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少東家,人來了。”這是個相對上了年紀的男子聲音,态度顯得恭敬謙卑,初步判斷應當是引導那二人上樓的當鋪夥計,許是吳淵本人也不無可能。
随即響起椅子在木板上挪動的聲響,以及腳步聲。應當是有人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去迎接。這腳步聲相對比較輕,比之步上樓梯的那兩人的腳步聲,可以判斷這個人體态較瘦。這應當就是等在屋內的“少東家”了,從這個稱呼來看,可以判斷就是鄭國泰。
“見過小鄭公。”
“小鄭公。”
兩位來者一一打招呼,前者聲音比較粗豪,是那千戶,後者相對尖細,則是那吏員。
“王将軍,杜先生,多日未見了,請坐。”少東家鄭國泰回禮道。
聽聞“王将軍”的稱謂,孟曠基本可以确定這個千戶軍官就是武骧衛西營的千戶統領——王祎了。因為整個武骧衛西營達到千戶一級的軍官,就他一人姓王。“将軍”是高擡之稱,千戶這一級軍官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稱“千戶”太見外,擡舉一點,稱一聲“将軍”倒也在情理之中。至于這個“杜先生”,暫時還不能堪明他是個甚麽身份。
“王将軍,杜先生,不知前些日子委托你們辦的事,可有辦妥?”小鄭公的聲音聽上去有些焦慮,訪客一來,寒暄都不怎麽寒暄,直奔主題。
“唉,說來慚愧。”杜先生開口了,“我等實在是辜負了小鄭公的期盼。”
屋內靜默了一會兒,鄭國泰才沉聲問道:
“出甚麽事了?”
“派出去抓那宮人的一什人至今沒回來,我恐怕是遭遇了什麽不測。”王祎甕聲甕氣地說道,他聲音聽上去顯出不悅,應當是覺得幫鄭國泰辦私差而折了人手挺不值。
“哎呀……這可如何是好,讓她跑了,咱們到哪兒去補那麽大一筆虧空的軍饷?”鄭國泰急了。
屋內一時又陷入了沉默。半晌,那杜先生才開口道:
“眼下,還有一件棘手事。前段時間陸續折兌回籠的饷銀,本是好好地存在軍庫裏的,但那庫裏近期被盜了。”
“什麽!少了多少?”鄭國泰聲線拔尖,氣若游絲的樣子,孟曠覺得他要厥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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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三百兩,可能再多,那盜賊就拿不了了。”
“三百兩也不是小數,還不趕緊去追查?王将軍,軍庫就在你營區裏,那定然是你營裏的人盜的。”鄭國泰急道。
“查?還能大張旗鼓地查嗎?這事兒本就見不得人,被盜了你也只能忍氣吞聲。”王祎脾氣上來了,那屬于軍人的大嗓門一下拉開,聲音很清晰地傳了出來。孟曠隐約聽到了“噓噓噓小點聲”的提醒,應當是那杜先生在制止他。
“那也得查!”鄭國泰急得直跺腳。
“小鄭公,當初說好了的,我們替你換軍饷,你要分成給我們。眼下倒好,你吞了大頭,我們湯都沒喝幾口,還要給你擦屁股。這事兒,反正我是虧大了,若到時候上頭追查起來,你就自掏腰包補齊虧空吧。反正你鄭家家大業大,這錢也出得起。”王祎非常直言不諱地說道。
“你!”鄭國泰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唉,消消火消消火,出了事,大家商量着解決嘛。”那杜先生打圓場道,“小鄭公,您也別太急了。我們查過了,這些日子,營裏的官軍并沒有任何人私自離營,所有人的物品我們也都清查過了,三百兩銀子在身邊,肯定藏也藏不住,更不該埋了,還要提心吊膽他人将其拿走。沒查出來,就代表着盜銀的人應當是外來的。”
“外來的?這不更糟糕?怎麽會有人知道那軍庫裏有饷銀,好巧不巧偷到我們頭上來了?”鄭國泰道。
“這……還需再查……”
“哎呀,你們想想,若是有人專門盯着我們,發現了咱們的事,這拿走了的三百兩銀子豈不恰是握住了告發我等的證據?要知道那些饷銀上都錾刻着銘文呢,到底是哪年哪月在哪地鑄造的,為了什麽用途,一查就查出來了。這可如何是好?怎的在我們還沒折兌前就出了事啊……”
“唉,此事确有些蹊跷,我總覺得似是有人專門做了個套,引我們入了套,這眼下連番出事,一環接着一環的。”杜先生道。
“總之,你們繼續查,此事趕緊查清楚挽回損失,以後咱們誰也讨不了好。王将軍,你也不想想,我要是真能自掏腰包補齊虧空,我也不會吝啬于花這筆錢了,奈何如今早已不能如此簡單了事了,只求此事不能曝光于朝廷。還有那個宮女,你們若是能找回來,就盡量找回來,她捏在手上的那批寶藏非常重要,若能獲得,可解我們燃眉之急。”
“是,小鄭公說的是,我老王也是脾氣急,您別見怪。”事到如今,這位軍漢也只能服軟,說兩句好聽話。
接下來的對話,已無需再聽。加之院內已然又有人員走動,孟曠必須盡快脫身以免被人發現。當下尋個空檔,悄然沿着潛入的原路出了這瑞豐典當行的後院,去與郭、周二人彙合。
方才聽到的事,使得孟曠此時陷入了焦慮躊躇的情緒之中。因着這整件事全然與她息息相關。鄭氏眼下急着做兩件事,一是追回被盜的三百兩饷銀,查明盜賊是何人。二是找回逃走的穗兒,拷問出藏寶所在。眼下不論是穗兒,還是饷銀,線索全都系在孟家身上。穗兒且不談了,那自稱武骧衛西營軍官付的定金上,錾刻着“萬歷十年臨洮府鑄賦銀十兩正”,這恐怕要與近些年來陝西三邊缺發糧饷之事息息相關。而鄭氏如此着急補齊所缺的饷銀,正是因為他們知曉寧夏副總兵哱拜兵變了,而缺發糧饷恰恰是直接原因。兵變的消息眼下尚未在京中傳開,但若讓朝廷知曉因為鄭氏侵吞糧饷致使寧夏兵變,鄭氏必然要被扒掉一層皮,肯定也會牽連鄭貴妃與皇三子。眼下皇長子與皇三子鬥争如此激烈,這可能會引起朝局動蕩。
這實在是大事,該如何處理,孟曠自認自己一個小小的錦衣衛百戶無法做判斷、下決定。但她私心裏不希望穗兒被卷入如此複雜的朝局之中,又不想如實報予郭大友知曉。想來想去,她還是決定将事情的來龍去脈告知郭大友,她一個人抗不下這件事,郭大友恐怕也抗不下,必須要向上級彙報。但是有關穗兒的事,她得有所隐瞞,不能全讓郭大友知曉了,否則當年她父兄的事也得被牽扯出來,到時候郭大友對他們家起疑,她女扮男裝的事要瞞住他就比較困難了。
于是與郭、周二人彙合後,他們尋了個街邊的茶攤坐下,孟曠開始敘述自己所聽之事。錦衣衛,尤其是巡堪所的錦衣衛,為了記述自己所見所聞,都會随身攜帶筆墨。那都是特制的筆墨,尖細的狼毫收在納盒中,盒頭隔斷內藏有一塊墨,滴入一點水便可化開,沾之立刻便可書寫。書寫的載具有很多,最常見的是随身攜帶的小冊子,可圖可寫。孟曠因為不能言語,故而就用小冊子一邊記述一些關鍵字句,一邊比劃着,盡量準确精煉地将她所聽到的事傳達給了郭大友。
其中,她唯獨修改了鄭氏和武骧衛想要抓穗兒的目的,編造說穗兒在宮中碰巧從鄭貴妃處偷聽知曉了鄭氏侵吞軍饷的秘密,所以才會被鄭氏聯合武骧衛追拿,不得不逃出宮來,以至于想要逃離京城。
聽完孟曠的敘述,周進同一臉懵怔的狀态,一時間不能反應過來自己居然參與了這麽大一樁案子的調查。而郭大友摸着布滿胡茬的下巴思索了半晌,道:
“這事兒……得往上報,但是不急。十三,咱們先去一趟你家,我想見見那個女人,有些話想問她。”
孟曠心下頓時泛起緊張,因為她向郭大友隐瞞穗兒的事,事先并沒有和穗兒串過供。若是此時郭大友突然去詢問穗兒,萬一穗兒與她口徑不一致,那豈不是坐實她隐瞞的事實?但眼下她也根本想不出其他的借口拒絕郭大友的要求,而且如果拒絕了,反而會惹他起疑。為今之計,只有相信穗兒的判斷力,最好她們之間能有默契,否則只能是将一切自白于郭大友。
孟曠面上不動聲色應承下來,實際上心中七上八下,實在沒底。與郭周二人同行回孟家的路上,一路上都在思考萬一露餡後的對策,以致于完全就沒把郭周二人的議論聽進去。好在她本身就沉默寡言,二人也沒打算引她入對話。
“郭頭,這到底怎麽回事啊,我真是一頭霧水。你們怎麽會今天突然就去查武骧衛西營,還這麽巧真就撞上事了?”周進同詢問道。
“與你說了吧,你小子口風緊,這也是我今兒找你出來幫手的原因。而且過不了多久,這事兒就人盡皆知了。我與十三前段時間不是去西北了嗎?你知道咱們是去做什麽的嗎?”
周進同搖頭,郭大友壓低聲音道:“元月裏,錦衣衛收到了在寧夏鎮安插的虞侯密報,說寧夏鎮近些日子氣氛肅殺,由于元月裏本該發放的一批軍饷不曾發放,引發衆怒。大批部隊在無端糾集,有人不斷煽動叛亂言論,似乎将要有大事發生。都統禀報陛下後,陛下對這件事很上心,都統于是派了我和十三去巡堪寧夏,做先鋒斥候,調查清楚寧夏的真實情況再回來禀報。二月十八日,我和十三在寧夏就遭遇了寧夏副總兵哱拜發動叛亂,我們立刻往回趕,日夜兼程遞送軍情。也就前日傍晚,我們在距離京城不遠的妙峰山一帶被大雪攔住,不得已上山避雪,蹊跷的是遇到了一個女人大雪夜裏也上山來避雪……”随即将雪夜那晚發生的事詳細與周進同說了,包括他審問出那幫黑衣人的身份是武骧衛西營軍士的情報。周進同聽完後不由驚道:
“如此說來,這寧夏叛亂,豈不與鄭氏侵吞饷銀有脫不開的幹系?”
“恰是如此!”
“這可是大事,咱們得往上頭報啊!而且,這事兒都牽扯到孟百戶的家人了,若是不及時查清,就要撇不清幹系了。最要命的是這事兒還與皇三子一派有莫大關聯,到時候言官們借題發揮,真是後患無窮。”周進同想想都覺得頭皮發麻。
“不急不急,慢慢來。查清楚了,有确鑿證據了,再上報亦不遲。”郭大友卻很沉得住氣,老練的眼神中卻藏着些許不為人知的想法。
都親耳聽見了還找什麽證據呀?周進同抓耳撓腮,但看上司不着急,他也急不得了。
不多時孟家所在的校場口已到。三人牽馬,剛走到孟家正門外三丈遠,就見大門洞開,裏面吵吵嚷嚷的。
“出甚麽事了?”郭大友疑惑問道。
他問這個話時,孟曠已經飛快地沖進家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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