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骊龍獻珠 兀那妖女……
再有三個時辰,便是中元節了。
鬼非濕路不走,入夜時分便有雨降,煙水氣升騰,漸漸就遮住了天上那一輪毛月亮。
金陵城有千年的煙水氣,即便是行在城外的萬歲山下,都惹得過路人個個一腦門子霧氣。
萬歲山南麓山下,孤伶伶豎着一處茶寮,過路歇腳的行人,圍滿了那幾張跛腳的桌案,眼巴巴地望着天際一線的墨藍,待幾聲驚天動地的巨響聲一過,這才有人開了腔。
“進城?這會子進了城瞧什麽?千年的文脈,萬年的龍陵,都叫那起子姓江的妖女給毀了去,列位且聽聽這響兒,可知道城裏頭在做什麽營生?”
便有人在一旁湊着趣兒,問了一嘴,“什麽營生?”
說話的老者一臉迂腐,長籲短嘆了一時,賣着關子,“挖墳掘墓呢!”将海碗裏頭的水一口喝幹,老者憤憤地丢下一枚銅板,站起身來,“挖人祖墳、扒人屋子,睡人老婆,可謂古往今來頂頂缺德的事兒!自打那妖女占了江南兩省的天下,這缺德事兒一樣沒少幹!”
這廂他說的義憤填膺,那一廂就有人駁他,“既是女子,如何睡人老婆?瞧你戴着儒巾,怕還是個讀書人,怎能如此信口開河?”
老者被人駁了一嘴,立時就要跳腳:“亂世裏起事的主兒,十幾萬兵匪之頭領,如何能同普羅女子一般看待,這妖女到金陵第一日,就使人滿城貼尋五十歲上下老婦的告示,這總有個說頭罷?”
“能有什麽說頭,莫非這江南共主偏愛五六十歲的老妪?”有人在後頭哄笑一聲,嗤之以鼻,“瞧你這麽大氣性,莫不是裏頭掘的是你家祖墳?”
老者一時語塞,嗡哝了兩句,也不知說了些什麽,負手往城裏去了。
餘下的人一陣哄笑,便有人揶揄道,“填的是五皇陵,挖的是東齊墓,攏共一百多個大陵,哪一個不是皇陵帝墓,輪得上他一個破落戶抱不平?”
“反正往前數十八輩,我家祖上都是泥腿子……”有一漢子撂下碗,拿袖角抹了嘴,“孝子賢孫們該哭哭去,橫豎跟咱們沒關系,話說回來,祖宗十八代的墳都叫人給掘了,也真夠倒黴的!”
說話間雨色愈深,四野暗無天日,茶寮那一盞氣死風,風吹不滅,将山與樹照出了巨大的影子。
影随風動,打帝京南下的行路人萬顯榮,聽了一耳朵的閑話,抄着手便往回跑,一直跑至那一處栾木林下,這才停了腳,将氣息勻停,規規矩矩地向着樹下拱手,恭敬出言。
“……金陵城裏的動靜不小,說是平了五皇陵,掘了東齊墓,攏共一百多帝陵,全叫那嬌主給糟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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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色漸濃,樹影下露出一角十六骨的獸皮大傘,執傘的人被遮在了傘下,瞧不見面目,可那執傘的手指卻指節如玉,青白修長。
傘下人嗯了一聲,那聲音清洌,像是浸潤了竹葉的酒色,可語調卻是向上,帶着匪夷所思的況味。
萬顯榮最是個不會變通的,面上無情無緒,見傘下人不解,這便用最通俗的語言,解釋了一句。
“那嬌主,扒了您祖宗十八代的墳。”
那傘幾不可見的動了一下,雨滴在上頭滑行,一路向下,洇濕了傘下人的袍角。
“……傳令下去,軍馬止步呂梁山,無令不可擅動。”傘下人嗓音清寒,涼入肌骨。
萬顯榮拱手領命,複又回禀,“……此刻天色已晚,外城門剛下了鑰,向前行五裏地,有一座荒廢的古寺,其側豎有佛塔,可前去歇腳。”
傘下人再無聲響,在夜色裏悄然隐匿。
雨色昏昏,遮住了最後的一點兒星芒,由北方飛來過冬的朱頂雀撲棱着翅,飛過萬歲山,向着金陵城最旖旎的所在飛去,最終停在了那重階金頂上。
雀鳥的眸暈染着一點兒藕荷色,那是宮殿裏隐約透出來的光。三交六椀的菱花窗裏,白玉琉璃燈發着玉色的芒,其間籠着一個霧蒙蒙的美人兒。
大凡美人兒,總有一兩處美到了極致,比方說一雙含情目、比方說一盈纖軟腰,再比方那一握軟玉半月足、一身雪膚玉肌骨……
普羅女子,若有了這一兩樣,那已是傾城之姿。
若是通身上下,無一處不惑人,無一處不嬌美,那定不是人間姝麗,非仙即狐。
可偏偏那寶椅上正坐着的,便是這樣一位令人失魂的美人兒。
秀目惺忪,懶靠寶椅,蟬紗明衣堪堪落在肩頭,有一絲烏發落在半露雪膚間的深谷,團酥握雪花似的,嬌軟若溫玉。
許是靠的累了,美人兒不過略動了動手指,便聽得那簾外撲棱棱跪倒了一片,有宮娥的聲音傳入,有些強做鎮定的意味。
“……貴主息怒,不過是些遺老遺少胡說八道,多餘聽他們的……沒的生氣……”
美人兒像只雪白的貓兒,在寶椅上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動作幅度太大,險些将自己後仰過去,直駭的一旁的宮娥伸手來扶,好在扶了個空。
“不怕不怕,貓兒打架。”美人兒吓了一跳,輕拍雪胸安撫了下自己,在寶椅上又窩進去幾分,又喚身旁的宮娥拿軟枕來墊腰,“左不過罵我挖人祖墳,睡人老婆,一點新詞都沒有……”
美人以手做撐,抵在了臉頰一側,烏濃眼睫似小扇一般,蓋住了深眸,“昨兒倒有一人罵得有趣,說什麽小憐玉體橫陳夜,已報周師入晉陽……”
烏濃眼睫一霎,美人兒托腮,望向一側正熏衣裳的少女,“這句莫不是在誇我?我是那小憐麽?”
熏衣少女垂目,手下熏衣動作不停,“想多了,您是那周師。”
美人兒不服氣,鼓着腮幫子又想出來一句,“漢皇重色思傾國……我總該是那傾國色罷?”
熏衣少女靜默無聲,好一會兒才擡起頭來,唇邊一側笑靥淺淺,“又錯了,您是那漢皇。”
美人兒這回急了,也不管那些碎嘴的遺老遺少,絞盡腦汁地想了一陣兒,偏頭去問那薰衣少女,“沖冠一怒為紅顏……”
話吐了一半,美人兒便接收到了薰衣少女的眼神,旋即了然,擺了擺手,“成,別說了,我是那冠還不行嗎?”
镂花熏籠為衣裳染上了香,薰衣少女名喚芸豆,纖手輕撫手中衣衫,在美人兒的身前兒站定,比量了一下。
“做這江南兩省的共主,不比做旁人附庸來的痛快?也不知您這腦袋瓜裏又進了什麽水。”
美人兒呆坐寶椅,好一時才接口道,“是了,為人妻女,總要受制約,說不得哪一時就被抛下了。”她仰首,明眸澄澈,“……我氣性兒大,即便來日坐了天下,該記恨的還是要記恨。”
芸豆知曉她的心事,在她身側靜靜站了一時,才輕按上她的肩頭,語音柔婉。
“北廷之師浩蕩南下,此時軍馬止步呂梁,惟餘那人孤身直入金陵地界……骊龍寺已然布置妥當,貴主幾時起駕?”
椅上的美人兒眼睫垂下,雪胸起伏,呼吸間帶了些幾不可聞的輕嘆。
芸豆了然于心。
貴主縱然馳騁過萬裏疆場,斬殺過上萬鞑虜,說到底不過是個十九歲的女兒家。
雖閨名喚作雪浪,江湖上又有個“浪裏小嬌龍”的名聲,些微有點狼藉,可該經的人事一樣沒經過,驟然要去做這等踏雨踩霜、浸潤羅襪之事,怎麽着也該有些驚惶。
江雪浪纖手輕擡,将發髻的玉釵一拔,如瀑的長發傾瀉而下,直堕在腰臀之下,勾勒出纖細而至渾圓的弧線。
“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麽?”美人兒一拍雪胸,有些豪氣沖天的意味,“盤他。”
美人兒音似嬌莺,漸漸地在清夜隐落,有些細碎的星芒微蕩,直蕩入了萬歲山下無邊的黑暗裏。
孤山野嶺,一星兒光亮都無,破敗的小廟兒懸着破敗的匾額,透過層層的塵土,隐約可見“骊龍寺”的字樣。
更深露重,火折子都啞了,小廟破敗,可其中卻懸挂了幾條經幡,南北風貫通,将幡布吹的漾起,隐約可見那中廳高堂上,供奉的是龍女。
神像之後,寺門洞開,木板路通往的,是一間寮舍。
四壁雪白,雲絲帳高懸架子床,床帳半開,其間有一青年支肘斜倚,雨夜黑寂,室內無甚光亮,使人瞧不清他的面目。
荒郊野嶺,寒燈半點,破敗的小廟竟有如此潔淨的鋪陳,怎不讓他生疑?索性将計就計,且待後着。
深山不聞更鼓,算着時辰子時已至,是中元日。
青年耳目清明,帳外那一點兒輕軟足音跫然入耳,不過一息的功夫,便有絕世的容顏落入眼眸。
她自淡煙急雨中而來,腰肢纖細、雪膚烏發,額前一顆雨珠兒,輕緩地滑過挺秀鼻梁,微啓的粉唇,再順着玉色的鎖骨一路向下,最終滑入雪堆的深谷。
室內的辰光在一息之間,轉了顏色,旖旎而溫膩,那絕世的美人微微喘息着,跌入雲絲被,纖細修長的手腕攀上青年堅實的胸膛,長而密的眼睫在他的面頰之上霎過,酥麻一路向下,直入心田。
她在他的耳邊低語,聲音好似呢喃,清幼而嬌軟。
“浮生若夢,你我不若在此銷魂……”
江南瑰麗旖旎他知悉,卻不知旖旎瑰麗至此,身為北廷頂頂年輕的步軍司指揮使,宋忱素不信鬼神,可是為何心神醉的厲害?
“你是何人?”他推拒她,心卻跳的隆隆,像是快要脫出心腔去。
有小兔兒在他堅實的胸膛輕躍,貼合之間,他也聽見她的心跳,她的唇齒在他的耳尖輕咬,語音細碎,“……骊龍獻珠你總該知曉……我不是人……”
兀那妖女……
心下在推拒,可她卻癡纏,讓他目眩神迷,他想吻住她,可理智卻生拉硬拽,他在她的唇舌間分出一絲兒清明,問向她,“既不是人,壽元幾何?”
懷中的嬌軟分量頓了一頓,好似愣了半息,在他的耳側踟蹰而言:“本仙壽元一千二百歲……”
身下人沉默半晌,雙手掐住了她的纖細腰肢,将她稍稍推開幾分,星眸冷冽。
“這麽大歲數,就不要出來禍禍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