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崩析(五)
珠玑渾身上下都是血, 黑色長發披蓋了赤裸的全身,她赤足踩在草地上,一束白光自腳下幽幽升起, 勾勒出鲛紗織就的黑色長裙。她光着腳從萬千蝴蝶結成的繭中走出,陽光下耳廓透明, 發上的白色紙花瑟瑟, 脆弱肅穆,與她一身妖邪妩媚的氣質詭異相融。
寇星華一群人都為靈薇花香蠱惑,頭痛欲裂, 崩潰地半跪下來。
一時間山谷內各種哭嚎,尖叫不絕于耳。
珠玑從溫皎體內“出生”,外貌絲毫未變。野史上有關寒月夫人的記載總是脫不開“妩媚”“尤物”“傾國傾城”等詞語,充滿着人類對她的侮辱和遐想。只是誰又知道呢,這麽一個活在風月中的絕色佳人本性卻是這樣殘忍又暴虐。
夏青擡頭看着前方。
蝴蝶的鱗翅分割陽光, 萬千光影落在珠玑的臉側。
她剛轉生,眯了眯眼, 似乎是在重新看這個世界,細細感受天地的每一粒塵埃。
小火焰在旁邊掉着金豆豆, 被真相吓到了,也不敢再接近她,就坐在地上委委屈屈哭着。
珠玑像是陷入很深的回憶裏, 關于死前,她恍惚了片刻, 聲音很輕慢慢說:“百年前瑤珂和璇珈偷襲我, 奪我神光, 害我遭反噬功虧一篑。緊接着宋歸塵叛變, 率領人族修士在通天海大開殺戒。他不仁, 我便不義,我殺了他的兩個師弟,順便放火燒了蓬萊。多可笑啊,蓬萊大師兄在神宮內下令誅盡鲛族,他的兩個師弟卻在外面出生入死地救鲛人。”
“通天海經常下雨,我見過很多場雨,再沒見過那晚一樣的大火。”
珠玑譏諷地笑完,視線安靜落到了夏青臉上。
“我當時沒有看到你,你去哪裏了呢小師弟。如果當時你也在,我就不需要那麽麻煩了。”
夏青漠然地看着她,淺褐色的眸光泠泠如霜。
珠玑說:“小師弟,我需要你的魂魄。”
“我給你的兩個師兄下了伴生靈蠱,你在陵光有見到他們嗎?”
“我從皎皎體內重生,那麽現在我既是施術人又是母蠱。”珠玑微笑說:“伴生靈蠱母蠱可以随意要了子蠱的命。你想救他們嗎?”
Advertisement
夏青說:“我更想殺了你。”
珠玑笑起來:“可惜你殺不了我。”
珠玑已經獲得了身體,她走路卻依舊仿佛輕飄飄的。山谷內綠草如茵,黑色裙裾卻只拂過盛開的紅花。
“小火焰其實沒騙你,我把你帶過來,也可以送你回去。”
“你看多劃算啊,只要你把心魂給我。我不僅放過你前世的師兄,還可以把你送回原來世界。”
小火焰聽到珠玑提到自己的名字,一下子金豆豆都不掉了,蒙昧天真的眼睛隔着血池遙遙看向夏青。
主人說了謊。可是它太難過了,難過都不知道怎麽去提醒夏青。
鲛族聖女的眼神是有蠱惑人心力量。
珠玑微笑看着他,銀藍色的眼眸像是冬日落雪的通天海,詭麗得不真實。
夏青神思恍惚了下,藏在袖中的手稍稍握緊,他突然有點後悔聽到衆人的驚叫聲,不顧樓觀雪阻攔一個人往回走了。珠玑立在陵墓內的棺是假象,她真正放神珠的地方在春商洞的最深處,也就是血池的另一邊。樓觀雪說方向錯了,不過先去拿珠也可以。
夏青當時一頭霧水,他們進來不就是找神珠的嗎,為什麽又說方向錯了。
現在沿路返回,才知道,原來正确方向遇到的會是珠玑。
溫皎向他求助的一刻,夏青第一時間看向的是他眉心的痣。
早在浴池初見他就覺得邪門古怪的地方,現在終于露出猙獰面目。那不是痣,那是一個裂口,一個珠玑複活的裂口。
夏青輕輕移開視線,不再看她,看着小火焰,聲音漠然:“我都不需要。”
他現在已經不想回去了。
珠玑說:“是嗎。”
她看着夏青蒼白腕上的舍利子:“我就說你怎麽可以離開楚國皇宮來上京,原來宋歸塵把佛骨舍利給了你。可舍利化形的身體到底是假的,你就打算當個孤魂野鬼過一輩子。”珠玑又緩緩一笑,想到什麽輕聲說:“哦,不對,你也不能這樣一輩子。”
“百年之期快到了,屆時浮屠塔內的神魂徹底蘇醒,整個楚國皇族都要死。”
“我帶你過來時,将你的神魂和楚國皇帝綁在了一起,按理來說你不得離開他半步。”
珠玑說:“你們生死同契,他若是死了,你也會魂飛魄散。除非你在他死前,占據他的身體成為他。”
“你看,你從一開始就沒有選擇。”
夏青沒什麽表情,就看着瑟縮着一直在哭的小火焰,問:“你想得到我的心魂,必須我有實體?”
珠玑笑了下,眼眸一彎,把手指放到唇上:“噓,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出去再說。”
夏青壓下厭惡,抿唇垂眸,一言不發。
珠玑從第一句話開始,就根本不需要他的回複。
她眼眸在看他,卻又不是在看他,她在看百年前的歷歷往事。懷念的、唏噓的,像是一個人涅槃歸來、脫胎換骨後再去看之前的狼狽模樣,姿勢高高在上,眉眼間怎麽都掩不去譏諷之色。
珠玑的裙裾被一朵花輕扯。
她回身,剛好看着溫皎的屍體被蝴蝶吃的幹幹淨淨,只剩一具白骨倒在血池邊。
珠玑眯了下眼。
白骨上什麽東西在破土而出。
寇星華等人已經精疲力竭,虛弱地倒在地上,露出的眼睛都布滿血絲。
這是夏青第一次在現實中看鲛人白骨生花。如衛流光所言,靈薇花是留不住的,邊開邊散。
好像只是一陣風卷過星輝茫茫。
透明的花瓣剎那轉眼,随風而逝,什麽都沒留下。
珠玑唇角笑意譏諷:“靈薇?”
珠玑伸出手指,輕輕觸摸散于空中的星輝:“鲛人必須死在冢上,因為靈薇花只能開在那裏。靈薇,它本就是鲛人的魂魄。”
“神可真是殘忍啊,現在荒冢成了牆,鲛人一死便是魂飛魄散。不過,這跟我也沒什麽關系了。”
“小火焰,過來,我們該出去了。”
她沒有理倒在地上的一群蝼蟻。
複活之後她安安靜靜、清心寡欲,不動殺念也不動情緒。
黑裙掠過白骨時,珠玑垂眸看了東倒西歪躺地上的一群人一眼,唇角微勾。
她曾經以為掌管衆生生殺予奪的感覺很美妙,令人上瘾,畢竟那是至高無上的力量。
可現在成為“神”,她才發現原來這種對力量都不屑一顧的感覺更奇妙。
小火焰現在怕死她了,珠玑給了溫皎生是為了讓他死,那麽它呢?珠玑養大它又是為什麽。
它突然忽然無比懷念自己出生的那枚珠子,在珠子裏時的自己無憂無慮,快快樂樂,根本不用考慮那麽多。珠玑要它過去,可是它根本不想過去。
它金豆豆一直在掉,蜷縮着,不斷後退。
就在這時,夏青發話了:“系統,來我這裏。”
系統茫然空白的大腦被一道雷點劈過。“夏青!”它哽咽着大叫一聲,一團火就這麽撲了過去。
夏青對它沒有任何情感,只是不想讓珠玑如願而已。
他任由着系統趴在他肩膀上抽抽搭搭哭,擡頭,寒霜般的眼眸靜靜看向珠玑,掌心冰涼的劍意不斷盤旋。
珠玑看他的目光充滿諷刺:“百年前,整個蓬萊唯一能與我為敵的也只有你大師兄。你現在身體都沒有,确定要跟我作對?”
夏青沒理她。
珠玑不再說話,她擡起手,從鬓發上取下那朵潔白的紙花來。她要的只是夏青的心魂,有一萬種方法,逼他也罷,強迫他也罷,根本不需要考慮他的意見。
白色紙花粉碎,碎屑虛成一條長長的鏈字,被珠玑握在手中。
“你在等誰呢?”
“等宋歸塵?”
珠玑微笑,手中的長鏈猛地一甩,撞開蝴蝶,破開空氣,直直往夏青的方向擊打。
“好巧,我也在等他。”
夏青怎麽可能一個人出生在梁國皇陵呢。那正好。
她等宋歸塵過來,将他挫骨揚灰。
“夏青!小心——”小火焰見長鏈襲擊過來的一刻,整團火炸起,緊張得聲音都在發顫。可是它還沒來得及貪生怕死躲進夏青的袖子裏,突然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小火焰一下子愣住,猛地擡頭,卻見一枚紫色的珠子從某個方向射過來,擊散了碎紙凝成的長鞭。
與此同時,夏青的灰袍和黑發浮動,人如鬼魅一般過去,手中出現把古木漆黑的長劍,珠玑瞳孔一下子緊縮,夏青的劍已經直直刺穿進她的身體。
阿難劍入體的一刻,珠玑什麽聲音都沒發出來,她踉跄着退後一步,銀藍的眼第一次認認真真看了次夏青。
她已經是半神之軀,自然能感知天地異動。夏青手裏的劍是虛,可哪怕是虛的,依舊能傷了她。
瞬息之間天地化為劍陣,光塵冰冷,草木鋒利。
世界上沒有一把劍能做到這樣。
除非……
“阿難。”
珠玑一字一句,難以置信地念出了這個名字。
很少人知道,蓬萊,神宮,阿難劍是一同誕生于通天之海的。
生于太初鴻蒙,生于天地初分。
夏青依舊沒理她。
珠玑複活之後自持身份僞裝着的冷靜崩裂,她喃喃:“你居然是阿難劍主。”
夏青的步伐不穩,向後退了兩步,抿着唇。
小火焰火都傻了。
珠玑胸口有了個大窟窿,可是一點血都沒流出來,傷口在慢慢愈合,她神情扭曲,似癫狂似瘋魔,極緩極慢地笑了聲:“夏青,你還真是讓我驚訝呢。”
可是,縱然是阿難劍主又如何,他連身體都沒有,阿難劍也不是完整的——怎麽可能殺了她。
夏青沉默了很久,現在終于出聲:“珠玑,若百年之期真的是神的輪回,你應該會是第一個死的。”
珠玑說:“你是說神罰嗎?我可沒人類那麽貪婪,連神魂都敢奢想。”
紫珠滾到了她腳下,珠玑适才被阿難劍所驚,現在才将目光落到地上。
看到那個珠子時,她只覺得熟悉,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是什麽。
“嗚嗚嗚嗚”直到小火焰的哭聲把她的思緒稍稍喚醒。
小火焰跟迷茫無措的孩子見到家一樣,從夏青的肩膀上飛下來,飛到了那顆珠子身邊,眼淚不要錢的往下落。
嗚嗚嗚,嗚嗚嗚,它要回去,它一點都不喜歡外面的世界。
淚水滴到紫珠上面,小火焰周身泛起一層至純至粹的皎潔白光來,紫珠接納了它的眼淚,而後溫柔地讓它往裏面鑽。
“神珠?”
珠玑微愣。
她将神珠放在春商洞的最深處,并用自己的心頭血作陣。
它怎麽會出現在這裏?誰進了裏面?
“身體都沒好,為什麽還要使用阿難劍。”
夏青臉色蒼白,忽然感覺手腕被人牽住,耳邊傳來淡淡稍有不滿的嗓音。
樓觀雪出現在他身邊。
夏青被瘋女人整得郁悶的心情這才好起來,看他一眼,輕聲抱怨:“你去哪裏了,怎麽現在才來。”
樓觀雪一愣,卻很受用他這樣不經意的依賴,笑道:“抱歉,被一點事耽誤了,怪我。”
珠玑的視線從那枚紫珠往上偏移,看到了一角雪白無塵的衣袍。
她視線垂下,在聽到那個聲音的一刻思維微微僵住,如果是先前阿難劍出來的一刻,她覺得震驚,那麽現在就是短暫的失神。
人在極度失控和恐懼時,是大腦一片空白的。紙屑被擊碎,又生生不息重新凝聚在珠玑的鬓發邊,成了一朵小巧純白的紙花。
她脖頸僵直,一點一點擡起頭來。
山谷內光影清明。
她站在不遠處,銀藍的眼眸看着出現在夏青旁邊的人。
一如十年、百年、千年的歲月,冷冷清清驚神殿,凄凄寂寂忘返源,她在高殿之下的遙望。
珠玑臉色蒼白如紙,失魂落魄,唇劇烈顫抖,話很輕,像是破開靈魂血肉顫聲發出。
“……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