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崩析(八) (1)
“你帶來的只是另一種偏見和殺戮。”夏青步伐停住, 回頭靜靜看他一眼,冷靜說:“宋歸塵,你的蒼生道早就破了吧。”
宋歸塵愣了愣, 偏頭笑了兩聲, 說:“沒大沒小, 怎麽跟師兄說話的呢。”
夏青說:“你心裏早就沒有了蒼生, 只有恨。你誅神不過是為了報複鲛族而已。”
宋歸塵說:“可能吧。”
石榴花從他指間粉碎掉落。
夏青這一刻,算是真的明白了什麽叫“道不同不相為謀”。他譏諷地一笑, 什麽都沒說。
珠玑和宋歸塵都認為神魂出塔的一刻樓觀雪就會死,因為楚國皇族的血液被神詛咒。
一個弱小的凡人在憤怒的神魂面前只會死無葬身之地。
宋歸塵說血陣不可能成功。
可是……血陣真的不可能成功嗎?樓觀雪現在真的是凡人嗎。
……但不是凡人, 他又是什麽呢。
夏青閉了下眼, 耳邊忽然響起那個男孩的聲音,在螢火紛飛的驚蟄夜, 顫抖地, 哽咽地。
“那我是什麽呢。”
“人類把我當做鲛當做異類,鲛族把我當做人視我為仇人。”
“那麽我到底是什麽呢?”他在風中打了個冷戰, 一字一字顫抖地說:“我是……怪物?”
不該活着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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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就是為了死,生命只是一場獻祭,連長大的資格都沒有。
“多可笑啊, 我那麽努力活着, 是為了什麽。”
“原來我是為了死而活。”男孩蹲在蟲子低鳴的牆角, 無措茫然看着傷痕累累的手,難過得話都說不完整:“……為了……給神養大一個容器。”
皇城內的桂花開了,淡雅馥郁, 夏青往前走。
現在才明白樓觀雪在千機樓內說的話。
“你出障後問我, 神有沒有在我身上複蘇, 其實……我也不知道。或許現在, 我不屬于十六州大陸,也不屬于通天之海。”
“我這樣,才算沒有來處和去處。”
夏青兜兜轉轉走到了冷宮前。
這裏在宮巷的盡頭,白牆高築,荒草橫生。
他曾經和那個男孩坐在牆上聊天。
濃綠深綠的青苔裏開滿白色小花,那時的樓觀雪還小,雌雄莫辯,漂亮得驚人,咬着糖葫蘆,跟個小狼崽一樣,眼裏是野草般頑強的生機和狠戾。
如果非要用一個詞概括樓觀雪的性格,夏青覺得應該是冷漠,貫穿進靈魂深處的冷漠。
五歲之前,裝乖賣慘,上蹿下跳只為了活着。五歲之後兜兜轉轉,機關算盡,等着浮屠塔破的一天,也只是想要一個答案。
——你确定你見到的,真的是長大後的我,不是神?
夏青聲音很輕,喃喃道:“我确定啊,你就是你。”
哪怕你說記憶開始不是你的,愛恨開始不是你的,血液骨骼都在重塑。
可我還是覺得,你一直都是你。
夏青去了一趟經世閣,了解血陣的事。
經世閣在陵光城外,需要過一條大河,他有樓觀雪給出的令牌,自然是暢行無阻。
在路上,他聽到了很多關于民間鲛人的事。
随着百年之期的來臨,浮屠塔上的紫光開始鎮壓不住邪氣,鲛人暴躁化妖的概率越來越高。
船家是個話多的,竹竿欸乃劃開水波,高興地說:“這殺千刀的妖怪可算是要死了!就是它害我們先祖暴斃!可嘆我楚國景帝,千古明君居然死在邪祟手裏,”
夏青垂眸看着透碧的河水,問了句:“景帝為什麽會被大妖所害?”
船家道:“我看話本裏都說,這浮屠塔內關着的大妖其實就是鲛族的皇。當年先祖英武,遠征通天海,把鲛族打得落花流水,如願進入神宮,先祖本就是天之驕子,自然輕而易舉得到了神的恩賜,神賜他長生不老,也佑我楚國長盛不衰。鲛族妖皇嫉妒不已,懷恨在心,便尾随先祖回宮,趁其不備将其殺害。”
夏青說:“是這樣嗎?”
船家對景帝那是一個仰慕,語氣裏說不出的驕傲:“對啊,肯定是這樣!真是天妒英才!若是景帝多活幾年我們楚國肯定更威風。”
“景帝何等豪傑,都能讓蓬萊的仙人心甘情願追随。鲛族在通天海從來是海之霸主,但景帝領兵出征,直接把他們都打為奴隸,氣派!”
夏青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這就是民間所傳的關于百年前的事嗎?
沒有刻骨的仇恨,沒有扭曲的野心。
有的只是一位千古明帝開闊疆土,征服鲛族,滿載而歸。
夏青唇角笑意諷刺。
蓬萊的仙人心甘情願追随?
——錯了,他只是想借你們的力量,報血海深仇。
先祖把鲛族打得落花流水?
——錯了,鲛族聖女和你們裏應外合,通天海有一半的鲛人縱容外敵入侵神宮。
因為最開始,大家有一個共同的目的——誅神。
楚國先祖想要神魂,求長生不老。
珠玑想要神力。
鲛族想要脫離神的禁锢上岸。
神死後,結盟破裂,才召顯出每個人猙獰的野心來。
鲛族嘲笑人類的愚蠢,不知道神亡後,他們将上岸主宰一切。可神宮坍塌後,鲛族才發現,他們确實擁有了上岸的自由,卻也永久失去了力量。
最後宋歸塵的真面目撕碎。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想要的,從來是鲛人一族下地獄。
神宮之戰,每個人都野心勃勃,每個人都自信滿滿,每個人都……不得善終。
“神,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存在呢?”夏青從竹筏上走下來,上岸時心裏不由自主掠過這麽一個話題。
這世間唯一的神,生活在通天海的盡頭,由鲛族世世代代侍奉。
他有實體嗎?他長什麽樣?
他會痛嗎?當年被信徒背棄,鮮血淋漓跪在誅神大陣中央時想的是什麽?
夏青不由自主想起通天海那堵高牆來。他剛來這個世界看《東洲雜談》,書上說牆是大祭司為了防止鲛族逃蹿所立的,但是夏青覺得,不對,宋歸塵沒有這個能力在通天海上立一堵牆。
《東洲雜談》比陵光的話本要真實一點,上面沒把景帝描繪得多光明磊落,說景帝以為神就是真龍,觊觎龍肉求長生才率兵進攻通天海的。
和真相也沒差多少。
都是貪婪。
夏青進經世殿的書樓,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燕蘭渝。
她的靜心殿永遠浸潤在檀香裏,久而久之,青色的裙裾都帶了些這種味道。年輕的太後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閑閑翻書,光影落在她素靜的面容上,鮮紅的蔻丹起落間劃出淡淡血紅。
這算是夏青第一次以自己的身份見她。
他曾經在摘星樓裏怕這個瘋女人怕得不行,現在卻發現,她在這一百年後兜兜轉轉的命盤裏,也只是蝼蟻。
燕蘭渝代表的是人類的權欲、貪婪和野心。
“好孩子,你叫夏青是嗎?”燕蘭渝見到他的時候,眯了下眼,似乎是有些驚訝,但是很快又換上她那副慣常的溫婉柔和的笑意來。
“阿雪一直把你藏在宮裏,哀家很早之前就想見你了,只是沒機會。今日一見,果然生得标志,怪不得能讓我從來不近人情的阿雪動心。”
夏青說:“太後娘娘。”
燕蘭渝親切地端坐好,朝他露出一個春風細雨般的笑:“不必多禮,過來坐。夏青,你會下棋嗎?”
她的前面擺放着一個棋盤,旁邊熏煙袅袅,白霧移往窗邊。
夏青:“我不會。”
燕蘭渝跟拉家常般,輕聲細語:“你來白子先行吧。”
夏青:“……”哦差點忘了,這人是什麽性格。
夏青随便拿了顆棋,随便放到棋盤正中心。
燕蘭渝挽袖,拿起一枚黑子落下,聲音輕細:“我最近總覺得心裏不踏實,老是做夢。我昨天又夢到先皇,我跟他說了誅妖之事,先皇喜極而泣,牽着我的手感嘆樓家百年的仇終于得報。我還夢到了阿雪的生母,我說瑤珂,阿雪終于可以擺脫每年三月摘星樓內的折磨了,你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安寧,但是瑤珂什麽都沒說,嘆息一聲就走了。”
燕蘭渝眉眼間籠罩着煙雨般的輕愁,似嘆似笑:“還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啊。”
夏青垂眸下棋,絲毫不為所動。
燕蘭渝說:“我現在心裏唯一的遺憾就是阿雪還沒有孩子。樓家子嗣單薄,可不能斷在他這一脈,夏青,娶個男皇後已經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若是讓他為了你斷絕香火。”
她緩緩說:“你可真的就是千古罪人了。”
夏青平靜問道:“太後娘娘,您想我怎麽做呢。”
燕蘭渝微笑:“乖孩子,我知道你向來懂事。”
“你幫我勸勸阿雪。我看衛家那十六姑娘生的機靈可愛,性格也好,幹脆在封後大典上随你一起入宮,如何?”
夏青的睫毛很長,覆下陰影,遮住全部情緒,他有些神游天外。
——他現在拿的是什麽劇本?被太後棒打鴛鴦的平民皇後?
夏青擡眸看着燕蘭渝。
這位身份尊貴的太後雖然笑着,可是看他的眼神充滿不屑和輕蔑。
夏青想,燕蘭渝現在應該很開心,浮屠塔要破了,對于陵光三家的詛咒也将徹底消除。
如果伏妖成功,她會直接殺了樓觀雪,用一千種方法折磨這個她眼中的賤種,以洩心頭之恨。從此高枕無憂,掌權天下。
伏妖不成功,她也有後路,現在跟他說這些就是第兩手打算。
夏青說:“我覺得,不如何。”
他起身往經世殿的二樓走,不想在和她浪費時間。
燕蘭渝笑容僵硬了片刻,紅紅的指甲輕撫過棋盤,笑說:“居然還是個有脾氣的小孩子。”
“夏青,貪心的人在陵光是活不長的。”
夏青笑了下:“太後,這句話我也送給你。”
他的身影消失在閣樓轉角處,燕蘭渝眸光瞬間變得陰冷,銀牙一咬,将棋盤上的棋子盡數推倒在地上。
經世殿的每一層都飄着很多紅絲帶,密密麻麻,像是萬千因果。宋歸塵或許知道他會來,早就把禁處的書給他拿了出來。
血陣。
夏青翻開了那本書頁泛黃微皺的書,一個字一個字看着。
天底下離神最近的就是鲛族,于是血陣用的也是純鲛心頭血。
将陣法寫在孕婦的肚皮上,于神息最強大的驚蟄夜生下孩子,便可讓孩子成為接納神的容器。臍帶需要留着,因為它是小孩和母親最初的牽連,與人世最深的羁絆。
等神徹底在容器內蘇醒,吞下臍帶,便可徹底脫離凡胎。
這一頁被很多人翻閱過,但是實行的卻很少,畢竟鲛族百年前何其強大,從來不出通天海,想要得到純鲛的心頭血難如登天。
宋歸塵說起血陣之事時,也只是短暫地笑了笑。
“瑤珂或許真的是走投無路了,才會信這麽一種邪術。”
宋歸塵明顯不以為意,聲音很輕,卻很篤定:“神怎麽可能在人的體內蘇醒的。”
夏青回宮的路上,還在想這句話,他覺得宋歸塵或許是對的。
他是蓬萊的大師兄,如果沒叛離師門,之後會是蓬萊之主。
他把那本書藏在袖子裏,打算拿回去給樓觀雪看看。
經世殿前的這條大河叫離離,夜晚的時候天空下起了小雨,停在附近的只有一艘烏篷船。
夏青踏上去,聽得艄公問:“小公子怎麽那麽晚才過河?”
夏青:“在林子裏迷了路。”
艄公笑笑:“這樣嗎?”
夜幕低垂,河水寂寂。
風聲肅殺,艄公從袖子裏拿出匕首,電光火石間朝夏青刺來時,夏青眼都沒眨,拿着手中把玩的竹葉直接将艄公的手腕挑斷。
“你!”艄公驟然擡頭,語氣冰冷。
夏青笑了下:“燕蘭渝下手那麽急不可耐的嗎?”
艄公臉色古怪,皮膚像是氣球一樣膨脹起來,直直盯着他,露出一個詭異的笑來。
砰——艄公身軀爆炸,将烏篷船帶着一起,炸得四分五裂。夏青稍微躲了下,防止碎屑入眼。他衣袍翻飛,站立在了一塊木板上。
離離河水奔湧,月色照出林子裏鬼影重重。
夏青冷眼看了那些人一眼,一下子跳入了河中。
“追!”
“太後有令,活捉他!”
夏青落入水的一刻,被冷得激靈了一下。
白色泡沫嘩啦啦地往上冒,黑暗裏發光的藻類顯得越發明顯。
它們随着水紋晃動,露出裏面細小的會發光的蟲子來。
光是蔚藍色的,在逐漸模糊的視線裏,被分割出五光十色來。暗流湧動的聲音無比明顯,緩緩擦過耳邊。
他往下墜。
在這萬籁俱靜,冰冷壓抑的河水底。
夏青腦海裏忽然又清晰浮現,珠玑臨死前遙遙看他的一眼。銀藍色,蠱惑心智。純鲛的幻瞳,撬開他蚌殼一般死守的記憶。
夏青臉色驟然蒼白無血色,大腦掀起毀天滅地的疼痛,嘴唇顫抖,痛苦地閉上了眼。
“把劍交給你之前,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事啊。”
——“從此,無論生死,劍不離手。”
他想起了數千個和阿難劍相伴的日日夜夜。
劍不離手其實是一件特別麻煩的事,他花了好久的時間,去習慣怎麽吃飯,怎麽洗澡,怎麽換衣服,怎麽下雨打傘,怎麽抄書掃地。
衛流光在知道這件事後,笑得滾到地上,自告奮勇說要幫師父監督他。
實際上就是為了看他笑話,抓他把柄。
他小時候沒辟谷,上茅廁時,衛流光就會賤兮兮從門板上冒出一個頭來,單純為了看他有沒有放下劍,給師父告狀。
夏青想把他的頭摁進糞坑。
吃飯的時候,衛流光也噗噗直笑:“夏青,你洞房的時候怎麽辦啊?”
傅長生扶額:“流光,你少說兩句吧。”
宋歸塵身為大師兄,卻從來不教好的。他悶笑兩聲,風姿清潤儒雅,眼眸滿是戲谑之色,不正經道:“還能怎麽辦,夏青,劍和妻子哪個重要還要大師兄告訴你嗎?當然是——”
這時薛扶光端着湯從外面走進來,石榴紅裙掠過門檻,涼涼道:“當然是什麽?”
宋歸塵差點被口水嗆着,清咳一聲,裝作失憶,柔情似水笑問:“你怎麽在廚房呆了那麽久,累不累。”
薛扶光翻個白眼,沒理他,坐到了夏青旁邊。
衛流光聞着味道,眼睛發亮流口水,先動勺子給自己盛了碗濃郁的魚湯。
薛扶光偏頭看夏青,出聲安撫道:“阿難劍是上古神器,你想要和它心神結合需要很長的時間。劍不離手,實際上就是你們彼此互通靈息的過程。”
夏青聽到這話露齒一笑,同時白了衛流光一眼:“我知道。”
衛流光嗤一聲,吃飽喝足又開始作妖:“哦,夏青!我還想起一件事,你洞房的時候,拿着劍也不好辦事吧。”
他明顯忘記了飯桌上還有師姐在。
薛扶光揚起手,皮笑肉不笑:“你還知道辦事啊?來來來,衛流光。”
衛流光吓得一溜煙跑了。
蓬萊的日常看似雞飛狗跳,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修行,大多時候,夏青都是一個人和阿難劍安安靜靜呆在一塊的。
通天海經常下雨。
潮濕的雨水從屋檐落下,水汽把山巒濺得白茫茫。
夏青就拿着阿難劍,坐在窗邊,瞪大眼睛,看一眼高高的天空,又看一眼阿難劍,好奇嘀咕:“都說你是上古神劍,真的有那麽厲害嗎?那我以後是不是會成為天下第一?”
等他真的被允許一個人出海歷練,夏青興奮地一晚上沒睡。
他專門把自己打扮了一下,意氣風發,對着蓬萊的花花草草大放厥詞:“走了,我要去征服天下!”
然而他沒能征服天下,他倒黴死了!!
他殺了個魔修,結果被困山洞,只能在黑暗裏,用阿難劍一點一點鑿開出口。天光湧進來的一刻,夏青眨了下眼,生理性的眼淚落到了阿難劍上,他明顯感覺到劍身顫抖。走出逼仄石室的時候,他才發現——如果一開始他和阿難劍是冤家是玩伴,那麽三年五年十年,它已經是他身體的一部分,是刻入靈魂的習慣。
他真的做到了,生命最後劍都不離手。
游歷回來的時候是三月五,通天之海的盡頭散發出幽微藍光來。師父說過,那是靈薇花在照離人。
極光照亮地平線,瑰麗又浪漫。只是這種瑰麗的背後,是洶湧大海下暴虐的危險。
他的船被海浪卷翻,又在海中碰到了鯊群,他那時還年少,幾番掙紮下堪堪從鯊口逃生,已經奄奄一息。
誰料又遇到了瀕死歸冢的鲛人,鲛人死前都是狂暴嗜血的,他不堪為敵,手臂被撕咬下一大塊血肉來,夏青心裏咯噔只有一個念頭,他要死了。
他要死了。
意識渾濁,大腦空白,可手指卻像是被牢牢固定住一般,怎麽都不松手。
夏青心想:師父,我這也算是無論生死劍不離手吧,你見到我的屍體一定要誇我。
他以為自己會死,會葬身通身海底。
但是沒有。
他被人救了。
驚蟄萬物生,極光漫過整片通天海,海藻珊瑚,貝殼珍珠,光華熠熠。他對上一雙冰藍的眼眸。那人銀白的發散在海水中,容顏模糊,帶着一種遙遠的神性。
夏青那時失血過多,快要暈過去了。
氣喘籲籲趴在礁石上,心中警惕,不知道這人是誰,又要幹什麽。
只是那人什麽話都沒說,目光只落在他手中緊握的阿難劍上,冷淡倦懶,沒什麽情緒,轉身離開。
回到蓬萊後,他被師姐數落了很久。夏青坐在床上,看着師姐腰間搖曳在金光中的葉子,心裏卻一直想着這個人是誰。
“救我的那個人眼睛是冰藍色的。”
師父說:“确定是冰藍色,不是銀藍色?”
“确定。”
師父哼哼說:“我看是你出現幻覺了吧。”
夏青一頭霧水:“啊?”
可能真的是他出現幻覺了吧。
他和衛流光夜探友鄰家的那一次,其實故事還有後續。
衛流光不愧是作死小能手,知道鲛族做的孽氣得咬牙,“不行!來都來了,我們得給他們一點教訓。”
夏青:“啊,你要幹什麽?”
衛流光撿起掉地上的扇子,往外面看,發現瑤珂已經帶着鲛人士兵離開,才扯着夏青的袖子說:“她不是說現在不能鬧出太大動靜,驚擾到什麽東西休息嗎。走,我們去神宮外放鞭炮。”
夏青:“……”你他媽……
夏青:“滾!”
他頭也不回,想甩掉這個盡會惹事的掃把星。只是掃把星是狗皮膏藥,硬拖着他爬上了神宮的那堵玉牆。衛流光別的不行,吃喝玩樂樣樣精通,藏在袖子裏居然還是有鞭炮。這是他最近琢磨出的新玩意兒,專門讓薛師姐用靈力把它做成防水的樣子,有事沒事往海裏扔。夏青一邊嫌棄幼稚,一邊眼見浪花被炸上高空,又經常眼巴巴湊過去拿一個過來解手瘾。
“放完就跑!”夏青說完,從衛流光手裏搶走小炮筒。
“我來扔,你數一二三。”
衛流光:“……”
衛流光不情不願:“哦!”
兩個小少年鬼鬼祟祟,
“一、二、三——”
砰!炮筒被扔過去,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驚起無數泡泡。夏青眼疾手快拽着衛流光直接就跑,但是他們明顯低估了鲛族聖女的力量,一條淡粉色的鲛紗直接捆住兩個人的腰,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我當是誰,原來是兩個小鬼。”
萬幸這一次,抓住他們的,不是清冷嚴酷的瑤珂,也不是妩媚狠毒的珠玑,而是三位聖女中素以溫柔出名的璇珈。璇珈看着他們,鵝黃色的衣衫曳過玉砌成的長階,俯身,微笑道:“小鬼,膽子這麽大啊。這一次除非你們師父過來,否則都別想走了。”
衛流光人傻了。
夏青也是。
——完了,他又要抄書抄斷手了。
神宮內腳步聲響起。
璇珈忽然身體一僵,起身,畢恭畢敬道:“尊上。”
夏青咬牙,氣得打衛流光一頓,聽到璇珈的聲音,擡起頭,卻一下子愣住了。銀白長發的少年從神宮內走出,雙瞳冰藍,如寒月清輝。
璇珈皺眉,神色緊張:“尊上,您怎麽出來了?”
銀發少年停在神殿門口,眉眼間還有一些慵懶倦怠,可是看到夏青,卻是緩緩地笑了下。
“放了他們吧。”
少年說。
璇珈愣住,還是輕聲說:“是。”
那天回去的路上,夏青一直魂不守舍。按理說他修的太上忘情道,與天地有感,根本不會踩到地上的陷阱。
他應該走路帶風、所向披靡。
偏偏那天他心事重重,一步一摔、兩步一跌、三步一個狗啃泥。
把衛流光人看傻了。
“……閉嘴!不許說話!”夏青惱羞成怒。
他的救命恩人根本不需要他報恩。
救命恩人在鲛族身份很尊貴。
算了……不報就不報吧,雖然兩次欠人恩情讓他有些別扭,可是夏青的情緒總是轉的很快,不會一直牽挂。
神宮驚變的那一天。
夏青守在師父的旁邊。
師父快死了。
通天海在下雨,淅淅瀝瀝,将葉子打濕,檐下細雨如珠。
老頭生前說話總喜歡拖着調子顯示出自己世外高人,而現在不需要拖,說話也是破碎沙啞的了。
生生死死,黃土白骨。
夏青安靜地候在他身邊,第一次,迷茫到話說不出來。
師父眯着眼看他,不滿地說:“你這什麽表情?你師父我馬上要飛升當神仙了,臭小子,開心點。”
夏青說:“死了就是飛升嗎。”
師父哼哼道:“我說是飛升就是飛升。”
夏青澀聲說:“好,飛升。恭賀師父得道飛升。”
師父咧嘴笑,嘀咕:“這才像話。”
說完他的眼眸又望向外面,眼裏有着塵埃落盡的平和。
外面在下雨,一點一滴,遙遠處能看到通天海上血光沖天。楚皇東征通天海,戰況越來越烈。
師父輕聲道:“你的師兄師姐都去了通天海,蓬萊逢亂必出——可是現在,鲛族人類,海上作亂的到底是哪一方呢。”
夏青握緊阿難劍,眼神迷茫,出聲問道:“師父,大師兄為什麽要離開蓬萊去當楚國的大祭司啊。”
師父眼眸流露出一種哀傷來,沙啞說:“這是你大師兄的劫難。當初思凡劍給你大師兄,我就料到了。他這一生注定要與紅塵俗世糾纏不休,被羁絆牽累,永生永世不得解脫。”
夏青一愣:“永生永世,不得解脫?”
“對啊。”師父突然劇烈的咳嗽起來,瘦弱的身軀像是幹枯的葉子,他擦掉唇角的血,還不忘瞥夏青一眼:“別哭,我這都活了幾百年了,早活膩了。”
他手指還停在臉上,突然身體一僵,眼眸銳利,一點一點遲鈍僵硬擡起頭來,直直看向通天海的盡頭。
夏青被師父的神情吓得一愣。
“師父,你怎麽了?”
師父蒼老的皮膚都在劇烈發顫,唇抖得不像話,渾濁的眼眸瞳孔渙散,是難以置信,是震驚,是滔天的憤怒。
“他怎麽敢,他怎麽敢——”師父說完又劇烈地咳嗽起來,這一次大團大團黑色的血把被褥染紅。
“師父。”夏青一下子抓住他的手。
卻被師父一下子反握住,師父瀕死的病容上這一次湧現出極度的驚駭來,這是夏青這輩子見過師父最失控的樣子了。
師父抓着他的手,用一種前所未有的焦急語氣說:“夏青,去神宮!現在去神宮!阻止宋歸塵!”
夏青:“什麽?”
師父蒼涼一笑:“我以為你大師兄頂多是借助人族的力量進攻鲛族,報當年的仇。沒想到,沒想到,他居然敢把主意打到這上面!”
一陣風吹過,挂在桌上的兩盞魂燈,明明滅滅,忽然歸于寂靜。
師父臉色煞白,又吐出一口鮮血來,大笑兩聲,眼裏滿是悔恨:“怪我,怪我,他拿走蓬萊之靈,我就該發覺的。現在你的兩個師兄也為此牽累而死!宋歸塵,他知不知道他在幹什麽!!”
夏青神魂巨震:“什麽?”
師父手指幾乎痙攣,握着夏青的手腕,用顫抖的聲音說:“去神宮,阻止他,一定要阻止他。”
夏青眼眶也紅了一圈:“我去阻止他什麽師父。”
“阻止他,誅神。”
師父的屍體他都沒埋,夏青拿着劍急匆匆出門。
通天海上滿是硝煙的味道,戰火和血光齊飛,明晃晃照着橫屍累累。夏青收拾情緒,眼眶還紅着,神色卻冰冷如霜,黑衣黑發,手握長劍,行于火海中如修羅。
“來者何人!大祭司有令,今日誰都不能擅闖神宮!”
“滾!”
阿難劍沒有鞘。
萬物皆是收劍的鞘,萬物皆是劍下的殺機。
所有人族士兵還沒來得及沾沾自喜以勝利者的身份去淩辱鲛族,已經被這位不速之客給吓到了。
衆人前仆後繼地沖過來阻止他。
那一日,夏青根本不記得自己殺了多少人,滿腦子都是師父死前的叮囑,耳邊是各種怒斥、各種尖叫、各種咒罵,他充耳不聞,面無表情。十步殺一人,腳下橫屍遍野,鮮血将他的黑袍染深,他殺到最後,眼中血色已經歸于麻木。
巍巍神宮出現在他面前,夏青手指劇烈顫抖,臉色蒼白。
“蓬萊着火了?!”
進神宮前的最後一刻,耳邊聽到了嘶吼。
蓬萊……
夏青背影僵直,他閉上眼,卻沒有回頭看。
他跑進去,只想着阻止宋歸塵。
于是在驚神殿外,看到宋歸塵時,所有怨恨、震驚還沒湧現心頭,眼中已經泛起了淚光,他一字一句恨聲喊。
“宋歸塵。”
宋歸塵明顯也一愣,皺眉:“夏青?你怎麽在這裏,快回去。”
夏青眼眸赤紅:“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麽!”
宋歸塵站在華麗清冷的神殿內,神情莫測:“我知道,你回去,這裏不該是你來的地方!”
“滾!”夏青想殺了他,可不想再浪費時間,握劍往神殿深處走。
宋歸塵出現在神殿外,說明誅神大陣已經落下。
他不知道神現在怎麽樣,可他必須救下祂。
宋歸塵冷下臉來:“你進去送死嗎!給我回來!”
夏青沒理他。
宋歸塵從袖中抽出思凡劍來,紫色的劍意撼天動地,化成萬千劍刃,将夏青圍住,神色冰冷:“回去。”
夏青:“滾!”他眼眸赤紅,橫劍眼前。
劍氣破開長夜,屬于山川草木紅塵五行的浩瀚力量,一下子籠罩天地。神宮卷起長風,吹動他衣袍與黑發。
這股力量來自鴻蒙上古,饒是宋歸塵都被震傷。
“你……”他後退一步,擡手擦了下嘴角的血,眼神既是哀傷又是冰冷,聲音卻堅定:“我不會讓你進去送死的。”
思凡劍驟然出鞘,這一次毫不留情,鋒利的劍端,直刺夏青握劍的手腕,打算讓夏青徹底沒有反抗餘地。
“——宋歸塵!”與此同時,另一道飽含怨恨的聲音響起。
是璇珈。她剛阻止完珠玑,現在原路返回只想着将這人挫骨揚灰。
夏青瞳孔一縮,直接用左手去擋,手腕被思凡劍直直刺穿,經脈寸斷,鮮血汩汩流下。
夏青踉跄一步,臉色蒼白,咽下喉中的血,卻什麽都沒說。
破開陣法,握劍直接往裏面走。
“夏青,回來!”
宋歸塵焦急地看着夏青的背影,還想阻止,可是璇珈來勢洶洶的攻擊已經讓他無暇顧及。
夏青已經痛得失去神智。他的渾身上下都是血,自己的,別人的,殺戮讓眼中一片紅。暴躁的、悲恸的、憤怒的、怨恨的情緒,充斥整顆心髒。他修的太上忘情道,第一次那麽深刻的體會人間悲喜愛恨,受驚擾的道心帶來精神上的苦痛折磨,與之相比,經脈寸斷的痛苦都不值一提。
師父死了,師兄也死了,蓬萊也沒了。
好像只是一夜之間,他的世界天翻地覆。
夏青跌跌撞撞走進驚神殿的一刻,恍惚了下,冷風像一雙手,輕輕拂過他沾在眼睫上一直不肯落下的淚。
轟隆隆。
夏青感覺到大地在震動。
緊接着,外面傳來各種尖叫和逃竄。
“神宮塌了!”
“神宮塌了,快跑!”
亂石齊飛,腳步錯亂。先坍塌的是石柱,而後是牆壁。
夏青真的走到這裏,卻安靜下來,他聞到了一股冷冽的花香,來自荒冢。
海水逆流,天地崩析。
萬事萬物都在灰飛煙滅。
夏青步伐蹒跚,全靠着腦海中師父的那句話堅持下來,堅持到最後,走到驚神殿……他看到了滿臺階的血。
鮮血中心有人半跪在地上。銀白的長發披散血泊。
夏青對上了一雙極冷極寒的眼。
冰藍色。像是蒙昧未出世的珠玉,純粹到只剩下冷漠。
海浪回旋敲擊,古老大海的呼嘯從深淵之底湧出,石塊摧枯拉朽的紛紛落下。
夏青大腦空白,安靜看着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今天經歷各種生死愛恨,殺人殺到麻木。阿難劍的尖端現在還在滴血,在身後曳出一條長長的血跡來。
他以為他已經不會再有多餘情緒了,可沒想到,就這麽一個眼神,再次讓他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