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王子歸來（四）
王後注意到了他的反常，不過她認為是兩位國王造成的，對老國王和黎波迪更沒有好臉色。黎波迪為了與母親和解，不得不請自己新婚沒多久的王後梅拉出馬。
梅拉出身朗贊老牌貴族，深受王後的喜歡。看在她的份上，王後見黎波迪的時候總算不是繃着臉了，不過她給自己的大兒子和大兒媳婦下達了一個任務——讓寧亞高興起來。
當着她的面，黎波迪把胸脯拍得咣當咣當響，但是一轉背，笑容立刻垮了下來。他可憐巴巴地看着自己睿智賢惠的妻子，希望她有什麽好主意。
梅拉對寧亞的了解大多來自于他人的口述，一時也沒有好的主意，便決定與寧亞見上一面再想辦法。
新婚的嫂子拜訪自己的小叔子實在是件再普通沒有的事了。寧亞歡迎了她，與她進行了愉快的會談，絲毫沒有發現她是帶着任務來的，為了确保家庭的和睦——他不希望自己的兄長讨好母親之餘，還要調節自己的妻子和自己兄弟的關系，他盡量詳細而和善地回答梅拉的所有問題。
這次見面很成功。
寧亞覺得自己安撫了家庭新成員的不安。
梅拉也了解到了自己想要了解的消息。
之後，梅拉與丈夫開了一個不為人知的小型研讨會，成員非常的單調，一個是她，一個是他，一個外援都沒有。
梅拉說：“寧亞有心事。”
黎波迪鼓掌：“這個開場白真是太棒了，親愛的！你讓我看到了希望。那你告訴我，他的心事是什麽？”
梅拉道：“不知道。”
黎波迪更用力地鼓掌：“太棒了！親愛的，你與我的弟弟密談了一個下午，卻得到了一個不知道的結果。我真的是……”他腔調怪異地說，“你真的不是和我開玩笑嗎？”
梅拉說：“我和他聊了很多你們小時候的事，近幾年的，他很快就回答了，年代久遠的，他要思索一下。但是他的記憶力很不錯，連你八歲尿床的事都記得。”
黎波迪咬牙道：“他的記憶力或許很不錯，但是他和他兄弟的感情可能快要出錯了。”
“我不是在你和你開玩笑。”
“……我也不想拿我小時候的糗事開玩笑。”
梅拉撫摸自己丈夫的胳膊，幫助他冷靜。
黎波迪道：“好吧，親愛的，你到底要說什麽？”
梅拉道：“我只是想證明，他的記憶力很不錯，尤其是近幾年的事，但是，當我問到東瑰漠的時候，他回答問題的速度明顯放慢了，很多地方都出現了‘呃’‘或許’‘好像’‘大概’之類充滿假設和不确定的詞語。有些問題甚至出現了回避。臉部的表情也很不自然。我想，他的心事應該和東瑰漠有關。”
黎波迪說：“或許三位政務大臣的話給他帶來了壓力。”
“不。”梅拉道，“我問完東瑰漠才談到這件事。我明顯能夠感到他松了一口氣，對我岔開話題表示歡迎。所以我覺得，國內輿論對他造成的影響并不是很大。”
黎波迪沉默半晌道：“我應該怎麽做？”
梅拉道：“你想要什麽樣的結果？”
黎波迪說：“會有什麽樣的結果？”
梅拉道：“你應該知道母後的态度，如果他的心事跟東瑰漠有關，你是否願意為此而付出什麽。”
黎波迪皺眉。
梅拉握住他的雙手：“我只是擔心……”
“我明白你的意思。”黎波迪沒有讓她将話說出來，“我知道你是關心我，但是，我不想在事情沒有發生之前就因為害怕矛盾和畏懼事實而逃避。我現在只是一個擔心自己弟弟的兄長，我想知道真相，我想知道我的弟弟，我最疼愛的弟弟在東瑰漠遭受了什麽，我不能讓他一個人沉浸在痛苦之中而自己像個懦夫一樣不聞不問。就算我無法以一個國王的身份給予他支持，我也願意以一個兄長的身份給予他依靠。”
梅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絲毫沒有因為他打斷了自己的話而感到不悅。黎波迪的話讓她更加清楚地了解，自己丈夫是一個多麽正直的人，他擁有責任感，也擁有一顆柔軟的心。她慶幸自己能與一個內心如此光明的人結為夫婦。
“我完全認同你的想法。”她一邊說，一邊抱住了他，“我會再與他談談。”
黎波迪道：“在這之前，先讓我與他的朋友談一談。我必須要抽出一點時間了。”
他口中的“他的朋友”自然是指哈維。頂着小王子救命恩人的身份，哈維這幾日在寧亞城堡過得相當滋潤。上至老國王，下至管家，每個人都将他當做最尊貴的客人，努力地滿足他的任何要求。哈維住得舒坦，一直沒有提離開。
梅拉道：“對這位朋友，我覺得寧亞的态度有點奇怪。”
“怎麽奇怪了？”
“他好像有點不太願意提到他。”她想了想道，“口氣有點敬畏，又有點警惕和回避。我很難形容。我想他的身份或許不只是救命恩人這麽簡單。”
如果寧亞在這裏，一定會贊嘆自己大嫂的敏銳。
黎波迪說：“那我更要見一見他了。”
梅拉脫口道：“小心點。”
“嗯？”黎波迪納悶。他只是找哈維聊一聊，又不是打一架，小心什麽？
梅拉說完之後也有點疑惑，只能歸咎于自己腦抽了。
黎波迪的行動力極強，第二天就找了個下午茶的時間，約哈維在花園裏喝茶。哈維挑剔了半天的茶葉和糕點，總算坐下了。
成為國王之前，黎波迪最為人知的優點是穩重；成為國王之後，他最為人知的優點依然是穩重。所以，交流并不是他的長項。來見哈維之前，他并不認為這是一件多麽困難的任務，這是他作為一國之君的底氣，但是見了哈維之後，他明顯感到自己有點底氣不足。
一個英俊的黑發男子。他的坐姿說不上多麽優雅，舉手投足卻充滿了潇灑和惬意。他的神情一點兒也不高貴冷豔，偏偏讓人有些不敢直視。
黎波迪覺得，這真是見鬼了。
“今天的天氣真是不錯啊。”他扯了句相當老套的開場白。
哈維道：“嗯哼。”
黎波迪說“還習慣朗贊的天氣嗎？”
哈維擡了擡眼皮：“你可以調節？”
“……不能。”
“那就這樣吧。”
黎波迪道：“你以後有什麽打算嗎？”
哈維手指勾住杯柄，慢慢地啜了口茶，才慢條斯理地問道：“你在下逐客令？”
“當然不是。”黎波迪說，“我只是想表示感謝。為了所有你對寧亞做的。我不是一個盡責的兄長，他陷入痛苦的時候我并不在身旁，他彷徨無助的時候我卻優先地考慮到了國家。”
哈維道：“這是遺言？”
“……”黎波迪道，“我希望能夠補償寧亞。”
哈維道：“我不喜歡補償這兩個字。”
黎波迪道：“寧亞在東瑰漠遭遇了什麽？”
哈維道：“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黎波迪一愣，正要繼續問，就聽哈維自言自語地說：“我剛剛的說話語氣是不是很溫和？”
“還可以吧。”他莫名其妙地回答。
哈維摸着下巴：“竟然還可以。”
黎波迪：“……” 難道應該不可以嗎？
哈迪沒有給他繼續詢問的機會，自顧自地站起來走了，留下可憐的朗贊國王一個人坐在位置上，定格于朝着他背影招手的動作。
寧亞的房間就在哈維的樓上。
哈維從窗戶進入他的房間。
寧亞抱膝發呆，一轉頭，就看到哈維坐在窗臺上，一腳踩着窗臺，一腳耷拉着。
“進來應該敲門。”寧亞下意識地說。
哈維屈指敲了敲。
門板果然響起了敲門聲。
寧亞：“……”
哈維提醒他：“不去開門嗎？”
寧亞道：“需要嗎？”
哈維道：“誰知道呢？說不定剛巧有個人在敲門。”
寧亞将信将疑，秉着寧可信其有的想法，走到門邊，打開門。
“下午好。”哈維靠着門框，沖他揮手。
寧亞：“……”
哈維擠入門內：“第一次參觀你的房間，你房間布置得真不錯。我喜歡你的枕頭，上面沾染了你頭發的氣味。我喜歡你的被子，還殘留着你的體溫。我喜歡你……”
寧亞道：“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你打斷得真及時。就知道你喜歡聽我說，我喜歡你。”哈維笑吟吟地瞄了他一眼。
寧亞：“……”
哈維道：“你最近笑容的質量嚴重下降，讓我傷心也就算了，還引起了朗贊國王的極度恐慌。”
寧亞道：“什麽意思？”
哈維道：“你這幾天一定沒有照鏡子，應該看看你自己憔悴的臉色。你愁容滿面的樣子，就像一把鋼鐵梳子不停地撓着我的心髒——如果我有那玩意兒的話。不用這樣看着我，畢竟沒有誰會沒事解剖自己玩兒。我是說，你的怨氣已經濃郁到連你哥哥都看不下去的地步了。”
寧亞吃驚道：“王兄？”
哈維道：“我也很吃驚。你知道他每天出現在這裏的時間不會比他每天上廁所的時間多吧？所以，現在的你只有一個詞能形容，怨氣沖天。”
“……”寧亞道：“我并沒有怨氣。”
“可以有。比如說閨怨。”哈維敞開雙臂，“我很願意撫平你心靈上的傷痕。”
寧亞說：“我只是在猶豫，是否要将東瑰漠的事告訴他們。”真是世事無常。到最後，他能夠商量的人竟然是哈維。
哈維道：“說了之後會怎麽樣？”
寧亞道：“王兄會做些預防措施。”
“比如說？”哈維做出洗耳恭聽狀。
寧亞抿唇。
哈維聳肩道：“時代總是在進步的，過去了幾個月，我想你的王兄或許已經想出了什麽對付諸神的辦法。”
寧亞瞪着他。
哈維道：“我的語氣很誠懇。”
“你不希望我告訴其他人？”
哈維誠實地回答：“不希望。”在他的計劃裏，人類不需要這麽早出場。
寧亞皺眉。
哈維道：“你不覺得，比起你剛剛上任沒多久的國王哥哥，有個人更适合解決這方面的問題嗎？”
寧亞盯着他，有點不可置信：“你？”
哈維不悅：“為什麽用疑問的口氣？”
“你是神啊。”
“毫無疑問。”還是神王。
“為什麽會幫助我們？”
哈維微笑道：“因為我喜歡你啊。”
寧亞臉紅了紅，理智告訴他，這句話并不能當真，可心髒還是不争氣地快跳了幾下。
哈維朝他伸出手：“相信我。”
寧亞看着他的手，許久，才伸出手，正要握住，哈維突然反手打了個他的手背一下，對着呆呆的寧亞說：“怎麽可以讓你未來的老公等這麽久？一點都不賢惠。”
……
怎麽看，都不是靠譜的樣子啊。
決定新鮮出爐不到三分鐘的寧亞立刻就後悔了。他說：“我還是決定告訴王兄。”
哈維：“……”
寧亞道：“至少，他能安排大家撤離。”
哈維道：“當夢大陸全面淪陷，還有何處可逃？”
寧亞道：“多活一天是一天。”這句話是有感而發。被囚禁在銀色宮殿裏時，他又饑又渴到了極點時，腦袋裏就會出現一個希望神和一個死神。死神誘惑他一死百了，從痛苦中的解脫。而希望神則不停地鼓勵着他，讓他堅持過一天又一天。他很感激腦袋裏的希望神，如果沒有她，他絕對不會撐到現在。
哈維皺了皺眉，放在身側的右手擡擡放放好幾回，最終收了回去。
哈維的态度讓寧亞直接解讀為默許。他當晚就找到了黎波迪，将發生在東瑰漠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黎波迪聽完之後，消化很久才理解了全部。
他看着自己的弟弟，還無法接受他竟然和諸神扯上了關系，甚至被其中一個神祗認為是光明女神。
……
光明女神啊！
要是光明神會知道了，一定會……
會怎麽樣？
黎波迪覺得自己的想象力已經枯竭了。
他坐在椅子上，很久都沒有動。
寧亞忐忑不安。他怕黎波迪會認為自己神經錯亂。如果不是身邊跟着一個黑暗神，回到朗贊之後的他說不定也會把東瑰漠的經歷當做一場夢。
黎波迪深吸了口氣：“所以，那個救了你的朋友是黑暗神？”
寧亞點點頭。
黎波迪說：“我們的城堡裏出現了一位神？”
“……他還是神王。”
“神王？”
“光明女神的弟弟。”
“光明女神的弟弟？”黎波迪的語言功能退化到了只會複讀。
寧亞說：“他目前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黎波迪捂着腦袋又消化了一會兒，終于回到了國王的角色：“照你的說法，我是否可以理解為，諸神遲早會從東瑰漠裏出來争奪夢大陸？”
寧亞點頭。
黎波迪道：“抓走你的殺戮之神只是他們的其中之一。”
寧亞點頭。
黎波迪又沉吟了一會兒。展開談話之後，他沉默的時候比說話的時間要多得多的多。但是寧亞并沒有打斷他…他知道要接受這樣一個消息是多麽的不容易，自己如果不是親眼看到，也絕對不會輕易相信。黎波迪願意正視自己的話已經是意外之喜。
“黑暗神對你怎麽樣？”黎波迪問。
寧亞謹慎地回答：“目前，還好。”
黎波迪道：“他和諸神不和，又是光明女神的弟弟，是否可以将他劃分到人類這一邊？”
寧亞沒有他這麽樂觀：“他和光明女神也不和。”
“……”黎波迪道，“姐弟哪有隔夜仇。”
寧亞道：“不包括哈維。他是一個相當……”小心眼、記仇、毒舌……寧亞看到了窗外的一道黑氣。盡管到了天黑的時候，可是與黑氣相處了這麽多天，已經熟悉到閉着眼睛都能感覺到它在哪裏的地步，自然不會錯過，于是一大串的實話到了嘴邊就變得委婉起來，“有想法的神。”
黎波迪若有所悟。
寧亞道：“我們目前是合作關系。他讓我們相信他。”
黎波迪站起來，拍拍寧亞的肩膀，想要說些感謝之類的話，又羞恥得有些說不出口。明明是關乎整個夢大陸人類的事，為什麽要自己的弟弟來承受壓力。可是，他也知道，除了寧亞之外，還沒有有第二個人能夠代替他的位置——被殺戮之神認定為光米女神，又收到黑暗神的青睐。他心疼自己的弟弟，卻沒有能力和立場反對。
“要小心。”他說，“如果有一天，真的累了，就回來。”
他沒有說自己是靠山之類的話，因為在神的面前，就算是一國之君，也沒什麽能夠依靠的。但是，至少他們是家人，可以在一起，無論生死，無論成敗。
寧亞咬着牙齒，強忍着幾乎要奪目而出的淚水，笑着點了點頭。
窗外的黑氣貼着窗戶，看着屋裏的兩人相擁，不高興地來回繞了好幾圈，直到其中一人離開房間才散去。
哈維在朗贊住得很久，久到寧亞以為他把寧亞城堡當做自己的行宮時，他提出了離開。
寧亞愕然道：“你要去哪裏？”
“桑圖。”
寧亞皺眉。那裏帶給他的記憶可不怎麽美妙。
哈維期待地看着他：“一起去嗎？”
寧亞猶豫。從情感上來說，搖頭是必須的。他一點兒都不想到自己被剖心的地方故地重游。但是理智告訴他，點頭是必須的。如今，能夠解決東瑰漠諸神問題的只有黑暗神，自己一定要抱緊他的大腿不動搖！
哈維原本以為寧亞一定會二話不說跟自己走，見他猶豫，立刻不開心了。“你想和我分開？”
寧亞回神：“不，不是，我是怕，拖累你。”
哈維道：“哦，拖累我？”
寧亞立刻覺得他語氣不對了，果不其然，哈維瞬間出現在寧亞的身後，将他摟入懷中：“誰能威脅到我？”
寧亞道：“我跟你走。”
“不情願就算了，強扭的瓜不甜。”哈維嘴上這麽說，手卻一直沒有松開。
寧亞：“……”
哈維道：“我最近的記性不太好。”
寧亞道：“你可以忘記剛剛我和你的對話，重新再來一遍嗎？”
“嗯？”
“就是你問我要不要跟你走的那段。”
……
哈維瞬間回到自己剛剛的位置，看着寧亞，說：“我要去桑圖，跟我走嗎？”
“跟！”寧亞回答得很快。
哈維開心了，呵呵呵呵地笑。
寧亞跟着笑。
哈維斂容道：“你打斷了我剛剛的思路。”
寧亞：“……”
哈維道：“不過後續很開心，我就原諒你吧。”
“……謝謝。”
哈維說：“我剛才想說的是，雖然我的記性不太好，但依稀記得光明神會有一個很大的圖書館。其他的藏書不多，但有一類絕對是大陸第一。”
寧亞心跳驟急。
“關于神。”
寧亞提出要和哈維一起遠游，王後堅決不同意。好不容易找回來的小兒子，她一定要放在跟前看着。如果有一天看不到了，也要找個穩妥的人在身邊，哈維……她還不知道他的底細，但是出于女人的直覺，她并不認為是一個值得以終身相托的人。這時候，她又想起侏儒了。
“如果那個哈維在就好了。”她感慨，“可惜你去東瑰漠之後，他也失蹤了。我們一直懷疑他去找你了。你見過他嗎？”
寧亞：“……”其實，他的确去找自己了，而且的确見過的，他現在也在這裏。
當然，王後對侏儒也并不怎麽滿意，會提起他，完全是因為人不在這裏。
這次國王也加入了王後的游說大隊，一起勸說寧亞留下，還表示，想學魔法的話，可以跟着霍普。經過上次的事情，霍普決定常駐小貝城，還和蒂莫西一起開辦了一個魔法學校，目前正在招收新生。作為聖帕德斯魔法學院的前學員，寧亞完全具備資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