這裏的。我要你把路記下,你記不住我就重新帶你走, 走了一遍又一遍, 然後你一直在哭。”
溫皎怎麽可能記不住這事, 他委屈地扁扁嘴, 語氣藏不住怨恨:“對, 那天我走了好多遍, 腳都快起泡了。娘,你明知道我記性不好,不喜歡記東西。你怎麽還逼着我做這個呢!”
珠玑輕聲說:“因為啊,若是你連這都記不住,也就沒出生的意義了。”
溫皎滿腦子都是報仇,疑惑:“娘,你怎麽又在說我聽不懂的話啊。”
珠玑微笑,沒再理他。
一歲的小火焰卻是因為主人這句話一下子身體僵住,就連沸騰的戀愛腦都被冷水澆下,苗都不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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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叫……沒出生的意義?
陵墓暗道中,兩岸接連不斷的人魚燭長明。
珠玑笑:“好,我們不提這個。你在楚國皇宮受委屈了嗎?”
溫皎眼眶一紅:“受了。娘,你都不知道我在裏面過的有多苦。”
珠玑道:“傅長生他沒有保護你嗎?”
溫皎想到傅長生就是一肚子氣,他赤紅着眼,咬牙切齒:“沒有!傅長生那個忘恩負義的狗東西,入了宮後根本沒有管過我!他被一個青樓出來的婊子迷了神智,抛下我走了!”溫皎突然想起夏青也進來了,也在這陵墓,愣了愣後壓抑不住大笑起來,眼中瞬間迸發出極為純粹癫狂的光亮來,手指緊緊拽着珠玑的衣袖:“對了,娘!那個婊子也進來了!娘,你要為我報仇!你慢慢折磨他好不好,最好把他折磨的生不如死!”
小火苗整團火都傻了——小主人說什麽?婊、婊子?傻白甜主角受怎麽可以說這個詞呢。
但它很快又安慰自己,可能小主人是在楚國皇宮受了太大的刺激現在有些神志不清吧。
小主人好可憐哦。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珠玑一眼就能看出他在說謊,傅長生怎麽可能對他不聞不問呢,但還是勾唇,妩媚地笑說:“好啊,我不光幫你報複那個人,還幫你報複傅長生。”
溫皎眼睛放光:“太好了,娘,你要怎麽報複傅長生。”
珠玑道:“還沒想好,不過肯定不會讓他好過的。”
“嗯。”
珠玑所過之處,挂在牆壁上的燭燈依次亮起,把白骨道照了個清晰。
黑色的衣裙拂過皚皚如雪的骷髅,像是在廢墟荒骨上開出的一朵黑色的嗜血的花。
“娘,你要帶我去哪裏?”
“去看那群人怎麽痛苦絕望。”
她是鲛族聖女,百年之前最接近神的存在,區區一個心魔幻障自然攔不住她。
溫皎真的如願了,他以一個高高在上的身份,旁觀了一群修士內心深處最壓抑最深刻的仇恨愛恨、恐懼遺憾,并以此為樂,格外享受那些人在崩潰時見到他的表情。
他們醜态百出,狼狽不堪,哭着嚷着求他原諒,臉上都是悔色。
溫皎要的就是他們後悔,他渾身上下說不出的舒爽,神色興奮到扭曲:“娘,快帶我去找那個賤人。”
小火苗郁悶地閃了閃,安安靜靜在旁邊看着,覺得自己越來越看不透小主人了。
它飄在珠玑後面,不由又想到自己以前還藏在珠子裏時,見到的梁國皇宮的種種。
那時的小主人還是無憂無慮的九皇子,千嬌百寵,随心所欲。
小主人嬌橫脾氣大,心情不好可能會為一件很小的事處死宮女,但心情好就會去宮外幫助很多貧苦的人,搏來一個“寬容仁善”的好名聲。
就像章臺殿的夜晚,主人俯身扶花,笑吟吟對大将軍說過的話。
“有人讨厭就有人喜歡。好比有人愛花,有人愛草,任何人都值得被愛。情愛這種東西,最不般配反而最般配。我相信皎皎那麽可愛,總會有人願意為他付出一切的,你說對嗎傅将軍?”
皎皎那麽可愛,會有無數人為他付出一切的。
小火苗對這句話深以為然。
小主人樣貌出衆、生而高貴,雖然自私惡毒殺了很多人,可就是有很多人願意寵着愛着,縱容着他的一切壞。
任由別人恨得牙癢癢也沒辦法。
誰讓,這是上天的饋贈呢。
上天饋贈他從生到死,什麽都不需要做,就該受萬千寵愛。
“娘,你要帶我去哪兒?”溫皎報了仇神清氣爽,繼續跟着他娘走。
珠玑:“噓,你好好跟着我就行了。”
溫皎:“娘,你什麽時候帶我去找夏青。”
珠玑說:“皎皎,你不相信娘嗎?”
溫皎心裏煩得不行,心道就是相信你我才落到這個地步。
珠玑親自剖腹生下的他,血液同源,當然知道他全部的情緒,察覺到他的恨,微笑什麽都沒說。
穿過白骨道,穿過立棺的陵墓。
她往春商洞的最深處走。
那裏是一處血池。
在珠玑帶着溫皎去白骨道前,已經有一些人掙脫心魔幻境走了出來。都是一幹年紀比較小的修士,其中就有寇星華和那個被蝙蝠弄瞎眼睛的人。
暗道重重如迷宮般錯亂,衆人摸瞎般選了一條路徑直往前走,卻沒想到越往裏走路越潮濕,濃稠的血腥味經久不散。
夏青醒來的時候,還在樓觀雪懷中。兩旁是沿路盛開的血色紅花。他想起自己閉上眼前說的那句“萬劫不複”,靜靜發了會兒呆,随後低頭小聲說:“放我下來。”
樓觀雪聲音淡淡從頭頂傳來:“先說清楚,最後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夏青渾渾噩噩,懵懵地問:“哪句話?”
樓觀雪重複:“那句萬劫不複吧。”
夏青身體瞬間僵住,耳朵已經開始發熱,清醒的時候直面自己說過的話,真的是折磨——這還要說清楚嗎,這難道意思還不明白嗎?
“你先放我下來。”他松開手臂,虛虛推着樓觀雪的肩,有氣無力道:“……這讓我怎麽說啊。”
樓觀雪沒有直接答應他,而是選擇先用神力探查了一下他的身體,确定無恙後才放他下來。
暗潮靜靜漫過漆黑的甬道,細流無聲。
樓觀雪放他下來也就不走了。
明明往前就是計劃中的最後一步,但他卻也是不知道什麽心情,非停下站在這死水微瀾的暗道,等一句話。
夏青腳落地後,擡手抓了下頭發,頭一次感覺喪失了語言功能。
兩旁的燈暗幽幽亮着,渾濁的光線裏,樓觀雪一襲白衣濯冰簌雪,如第一晚見到的那樣。眉眼在晦暗的影子中依舊精致絕倫,蒼白的手拿着骨笛,垂眸冷靜看着他。
夏青被他盯着越發不好意思了。
“邊走邊說吧。”
樓觀雪沉默片刻,說:“好。”
太奇怪了,他們之間還從來沒有這樣奇怪的時候。
夏青頓了頓,說:“我修的是太上忘情道你知道嗎。”
樓觀雪這一次倒是很體貼,任由他轉移話題:“嗯。”
夏青看着黑黢黢的水,語氣茫然說:“我師父讓我無牽無挂,因為太上忘情講究的是不為情牽不為情絆,按理說可以入情,可是入了情還不為其牽絆何其難,我沒那麽自信。我之前一直在怕,因為不敢細想。但我後面又覺得,我這樣……算什麽呢。”
他聲音又輕又靜:“我怕入了情出不去……可這種恐懼,本身就已經是一種牽絆了啊。”
“我的道心早就破了,這根本不是我能不能選擇的事。”
“于是我想,萬劫不複,那就萬劫不複吧。”
樓觀雪在黑暗中沒說話,手指緊攥骨笛。
聽着少年的話,一時間思緒竟有些飄散。
灼燒心間的烈火枷鎖如今變成了溫順的藤蔓,無聲肆意蔓延,一點一點纏繞禁锢。
他從小到大活得一直很清醒,很少有這樣的時候。
夏青罵過他很多次瘋子,實際上,他的瘋也在理智之中。對于蒼生的漠視和對于生死的旁觀,不過是一種刻入血液的傲慢。
只有這一次,事情在往失控的方向走。
可能是真的瘋了吧。
“夏青,不只是你萬劫不複。”
樓觀雪說。
夏青愣住,樓觀雪漆黑的眼眸這一刻湧現出一種他從未見過的神色來。
“真沒想到,你陪我度過了一次紅塵障,結果又重新拉我入紅塵。”
樓觀雪勾起唇角,輕輕地笑了下。
“你還沒回答,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樓觀雪,我……”
夏青臉色蒼白,淺褐色的瞳孔滿是迷茫的霧氣,下意識張開嘴,卻發現根本說不出話來。
從心魔幻境裏出來,他心裏一直籠罩着一股難以言喻的哀傷。
樓觀雪靜靜看着他:“別怕,說出來,我在聽。”
夏青眼眸越發迷茫,承認道心破碎的一刻,他像是被人從內部擊碎,情緒理智都潰不成軍:“我,我……”
樓觀雪等了一會兒,等不到答案,心中嘆口氣,伸出手暧昧地扶上他的臉,替他把話說完,溫柔笑說:“你喜歡我。”
夏青一下子失聲。
樓觀雪垂眸,神情在半明半暗中幾乎是缱绻的,勾唇說:“這樣,我們也算兩情相悅了。”
這一次的紅塵障,居然是他心甘情願被困住的。
果然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