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明萬歷二十年,二月廿八,酉初。

暮夜,北風卷起漫天飛雪,蒼茫大地一片蕭白。

兩個牽着馬匹的人影穿透雪幕,出現在京城西北郊門頭溝西的山坳夾道之上。他們戴着鬥笠,披着蓑衣,腳下麂皮靴踩着泥濘的山道,深一腳淺一腳艱難前行。眼前飛雪漫天,再往前的山道已被冰封,暮色沉沉,可視範圍已降到最低。為首那人停住腳步,望了一眼左手側的山巒,對身後的同伴高聲喝了一句:

“十三!不能再往前走了,等明兒雪停了再走罷!咱們先上山,今晚到廟裏借宿。”這是個嗓音粗豪的漢子,一口京城口音的官話。

身後那個被喚作“十三”的人沒有答話,只是舉起右拳敲了一下左肩,便算作回答。為首那人得到他的肯定答複,便率先牽馬上山,“十三”則緊随其後。

他們上的這座山名喚妙峰山,山上有一座惠濟祠,民間俗稱“娘娘廟”,據說始建于遼金時期,後毀于戰火,前朝翻修過一次,後又被焚毀,直到永樂年間才重新翻修。廟裏主祀碧霞元君,合該是個道家觀宇,但卻儒釋道不分家,各路神明全都有香火供奉。二人牽馬至山門殿外,殿門緊閉,“十三”牽馬,走去拴于山門殿旁的套馬石樁上。那為首漢子則前去拍門:

“有人嗎?我們過路,雪太大走不動,借宿一宿!”

初時無人應門,拍了許久,才終于聽得門闩拉開的聲響。彼時“十三”已栓好馬,來到漢子的身邊,二人并肩而立,滿身的白雪抖落在門檻外。

門開了一道縫,一位發髻胡須花白稀疏的老道士探頭而出,昏花的老眼打量着門口立着的兩個人。為首的漢子目測身高超六尺,魁梧雄壯,虬髯滿面,濃眉怒目,好似金剛。他身側的男子身高比之巨漢要矮上一頭,塊頭也不及巨漢魁梧,頗顯纖瘦。但也是個身材颀長,挺拔若青松的好男兒。但吓人的是,這男子面上戴着一個可怕的鐵面具,面具從耳根延展至下颌,只遮住他下半張容顏,其上鑄刻出佛教傳說中阿修羅的鬼口獠牙,頗為駭人。而他的上半張面孔遮掩在鬥笠之下,夜色中一時觀望不清。

此時因殿門開啓,猛烈的寒風從他二人背後卷來,一下掀起了他二人披于肩背之上的蓑衣,老道士一瞬瞧見他二人蓑衣下的裝扮,均是青緞裁剪的武人勁服,壓暗雲紋,束袖皮護腕上嵌着鐵片,束腰革帶上佩刀攜器。除卻制式的匕首,那巨漢腰間還挂着一雙鐵锏,而那阿修羅面的男子,腰間則挂着一長束那老道看不懂的裝備,似是兵刃,用黑布裹着,瞧不真切。此外他二人腰間都挂着腰牌,但看不清其上文字。但看這架勢,當是官僚軍武之人。

“道長,我們路過此地,風雪太大,借宿一宿,行個方便,走時咱們捐些銀錢。”為首巨漢話倒是說得客氣,并不迫人。

老道腿間發抖,也不敢多言,只唯唯諾諾将門拉開,請他們進來。二人跨檻而入,老道重又闩上門,攜着二人穿過暮色中的廟宇群,往不遠處燈火闌珊的正殿而去。他也沒打燈籠,摸着黑走路,因着風雪太大,打着燈籠也是白打。

等來到正殿前,他領着二人跨入殿中,這才含混着嗓音解釋道:

“小觀寒微,其餘殿宇均年久失修,漏風漏雨。唯有這正殿靈感宮還算堅實整潔,委屈二位軍爺就在這靈感宮中将就一夜吧。”

說着又去了偏殿自己的居處,将唯一的一卷鋪蓋卷打個包袱背在肩上,又把炭盆端了出來,盡數送到二人身前。彼時二人已在解身上鬥笠蓑衣,周身武裝更是一目了然,武器寒光閃閃。那魁梧男子瞧着雖悍然霸道,老道卻覺他內裏憨厚,尚可相處。那阿修羅面的男子卻讓他十分膽寒,雖不敢多看,可視線卻又總不自覺落在他身上。只見他褪了蓑衣擱在地上,将那挂在腰間的神秘武器取下,往殿角牆邊一靠,随即摘了鬥笠,露出全貌。老道一驚,沒想到那阿修羅鬼面的上半張容顏,卻是如此的俊秀。他束發戴網巾,膚白如脂凝玉,黛眉斜飛似挑,長眸燦若星光,真可堪眉目如畫。這般兩相對比,強烈的反差下,便透出一股難以言喻的神秘感來。

巨漢瞧這老道一直盯着自己的同伴看,戰戰兢兢的模樣,便笑着開口解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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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長莫怕,我這兄弟兒時調皮,跟在驢屁股後點炮仗玩兒,讓驢子照着下巴踹了一蹄子,自此落了個颞颌慣性脫臼的毛病,得靠這個面具托着下颌才行。再加上他長得太秀氣,在外面行走容易讓人看輕,戴着個面具也是為了唬人。他不方便說話,但不是壞人。”

老道恍然地點了點頭,心下稍稍安定。他又忘了一眼那阿修羅面的男子,見他眉目間雖疏冷,但眼神還算柔和,遂終于放下心來。他把鋪蓋和火盆又往二人身前推了推,道:

“軍爺若不嫌棄便用罷,這天寒地凍的,躺地上涼。”

“這鋪蓋都給我們了,你睡哪兒?”巨漢問。

“老道就在炕上打坐,無妨的。”

巨漢笑道:

“道長年紀也大了,我們身強力壯,借宿一宿便罷,若是害你受寒可不好。這鋪蓋你收回去,早點歇着吧,不必多顧慮我們。”

老道瞧這巨漢愈發親善,便也笑道:“那不如這樣,二位軍爺若不嫌棄,老道就在這裏陪你們烤火閑談。”

巨漢或許是正愁旅途困乏,兄弟又寡言無語,無人交流,見這老道願意陪他閑扯解悶,便也欣然應允。

巨漢瞧着不遠處高臺上供奉的碧霞元君像,問道:

“這廟裏怎得就道長一人看守?娘娘廟早年間也算是聞名京師的去處,如今竟會如此香火不濟嗎?”他是軍中人,說話也是直白。

老道士被戳中痛處,哀嘆道:“唉……在這京師方圓百裏之內,香火最盛的莫過于白雲觀、東岳廟、呂祖宮這些山門,我們這地界本就偏,也就附近田間村落亦或是過往行人能上山來拜,祭些香火。本也算得上可清貧度日,但嘉靖朝道教大興,觀內修士們紛紛下山入城,便也再未歸來,至如今我們這娘娘廟,便似被遺忘了般,就只有我一個老道,雙足有疾,走也走不遠,便守着碧霞元君了此殘生。”

巨漢見他說得凄涼,不由嘆息一聲,安慰道:

“道長莫愁,香火不旺也不要緊,這山間靜谧,頗為适合隐修,無人打擾,也落個清淨。我若得空,以後也經常上山來接濟。”

“軍爺,您真是個好心人。”老道感動不已,說話間眼神不經意落在那巨漢腰間的腰牌上,隐約得見“北鎮撫司”四字,不由心下一驚。那巨漢将他神色看在眼裏,不慌不忙解了腰牌揣入懷中。一旁一言不發的阿修羅面男子見他如此,便也照做。老道一時面上有些尴尬,那巨漢卻不以為意,笑道:

“這腰牌本來出了城就不該挂着,奈何我兄弟二人行走在外,總得有些名頭震懾宵小,道長莫怪。”

老道聽出他言下之意,他們是怕這廟宇中有宵小之輩,挂着腰牌是為了震懾,如今見他一個老道在此,便也沒了作用,于是收了起來。

“二位軍爺,老道眼拙,敢問二位當真是那傳說中的北司缇騎?”

巨漢聞言哈哈大笑,回道:“我北司可當真這麽玄乎,都成了傳說中言了?”

老道士嘴笨,支支吾吾也不大敢言。北司何止是玄乎,簡直是恐怖的存在,說出來能止小兒夜啼。但當着北司兩位缇騎,他又怎麽好說這種話。不過這也算是大家心知肚明之事,巨漢打了個哈哈,就把這話題岔了過去,談些鄉間地頭的家常事,氣氛回歸和睦。

巨漢與老道士交談期間,那被喚作“十三”的阿修羅面男子只是靜靜地坐在一旁,眉目間一片清冷,他将那用黑布包裹的長條狀武器半攬半抱在懷中,左腿曲豎身前,右腿盤放在下,彌勒坐于蒲團之上,就這般阖下眸子閉目養神起來。炭盆中微弱的火光照耀着他的側臉,晦明之間,多了一層柔光,襯得他愈發的俊美起來。

那老道士又一次不經意将目光掃向“十三”,瞧着他的容顏呆了呆,不由感嘆道:

“軍爺,您這位兄弟生得可真好。”

巨漢偏頭看了一眼坐在身邊的“十三”,嘆道:“是啊,可惜了……可惜了……”

他這感嘆,似乎并不只是針對“十三”的容貌的,還夾帶着更深層的無奈與悲憫,但老道卻也無從得知了。

閑聊半晌,老道困頓,自裹了鋪蓋睡在了炭盆邊,巨漢将多餘的一條毛毯裹在了“十三”的身上,自己則雙手環胸,往牆角一靠,和衣而眠。

夜沉沉,殿外北風呼嘯,殿內炭火噼啪,一切似乎都歸于靜谧,只等東方泛白,天幕亮起。昏然間,遠處似乎響起“啪啪啪”的拍門聲,隐約似乎能聽見有人叫門。“十三”六識敏銳,也從不睡死,總保持三分警覺。耳廓一動,睜開了雙目。他側耳又聽了一會兒,那拍門聲持續在響,穿透呼嘯的北風,雖微弱但絕非是他聽錯。“十三”拍了一下身邊的巨漢,那巨漢也瞬即醒來,望向十三。十三指了指山門方向,做了個拍門的動作。那巨漢反應過來,忙起身,搖醒那老道士:

“道長,道長!有人拍門,你去開門罷!”

老道士艱難地睜開雙目,渾渾噩噩半晌,這才慢吞吞起身,口裏嘟嘟囔囔着“這大雪夜的怎麽這麽多人上山”,開了殿門,自走去山門。留在殿內的“十三”和巨漢,則将武器在手邊備好,提起精神,進入了警戒狀态。

不多時,那老道士領了一位女子入了大殿。那女子目測身高約五尺左右,身上披了一件姜黃色的大鬥篷,頭頂雙肩還殘留着未抖落的積雪,內着一身淺褐色的比甲,水藍色的立領複襦,下褶裙已經濕了大半,抖抖嗦嗦地進了殿。她穿了一雙深青底的繡鞋,也已濕透了,在殿內幹燥的地磚上留下了一串水腳印。瞧她雙足,倒是尋常,不似富貴人家的女子為了好看,自小纏上足纨,使得雙足纖巧。

只是即便她并非富貴人家的女子,這大雪紛飛的後半夜,又怎麽會出現在京城郊外的妙峰山上?着實非同尋常。

女子将周身裹得嚴嚴實實,面龐也用赭色的麻布圍巾圍了好幾圈,只露出一雙眼睛。那雙眼睛在炭火微弱的火光中顯出絕美妖異,一時間讓老道和巨漢看得發怔。女子的雙目瞳色很淺,好似橙黃透明的琥珀一般。偏生的眸中像是蒙了一層水波,顧盼生輝,靈動惑人,注視久了有種被她吸住的錯覺,讓人不敢久視。

那女子進來後一言不發,在炭火邊蹲下,伸出一雙凍得通紅的纖手,汲汲取暖。而她的眸子在這殿內一番掃視,最終落在了“十三”的身上,陷入怔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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