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大利所在,人心所向

濕鹹的海風,混着濃烈的血腥氣,寒冷而刺鼻。

大船裏千盞鲛油燈燭齊亮,像是漆黑的海面上升起了一輪明月。

燈火通明中,不遠處的血水與殘屍看的愈發清楚。屍體遍布,有血肉的碎塊堆疊在一起,還有剩下半個身子,卻仍有一口氣的人。痛呼聲早已消散,只有微弱的呻吟和痛苦的喘息。

整座龍行寶船猶如人間煉獄。

青翼鸾伏在血泊中,被十餘條鎖鏈牽制。緊握鎖鏈的禁衛沒有表情,畢竟他們見慣了生死,甚至是比現在更血腥可怖的場景。

而那些已死去或生不如死的人,都是方才制服它的犧牲品。

段崇軒知道,對方此時點燈,無非是想讓他被這樣的慘狀震撼。作為一個兒時養在深宮,長大又被放養到滄涯山的無用太子,确實該吓破膽,然後心神大亂。

他看了一眼王禧,對方也不出言催促,像是極有耐心一般循循善誘,“殿下,您想清楚了麽?”

明知道用了流光鏈,會使青翼鸾發狂傷人,損失不可計數,卻不在意自己的手下付出何等代價。

心性冷硬至此,确實很适合幹大事,比如謀反。

當然,惡犬肖主人。段崇軒想起記憶中總是溫和笑着的皇叔,心底寒冷一片。

他說道,“我随你去拜會賢王。但我要先給鸾二治傷。”

塵埃落定,王禧松了一口氣,“這是自然,殿下請。”

畢竟這位太子爺身上的殺器太多,防不勝防。能不動手,自然是最好的選擇。

他側身讓開,四周的重重包圍也讓出一條路。

握着鎖鏈的禁衛沒有動,卻也沒有阻攔段崇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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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二看見他走近,暴戾憤怒的眼裏本是火海,卻突然變得水汪汪的,像是孩童委屈的紅了眼眶。

段崇軒輕輕順了順它的翎羽,俯下身子,将一顆丹藥喂到它嘴邊。鸾二低聲嗚咽着,乖順的張開口吃進去,又往他懷裏蹭了蹭。

嚴陣以待的禁衛軍怎麽也想不通,剛才殺傷力可怕的兇獸,怎麽立刻換了個樣。

段崇軒拍拍它,轉身往回走。

青翼鸾依然乖順。

很多人心中都松了口氣。

正在這時,異變陡生!

一道明亮無比的電光撕裂夜幕!

清亮高昂的鳴叫随之響起,如鶴唳如鳳鳴,風聲呼嘯間,青翼鸾縮小一半的身影出現在空中。

而段崇軒手裏握着一柄長槍,槍尖冒着白煙,正是他剛才割斷了鸾二頸間的流光鏈。

從來沒有什麽閃電,只是速度太快,虛晃的槍影如電光火石!

烽火狼煙。

‘烽火’不是一把劍,而是一柄槍。如果說當今世上第一神兵是當之無愧,由臨淵劍鑄成的‘春山笑’與‘秋風離’,那麽這柄随北陸開國皇帝南征北戰的長槍,足有資格排進前五。

段崇軒這招‘烽火狼煙’不過勉強得兩分真義,卻能割斷流光鏈,純粹是憑神兵本來的威勢。

頸間鎖鏈斷裂的瞬間,鸾二身形飛速縮小,從其餘的束縛中脫困而出!

段崇軒長槍橫掃,海上霧霭彙聚在槍尖之下,聲勢如疾風,衆人顧及他身份不敢全力出手,一時不察,竟節節敗退。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王禧,他起身飛掠而來,一面喝道,“放箭!結陣!”

弓箭上弦,無數箭矢射向空中的青翼鸾!離弩的瞬間,箭镞燃起熊熊火焰!

漆黑的海面上,明亮的火光如星雨一般劃過長夜。

更多的禁衛躍上頂層甲板,源源不斷的向此地趕來,最近的士兵步法驟變,層層結成困陣,将段崇軒圍在其中。

段崇軒卻仰頭喊道,“跑——”

但是這一次,鸾二沒有聽他的。

它扇着翅膀,從高空俯沖而下!穿過鋪天蓋地的密集火光!

王禧從禁衛手中奪來弓弩,勁氣鼓起衣袍,一身真元盡數迸發,一箭飛出!

箭尖刺破空氣,發出刺耳的鳴叫。

同時身側長刀出鞘,刀鋒未至而威壓先來,壓得段崇軒飛速疾退,卻退不出身後的困陣!

在這一刻,他又突然想起他爹的話——

即使你有千軍萬馬,也免不了孤身奮戰。

他橫槍于身前,不再退後,準備硬接這一刀。

餘光看到夜色中的箭矢去勢太猛,鸾二縱然竭力振翅,但身上有傷,也應是避不開的……

可是須臾之間,刀勢消散,空中的火光也盡數熄滅。

像是來了一陣風,海上的殺伐與危機,就被吹散在風裏。

每個人都朝風起的地方看去。

船頭立着一個人。

人站在燈光照不到的陰影裏,周身武者的銳氣卻如利刃,仿佛能割裂空間一般。

微風再起。人影落在了段崇軒身前。

青翼鸾也正好落了下來,卻因為力竭,只能伏在兩人腳邊。

衆人這才看清楚,來者竟是一位女子。

褚色勁裝,墨發高束,英氣逼人。

段崇軒看着身前的人,怔怔喚道,“二師姐……”

柳欺霜側身,微微點頭,“嗯。”

王禧臉色驟白。

因為段崇軒一聲道破這女子的身份,讓他出鞘的刀再次回到鞘中。

親眼見過柳欺霜的人很少,她長年在兮華峰上修行,不熱衷于揚名。但并不代表她籍籍無名。

相反,因為多年前的西泠山一戰,直到今天,修行界也依然不敢忘記她。

像君煜當年一樣,她很好的向世人诠釋了,什麽叫戰力遠遠高于境界。

王禧示意禁衛軍都退下,端正的行了見面禮,“滄涯路遠,敢問柳道友為何而來?”

對方的誠意和禮數,給予了最大程度的尊敬,按照常規,怎麽也得給點面子,寒暄幾句。

但柳欺霜只是硬生生的道,

“接我師弟。”

王禧的臉色更不好了。

段崇軒突然有點想笑。因為他知道,師姐不是故意不給面子。而是沒有太多與人交往的經驗,不會說話。平時和師兄弟交流還能好些,遇上陌生人,只能被當成性情冷傲之輩了。

王禧又道,“柳道友,此事牽扯甚廣,更多還是北皇都的家事……相信您當年也略有耳聞,殿下為何去滄涯山拜師……道友若能袖手旁觀,王某可在此立下誓言,大事功成之日,王爺必不忘道友今日之義。”

這話的誠意更高了。更是一種變相的許諾。因為他确實不想動手。

這茫茫大海無處借力,對方卻能憑空而渡,真元仍充沛無比,輕巧拂袖就化去自己的箭勢與刀勢,僅是這一點,就足以讓人忌憚。

段崇軒确實是劍聖弟子,但那也是掌院先生一紙薦信送進兮華峰的。

先生為什麽肯寫信?因為他原本的身份。

換言之,他若不是太子,或者段聖安死去,不再是皇帝,這劍聖弟子的身份也算不得真。

王禧是這麽想的。

每個在權力中心鬥争已久的人都會這麽想。

大利所在,人心所向。

可是兮華峰沒人這麽想。

柳欺霜甚至不知道他說的王爺是誰。

但她說了她今晚最長的話,神色很認真,

“我不管他為何來滄涯,他既然真心拿我當師姐,我便真心拿他當師弟。”

**********

中陸。雲陽城。

深秋時節,道童白日才掃過枯葉,眼下剛入夜,就又落了滿庭。

掌院先生坐在院裏,褪去了往日端正的峨冠博帶,烏發用一支木簪绾起,一身簡素的天青色長衫,更顯得随性散漫。

似是秋風太蕭瑟,他唇色微微泛白,就連眼角的細紋都深刻了幾分。

他見衛驚風從屋裏出來,雖然不知眼前人傷勢如何了,仍如往常般問道,“可要喝茶?”

劍聖沒有回答他。

而是看了一眼天色。

頭頂的浩瀚夜空,被院牆與遠處的廣廈遮蔽,切割成不規則的一塊。

依然能窺見星河璀璨,寧靜而美好。

一切與往常沒有什麽不同。

但是掌院先生臉色驟白!

庭院中,他們頭頂的天空,竟然開始劇烈晃動,龜裂的細紋從衛驚風目光落處延伸擴張,最終遍布整片視野。

就像打破一層琉璃罩,假象碎裂,真正的天空露出本來面目!

黑如潑墨,無星無月。

“嘩啦!…——”

幻象破除是沒有聲音的。這一聲,是掌院先生手裏的茶盞摔在了地上,濺起的瓷沫在他手背劃出了一道細細的血線。

血跡流過青白的皮膚,滴滴落在凋零的槐葉上。

他身形搖晃了兩下,右手扶住了石桌。

衛驚風眼底一片漠寒。

驀然對上這樣的眼神,他下意識想解釋些什麽,“不會傷人性命,只是把人留在靜思閣,至于你徒弟,更不會有事……”

衛驚風沒有分毫動容,只是道,

“你過去不會這樣。”

掌院先生垂下眼,不再說話。

因為無話可說。

他想,你也說了那是‘過去’啊。這些年我算計你還少麽?

他勸衛驚風留下養傷,然後用陣法隔絕此地,連天空都是假的。

維持一個要瞞過聖人耳目的陣法,需要付出代價和極大的消耗。以至于是碎瓷的邊緣,都能輕易劃破他的皮肉。

這一切只是為了興善寺之事可成。

後患可絕。

衛驚風依然冷漠的看着他。

掌院先生明白了他的意思:勝不了魔尊就向後輩出手,無恥之尤。

庭院裏起了蕭瑟秋風,卷起層層落葉飛舞。

風去時,院裏只剩了一個人。又好像從始至終都只有一個人。

他緩緩蹲下來,一點點收拾地上碎裂的瓷片。

茶盞碎裂處,同樣是那天陣盤被毀去的地方。

同樣是衛驚風很多年前送他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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