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學府(二)

殷璧越極力克制,才不至于讓自己變了臉色。

他恭謹的低下頭,做出受教的樣子。

心思電轉卻面沉如水。因為一絲一毫的變化,都必定瞞不過先生的眼。

‘他’,自然指的是洛明川。

原身是受掌院先生支使才下手殺人?

先生為什麽要殺洛明川?洛明川不也曾在學府讀書麽?

何況以先生的境界地位,有一百種殺死洛明川的方法,為什麽要假手于自己?

能讓一個亞聖暗中謀劃,最終目的只是洛明川麽?!還是……滄涯山?

但是學府中立多年,且與滄涯交情甚篤。據說劍聖與先生,更是至交好友。

還是說,洛明川這個人,有什麽特殊的地方?

這個命令是什麽時候下的?拜入學府時還是拜入劍聖門下時?劍聖知道麽?

他覺得自己卷入了一個詭谲的局。

只是大人物們翻雲覆雨的手中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

如果是別人遇到這種情況,一定惶惶不可終日。

可是殷璧越回過神來,滿腦子都是:

說好的終極大Boss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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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還有上線?!!反派陣營裏還有這麽一座大山!自己臉往哪兒放?!!

果然提升實力才是王道啊!!!

“此事暫且放過,你日後也勿要惦念了。”先生指指身邊納涼的藤椅,“過來坐。”

這話的意思就是先別想着去殺洛明川了。

殷璧越也不推辭,默默坐下。

腦中這段記憶是空白。但現在看來,以往與先生的相處,還算平和。

先生也在旁邊的藤椅上坐下。面前的石案上落了幾朵槐花,置着一套半舊的黑釉茶具。

“你來的正好,正趕上陪我觀星。”

殷璧越想,自己來時是清晨,後來進入奇異的玄妙境界,醒過來就是日暮了。如今天光已黯,約莫一盞茶的功夫,便能見星辰初顯。

果然一切都在先生的掌握中。

煎水醒器,細碾茶餅,沖水入盞,茶筅回環,杯壁上泛起潔白的湯花,與茶具上墨黑的釉色相映,并不突兀,反生出交融的和諧感。

先生的動作行雲流水般潇灑自在,卻有條不紊,分毫不差。

殷璧越想,大概這就是‘從心所欲不逾矩’。

他看的認真,心裏有些好笑的想着,也不知這掌院親手煮茶的待遇,天下多少人想都不敢想。倒讓自己平白得了。這算是給大人物辦事的福利?

兩人坐在樹下,相對無話,煮水烹茶。

不知不覺間,他浮動的心緒沉靜下來。

似乎并不像他猜想的那樣,原身殘留的反應中,對先生并不防備。

就好像坐在這裏,之前種種揣測雜念、忐忑不安都漸漸散去。

自來到此方世界,一直高度緊繃的神經,終于在氤氲的茶香中松弛下來。

他拿起茶杯輕轉,杯中正映出星辰的微光。

先生飲了一杯,滿意的眯起眼睛,擡頭向天上望去。

濃雲蔽月,倒顯得星辰愈發璀璨輝煌。

他眼底似有笑意,“其實,星辰并不像我們眼中看到的遲緩,它們有些也很快。”

殷璧越有些吃驚,也擡頭望去。只能望見漫天靜默的星辰。

他便知道先生看到的星空,定不同于他看到的。

他無法想象亞聖眼中的世界,就像蜉蝣不知天地之大,夏蟲不可語冰。

在他以往的閱歷中,也從未有過‘目及億萬裏見宇宙星軌’的經歷。

先生看的津津有味,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在藤椅上。

很快就再次打破了殷璧越的認知。

他開口喟嘆了一句,“‘亢龍’與‘翼蛇’去年還隔了三個恒河沙丈,如今算起來也該同軌了。”

‘亢龍’和‘翼蛇’是天上的星宿名。

恒河沙是佛門中的計數單位,約十的五十二次方。

接着先生眯起眼,口中喃喃,殷璧越聽得不真切,只是粗略抓樁澗’‘極’‘那由他’幾個極大的計數單位。

先生忽然擡起手指,劃過半空,就好似把兩個點連在一起了一般。

原來這才是聖人的蔔算。

不是真的‘看到’,不是冥冥中玄而又玄的神識感應,而是真真切切的計算。

以浩如煙海的知識積累,特殊的計算方法,可怕的計數能力,經歷漫長時間的測算經驗,算出結果。

殷璧越心神大震。

觀星知命,先生想看見的,究竟是什麽?

這時身邊人放下茶盞,對他微微一笑,“你該出滄涯了,最好是向南去。”

一壺茶見了底。

夜風乍起,吹得殘餘茶香混着槐花的微甘在夜色中浮動。

吹得天邊濃雲散去,一縷銀白的光輝透出來,從遙遠的九天之上灑落人間。

皓月破雲而出。

與此同時,方才輝煌的漫天星辰頃刻暗淡下去。

甚至有幾顆本就渺小的,殷璧越已看不真切了。

月出星黯。

先生的笑意也隐在了眼尾細微的褶皺中。

他開始收拾茶具。

殷璧越知道,今夜這場觀星,就到這裏了。

于是他站起身,拂去襟上細碎的槐花。以手作揖,像來時一樣行了弟子禮。是為告別。

先生靠在藤椅上點了點頭。

殷璧越從袖間摸出那張請柬。身影如水紋般漾開,須臾間消失在小院。

然後院裏只剩了一個人。

縱然有明亮無匹的月華作伴,也顯得有些孤獨。

峨冠博帶的儒士神色晦暗不明,望着寂寥的夜色自語,

“其實,月亮也是一顆星星。”

似有一聲嘆息回響在萬籁俱寂的學府。

只是這顆星太亮了,無人敢與其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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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璧越落在兮華峰自己的院內。仍是清晨時離開的那個位置。

手中的請柬化為碎屑塵埃,湮沒于夜色中。

他有些遺憾的想,這‘學府一日游通行證’還真是一次性的啊,原本還以為有了個能随意穿行學府與滄涯的法寶。

也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能達到那樣的境界。随便蓋個印就是能讓人破開萬裏空間的法寶。

這時的殷璧越沒意識到,經過這一天在學府的頓悟,他考慮的問題已經是‘什麽時候能達到亞聖境’而不是質疑自己是否能達到亞聖境。

一百個凝神境的修者中,或許四十個會想怎樣能入‘破障’,二十個會想什麽時候入‘小乘’,五個會想‘大乘’境是什麽樣子呢。但幾乎沒有人會揣測聖人的修為。

殷璧越沒想過這些。現在他只是以為,勤耕不辍的修煉便已經足夠了。

不用問,不用等。

這是潛意識裏的自信。

不會用自我質疑浪費時間,用反複揣測消磨意志。

他右手握上了劍柄,擡頭看去。

似乎沒了雲陽城裏高樓廣廈的遮蔽,滄涯山的月色更為清冽些。

依稀能聽到林海中樹葉沙沙與松濤陣陣,鹧鸪不時啼鳴,愈發顯得夜色空曠寂寥。

白天在學府,劍尚在鞘中,鋒銳的劍意卻噴薄而出的手段,他無法再用出來。

那是心意所至,可遇不可求。

卻給了他很大啓發。

他在院中站了一夜。黎明時分,周身都浸在晨露的氤氲濕氣裏。眼神卻愈來愈亮。

他想,已經找到了用劍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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