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月上中天,清光霁寒。靈濟堂偏廳挂着暖簾,一衆人等圍着小泥爐烤地瓜吃。晚食的殘羹冷炙已經被勤勞的孟曠和孟暧姊妹倆收拾幹淨了,穗兒漫長的敘事也終于講到了盡頭。

“如此說來,你并未盜用任何人的令牌,是藏在貨箱裏出來的?”聽完穗兒所說,孟曠随即出聲問道。

“是的。那放裘皮的貨箱中有夾層,我就藏在夾層中。那箱子是我們耗時很久做出來的,裏面墊了磨光的鏡面,以延展進深,乍一瞧瞧不出深淺的破綻。那些守門禁衛每日有太多貨物要查,很多時候都不仔細,随便翻一翻就放行了。我們就是因為知道這一點才敢這麽做。即便如此,也是冒了極大的風險。如若不是呂景石與守門禁衛的關系好,恐怕事情不會這麽順利。”穗兒解釋道。

“恐怕,即便郭頭要去宮裏查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了。但你為什麽要把呂景石供給郭頭呢?還說自己偷了他的令牌。”孟曠又問。

“供出呂景石是不得已,因為郭大友遲早會查到呂景石頭上,我若不回答他,恐怕就要吃苦頭了,他可能還要為難你來對付我,到時候會很麻煩。我不如直接告訴他我偷了呂景石的令牌,事後如果他找上呂景石,呂景石只要說他什麽都不知道就行,他的令牌還好好的帶在身上,郭大友能想到的只是呂景石的後臺夠硬,上級包庇了他,重新給他發了令牌。不會有任何證據證明他參與謀劃了我出宮一事。否則我若是一直不肯供出呂景石,他的嫌疑反而更大了。”

“嗯,這倒也是。”孟曠點頭。

“那小穗姐,之後呢?你是怎麽出的皇城?怎麽又碰到我姐的?”孟暧接過話頭問道。

“出皇城是走的方銘的安排,我出了玄武門後,就随着送貨的隊伍去了內府庫。趁着清點貨物入庫的空檔,我從後場繞出來,由呂景石将我送至等在內府庫後門旁的驢車邊。那裏排着一長隊的驢車,都是每日運送宮中燈油的油罐車。我躲入指定的空罐中,會有一個方銘手下的送油的粗使內侍推着油罐車将車子送至北安門,然後我們要過北安門的最後一道禁衛盤查出皇城。在車子推到北安門邊,安樂堂旁時,出了意外。我們恰好撞上了巡邏的宮中禁衛,首領禁衛帶人過來盤問。當時千鈞一發,我就要被發現了。安樂堂內,老姑姑就在此時沖了出來,突然發了瘋般抱住那禁衛軍首領就咬,禁衛軍被老姑姑吸引了注意力,我們才躲過盤查,一路從安排好的北安門出了皇城。但是老姑姑……”

穗兒說到此處,眼圈已經發紅了:

“我非常擔心老姑姑,可是我出來了就進不去了,呂景石也不能随意出皇城,我與他們斷了聯系。我只得按照原先安排好的計劃,去北安門不遠處的羅鍋巷中尋找接應我的人,他們都是方銘安排好的。

我本來打算找到接頭人後,委托他們給方銘帶去消息,讓他去觀望一下老姑姑的情況,如果可以的話,把她救出來。但是我到了約定地點後,卻始終沒找到等我的馬車。我等了很久無果,卻發現羅鍋巷中出現了一群形跡可疑的人,他們一直在觀望我。我心覺大事不妙,于是趕緊往外逃。

方銘曾與我約定好,如果因為什麽特殊原因,我與接應人沒能對接上,就去兵馬司胡同的胡記脂粉鋪,那裏也是接應點。以‘吉祥鳥’為我的代號,到時候就能接應上。我一路向西,行至兵馬司胡同後,卻發現胡記脂粉鋪大門緊閉,我敲了一會兒門,見無人應門,身後跟蹤者已經來了,不得已只得繼續往外逃。當時我陷入絕望之中,根本不知該何去何從。也不敢與任何人搭話,感覺身邊所有的人都是不可信的。我想的是先逃出京城,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于是我混在一群流民和販夫走卒之間,從西便門出了京城。我一路向西,也漫無目的,我唯一的依靠就是腦海中記下來的京畿地區的輿圖,我知道往西一路走,第一個官驿叫做東山驿,我想先去那裏等消息。我出城的時候天都快黑了,等我一路走到妙峰山腳下時,已是臨近午夜。大雪下了兩個整日,山路上全是積雪,我深一腳淺一腳踏着雪走了二十多裏路,不敢停歇,因為我知道身後有追兵,他們一直跟着我,如果不是有大雪的掩護,我或許就要被他們抓住了。我專挑有掩蔽物的路走,官道坦途不敢走,一路上借着樹林和大雪的掩護逃跑。後來實在是凍得不行,饑腸辘辘一點也走不動了,天黑得什麽也看不清了。不得已,只得上山躲避風雪。後來的事,你們都知道了。”

衆人聽穗兒說完,均陷入了沉默。這個女子這些年來的經歷是如此的傳奇,又是如此的艱難困苦。她能走到今天這一步,真的是非常不容易。

孟暧突然想起什麽,問道:“那你身上的笞傷,是替誰受得過?”

“這是出逃前一日,我與同一組的繡娘一起奉命為鄭貴妃量體裁衣。那繡娘是我在尚服局中唯一一位關系尚算親近的人,她名叫莫白蘭。我們去了鄭貴妃宮中,為鄭貴妃量體的過程中,鄭貴妃問我話,我才知道,原來她指名要我去量體裁衣,就是因為知曉皇帝看中了我,想方設法想納我為妃嫔,她出于醋意和嫉妒,對我态度自然也不會和善。她還想起了多年前曾與我之間見過短暫一面,那時她親眼目睹皇帝把我拉上禦辇親昵同座,讓她十分憤怒。量體的過程中,她雖百般言語刺探刁難,但礙于怕被皇帝發現,遂并未體罰我們。但是莫白蘭被吓壞了,竟然把自己的針線包落在了鄭貴妃宮中。那針線包十分珍貴,裏面存着十幾種特殊的繡針,若是丢了,她幾個月的例錢都賠不起。她急哭了,說她重病的娘親還等着她每月寄出去的例錢活命。可她又不敢回去拿,我便說替她去拿。反正我不日就将出宮了,幫她一回又何妨。但是我一回去,就被鄭貴妃抓住把柄,罰我自糾棍,打出血為止。不過沒關系,針線包我最終還是拿回來了。”穗兒淡笑着解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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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曠見她還能笑着說出這些事來,心口沉甸甸的。她低下頭來,雙手無意識地擺弄着手裏吃到最後的地瓜根,沒有再發話。此時此刻的她,心境真是難以用言語描述。似是打翻了調味罐,五味雜陳。她怒這蒼天對穗兒的刻薄,哀嘆穗兒至今為止的坎坷颠沛,慶幸她能挺過這一切終于回到了自己身邊,後悔于自己此前對她粗魯懷疑的态度。尤其是聽聞她在宮中被皇帝看中,差一點成了皇帝的人,又是急又是驚,恨自己沒用,不能早點找到她,帶她脫離苦海。

過了一會兒,穗兒道:“諸位,眼下我的當務之急是與方銘聯系上,弄清楚當下的事态。我不曉得方銘那邊到底遭遇了什麽不測,甚為擔心。還有宮中的老姑姑,她是我最牽挂的人了,眼下她為了救我,把她自己陷入了不利的局面之中,即便她有太後的庇護,我也萬分擔心,我希望能确認她的安危。還有呂景石與韓佳兒,我希望他們都能平安,這是我眼下最着急的事。我此前委托一個孩子遞話給胡記脂粉鋪,那孩子似乎把話傳到了,但是近來他們依舊沒有聯系我。我希望諸位能夠幫我,拜托各位了。”

穗兒起身,向衆人躬身行禮。孟曠忙起身準備扶她,卻被妹妹搶了先,她的手不得不尴尬地縮了回來。孟暧托住穗兒的雙臂,道:

“小穗姐,你不必多說了,我們當然會幫你。眼下你出了宮,無依無靠的,我們幾個人就是你的依靠。你瞧,你能在最危險的境地下,于大雪之中的深山廟宇裏碰見我姐姐,這是多麽深厚的緣分,這定是碧霞元君的旨意。”

聞言,穗兒彎起唇角,眸光不自覺地投向了孟曠。孟曠面上一熱,忙移開了視線。

是啊,這是碧霞元君的旨意,穗兒也一直是這般想的。當她在娘娘廟裏認出昔年的晴姐姐時,天知道她有多麽的驚喜,仿佛這些年她向各路神明許的願一瞬就實現了。這種有緣相逢帶來的感覺,真是妙極了。雖然她之後被孟曠惡劣的态度澆了一盆冷水,但她還是無比慶幸自己一出宮,老天爺就指引她與晴姐姐重逢了。其實她在去過胡記脂粉鋪未果後,想過要重新去找昔年的孟家人,但她害怕再碰到孟家父子,何況她身後還有追兵,她不希望給孟家再帶去麻煩,于是作罷了。

世事難料,沒想到孟家父子在九年前就過世了,他們沒有出賣自己。而晴姐姐……卻頂替了二哥的身份,成了如今這副模樣。這些年,她又經歷了多少苦難呢?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她與孟家,被卷在這件事的陰影之中,許多年過去了都無法完全走出來。穗兒愈發堅定了要破解張居正藏寶圖的信念,無論如何,她要查明真相,否則這些年遭受的苦難,豈不是成了不明不白的冤屈?

夜深了,清虛、清渺、清衡師兄弟三人被安排入倒座房就寝,孟暧與穗兒都回了各自的屋休息。孟曠熄了爐膛裏的火,掩了廚房的門,與表哥趙子央在院子裏一邊漫步一邊敘話。

“阿晴,你可信那李穗兒的話?”趙子央問。

“她說的話有七成的事實,掩去了三成,這是合理的,我信。”孟曠道。

“你覺得她掩去了哪些事?”

孟曠想了想,道:“太後對張居正藏寶圖淡漠不關心的态度有些可疑。還有太後說的那個吉祥鳥的故事,她是真的沒說完嗎?太後似乎知道不少事,穗兒也應當知道,但她卻沒提。不提的目的,說是為了保護我們。為什麽不告訴我們就是保護我們?難道我們知道了也會惹來殺身之禍?”

趙子央思索了片刻回道:“你說得沒錯,這麽一推敲下來,我覺得李穗兒必須要出宮的理由并非只是受了恭妃的委托去尋找那幅萬獸百卉繡,也不僅是不願成為皇帝的妃嫔,她一定是還有其他的目的才必須出宮,或許這件事與那個吉祥鳥的故事有關。我現在有個猜測,既然那個故事中代表吉祥鳥的女子就是從西域撒馬爾罕城來的,那麽穗兒會不會與她有關?否則為何穗兒的代號會是‘吉祥鳥’?太後如此庇護穗兒也不尋常,太後必然和她有淵源,‘吉祥鳥’或許就是穗兒的親屬,這與她神秘的身世有關。”

孟曠一時沒說話,二人恰好步行到了後院的西耳房旁,這裏一般是家裏來人住的地方,表哥也經常會在這裏過夜,屋內的物什常年備齊,來人就能住。

趙子央臨入屋時,打趣道:“我說阿晴,我見李穗兒似乎很在意你啊,今晚敘事的過程中總是瞟你,該不會看上你了罷。”

“你胡說甚麽呢?她知道我是孟晴。”孟曠略顯慌亂地反駁道。

“那又如何?你現在是孟曠,又做不回孟晴了。孟曠都老大不小了,該娶妻了。”趙子央笑道,“你娶了她,可沒人會有意見,也不會有人覺得不正常。”

“胡扯!舅舅舅娘能答應嗎?竟說些不着邊際的話。”孟曠急了。

“哈哈哈,我和你開玩笑呢,你還當真啊?”趙子央大笑。

“你這張嘴,整日裏沒個正行!”孟曠急得臉都紅了。

“你啊就是太正經了,我邊上瞧着你都覺着累得慌,逗你玩輕松一下。不過說真的,你要是娶了她,可是硬生生搶了當今天子看中的人,你想想,絕對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啊。”趙子央擠眉弄眼地說道。

“滾!”孟曠一腳把他踹進了屋裏,氣呼呼地回屋了。臨進西廂房的門時,還聽趙子央賤兮兮地喊:

“唉,你加把勁兒,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啊!”

“你先娶一個給我瞧瞧!”孟曠氣得喊道。

喊完,孟曠有些後悔了。趙子央三年前成親過,那是個門當戶對的好女子,但可惜的是,因為難産早逝了,表哥之後就再未續弦。他至今還愛着那位憾然長逝的女子,始終不曾放下。舅舅舅娘也心疼他,不曾催他再娶。

“唉……”她嘆息一聲,推開了門。卻沒想到穗兒就站在門後瞧着她,她一進來,就見穗兒笑意盈然地望着她問:

“你要娶誰呢?”

孟曠僵在了原地,一瞬面龐連帶耳根一起紅透。她唇角顫了顫,低頭回道:

“我和表哥鬧着玩呢,不娶誰。”她回身掩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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