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欲辨已忘言
第四十八章 欲辨已忘言
“朕為何會昏睡了過去?”
捧著昏昏沈沈的腦袋,皇帝邊讓侍女伺候梳洗,邊詢問一旁看起來氣色不甚好的陸子疏。
陸子疏避重就輕答她,說是自己因為有病在身,夜間睡不安穩,故平素膳食中添了一些催眠安神藥物。昨日皇上駕臨,相談甚歡,未能想起這件事,反而連累皇上也誤食了一些進去。
皇帝笑道:“幸好是朕最信任的子疏,若換做旁人,朕無論如何也要治他個行刺之罪。”
說著,眼光有意無意飄向站立在一旁的晉息心,僧人卻只垂眸看著系於掌腕間的念珠,不聲不語。
“罷了,朕就等子疏十五日後進宮。”
“你要進宮?”
皇帝走後,陸子疏正要去書房,卻聽得身後晉息心不輕不重問了一句。
他沒有回身,淡然道:“是。”
“你穿著那麽薄的衣衫,孩子已經顯懷,你要這個模樣去上朝?”
“吾從不在乎他人眼光。”說完就要走。
手腕卻被人捉住,緊緊攥住的力道不容他掙脫。陸子疏緩緩回頭,晉息心眸中閃動的神采依舊是冷靜而不動聲色的,他道:“你不是讓我陪著你身邊寸步不離?你若去上朝,我如何亦步亦趨跟著你?”
陸子疏手腕一抖,用力将自己從他手心裏掙紮出來。無視手臂上一圈青紫,笑道:“汝若沒有亦步亦趨跟著吾的本事,這孩子吾便落掉。很公平不是?”
僧人神色一動,又要閃身攔住他去路,陸子疏懶懶道:“汝精力旺盛,吾可是給汝折騰了一夜沒有歇息。孩子亦是要調養的,再這般糾纏著吾拖拖拉拉,生下來變成四肢不全腦智未開的妖怪,可怪不得吾不盡心。”
“……”明知他在鬼扯,晉息心卻找不出話語反駁。
他倆的關系,從昨夜過後就發生了微妙的轉變,陸子疏的态度開始變得有些疏離和冷淡,而晉息心縱然察覺了這種轉變,亦找不出法子應對。
确切的說,并非找不出法子應對,第二次抱過陸子疏,兩人身軀再次交纏貼近到比任何人都親近的距離,晉息心比從前更加清楚陸子疏想要的是什麽。只要他願意卸下心防,坦承他對他的情意,這道無形鴻溝就能自然而然的彌補合攏。
但那也正是他不敢承諾、不敢給的東西。
陸子疏越過他身邊徑直往書房走去,晉息心跟了幾步,被襲煙巧妙的攔在了書房門外。
對他搖了搖頭:“世子心情不好,還是暫時不要去打擾他。”
晉息心看了看緊阖的房門,索性盤膝在書房門外坐了下來。
見他一副死守在門外的樣子,襲煙哭笑不得,這個晉息心,一夜之間發生如此大的轉變,他是對於抱了世子心存愧疚嗎?
既然愧疚,為什麽不肯和顏悅色的對世子,說些溫聲軟語哄哄他?
明明知道世子要的,不過也就是他的柔情相待而已。
嘆了口氣,襲煙又想起一事,蹲下身,輕輕道:“息心師父,襲煙有一事,要告知息心師父。當日言小姐遇襲,世子實不知情,我們派出的人馬僅僅守在通往霖善寺的道路上。若是言小姐當真在世子手下人眼皮底下遇襲,世子決計不可能放著她不管的,息心師父至少要相信這點。”
僧人眉毛微動了動,擡眼看她:“……陸子疏為何不對我澄清?”
“世子那脾性,向來不屑於為自己分辯,”襲煙苦笑,“何況息心師父你給了他解釋的餘地嗎?你一上來就直接了當質問他,莫說是世子,連襲煙都寒了心。”
再看了看房內寂靜無聲,襲煙壓低了聲音,落寞道:“看在世子有孕,身子不适的份上,大師莫再同他鬥氣。愛也好,不愛也罷,橫豎也就這不到七個月的功夫了。大師與世子,千年的磨纏都過來了,最後這截路,安安穩穩走過不好麽?”
晉息心張了張嘴,居然給這伶牙俐齒的丫頭說得啞口無言。
誠然,他再別扭,再心裏熬煎,撐死也就七個月。想要跟陸子疏橋歸橋路歸路,等陸子疏産下麟兒便能兩不幹涉。
枉費他千年修行,竟然還沒有這個小姑娘看得透徹。
“我明白。”他不禁垂了眸,輕輕答道。
師仇,賭約。這七個月內,便暫時不去思慮了罷。
*************
原以為拜帖之事已然過去,誰知沒過幾日,言溪竟然當真登門拜訪來了。
晉息心接到襲煙通知時,愣了愣神,轉目看向正閉目讓侍女梳頭的人。
那人分明是聽見了襲煙通報說言府千金來了,卻阖著眼,無關緊要的模樣。手邊端著一碗銀耳蓮子湯,遞到唇邊抿了一口,又悠閑放下。
晉息心只好跟襲煙說:“請言姑娘稍坐,我一會就去。”
襲煙領命離去,晉息心又看了看陸子疏,輕喟一聲,步出寝房。
正襟危坐在廳裏的少女,聽見腳步聲,很快的站起身來,唇邊一抹羞怯笑意:“聖僧……”
她正要三兩步到他身邊,晉息心已快速開口道:“言姑娘,當日只是舉手之勞,不勞挂心,登門言謝未免過重了。”
他只想快些把她打發走,襲煙還在旁邊看著,他不想和陸家未來的媳婦糾纏不清下去。
言溪愣了愣,雖然早已明白這位佛門高僧不喜與人過多交道,也看得出他希望她快快離去的意思,但還是有些不死心。小姑娘春心萌動,縱然對方是出家人,到底還是掩不住眼底傾慕。
她自水袖中拿出一幅畫卷,微紅著臉,看著晉息心。
晉息心起初以為是陸子疏畫他的那幅丹青,心頭一跳,“你怎會有這幅畫卷──”邊說著,邊接了過去。
展開一看,那畫卷之上确然畫的是自己,鳳眸星目,長發垂腰,卻并不是當日陸子疏親筆的那幅。
言溪抿著唇,小小聲道:“言溪……回府之後,挂念著聖僧,不知別後聖僧去了何處……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思量間,不知不覺便将聖僧眉目描畫了下來……”
襲煙在一旁聽著,暗想世子預測果真沒錯,丞相府千金果然是對救了她一命的晉息心一見傾心。說來也難怪,換做任何凡間女子,遇到賊匪又孑然一身無處求援時,忽然天降一個英氣逼人的年輕男子拔刀相助,哪怕是和尚也會怦然心動罷。
她看了眼晉息心有些意料之外的表情,拿著那幅畫卷好像收也不是,退還也不是。便盈盈笑著走上前去替他接過了,笑著對言溪道:“多謝言小姐好意,這份謝禮,奴婢就先替大師收著了。”
她不說是含蘊了言溪情意,而是極其巧妙的把之轉化為謝禮,晉息心立刻長松了口氣。
趕緊接著話題道:“息心謝過言姑娘厚愛,禮數已盡,言姑娘還請回府吧。”
襲煙道:“既然言小姐遠道而來,已近午時,如果不嫌棄,可願留在陸府共進午膳?”笑吟吟瞟了一眼微愣的僧人,“世子正好也有話,要同言小姐當面言說。”
***************
言溪比起尋常大家閨秀,多了一份天真無邪的勁頭,亦沒有那麽多拘泥的規矩。見襲煙留她用膳,開開心心的就留了下來,纏著晉息心說話。
晉息心心不在焉的同她有一句沒一句搭著話頭,眉峰卻微微皺起。
他雖是紅塵外人,但在陸府長大,也聽說過本朝婚制。按照風俗,訂親過後直至成親當日,男女雙方是不宜見面的。
那麽子疏此舉何意?
素果擺了滿滿一桌,清粥、糕點、齋菜間次著呈放在筵席各個角落裏,紅綠交錯,水嫩嫩一片,看起來頗惹人食欲。
晉息心不食葷腥,陸子疏有孕後也對油膩之物反胃,於是只有言溪面前擺了一些清新爽口的葷菜,用精致碟盞盛放在她右手邊。
避在書房中一上午沒有露面的人,此刻手心擎了一杯清酒,向言溪擡了擡手腕。
唇角含笑道:“陸子疏本來該親赴貴府致歉,卻延宕至今日言姑娘親自登門,實屬陸子疏之過,還望言姑娘不要挂懷。”
言溪紅了紅臉,搖了搖頭道:“是言溪沒有福分。”眼神卻飄向端坐一旁的晉息心,垂了眸道:“其實哪怕聖上不出面,言溪亦……亦是不能接受這門親事的。”
“哦,為何?”陸子疏唇邊帶笑,明知故問。
言溪臉紅得更厲害,咬住唇,不再回答,只拿筷箸撥了撥面前的菜色,不吭聲了。
陸子疏慢悠悠道:“是因為坐在我旁邊這位大師麽?”
晉息心一驚。方才聽他倆之意,婚約竟是已經通過皇上斡旋而取消。他正在詫異自己心中油然而生的一股淡淡喜悅,卻忽然聽見陸子疏把話頭引到自己身上。
“子疏,你在胡言什麽。”
“可惜這位大師,說是說身處三丈紅塵之外,情心不動,實則早已暗地裏犯了色戒……”陸子疏還是那副處變不驚的噙笑表情,一擡手,手中兩根銀筷飛射而出。晉息心就坐在他左側,猝不及防,只來得及側身避過一邊,另一邊肩頭卻著實給銀筷擊中。
僧衣一角頓時裂開一道縫隙,一塊衣帛生生撕裂開來,露出昨夜給陸子疏指甲劃破得有些觸目驚心的肩背。
那些猩紅指痕,清晰浮現在晉息心裸露的肩胛上,即便不通人事,聽得陸子疏那番含義深長的話,再親見晉息心背後痕跡,自然也曉得了這些紅痕代表了什麽。
是雲雨交歡時,另一個人在這位銀發僧人身上留下的專屬印記。
言溪捂著唇,目不轉睛的盯著晉息心後背片刻,眼淚慢慢掉落下來。猛然間一推桌子,站起身。
陸子疏平靜的拿起桌上一塊蜜餞納入口中,眼皮都不擡,道:“親見此景,你還相信這位道貌岸然的聖僧麽?”
少女的玻璃心嘩啦啦碎了一地,奪眶而出的眼淚止也止不住,轉背便跑出門去。
襲煙還在她身後追了幾步:“言小姐,稍等,讓襲煙送你──”
晉息心苦笑:“你這又是何必?”
薄唇輕輕咬著粉甜糕點,陸子疏依然不看他,淡淡道:“還有七個月,你好自為之。”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