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好酒嗜睡,嬉笑怒罵,鮮活的好似個少年

略陽城的整個秋季,總是伴着淅淅瀝瀝的連綿雨水。

秋雨一打,花巷裏少了往來的搖曳裙擺,再绮麗荼蘼的花色,也顯出幾分冷清。

雨幕順着屋檐連成珠串落下,随微寒的西風漂進來。

屋外是凄風冷雨,屋裏是暖酒昏燈。

殷璧越酒量一般,遠比不上另外兩人。喝到現在已染了幾分醉意。

只聽師父罵三師兄道,“你那是活該!宋家小子我見過,正經人家好出身,你敗壞人家名聲,別說是我教出來的……”

燕行嚼着醋泡花生,含混的連連點頭,“是是是,我活該……”

殷璧越笑起來,他想說三師兄啊你不用再躲了,五師弟已和宋少門主商量好,下次見你不拔劍,給你個解釋的機會。

他張了張口,突然腦袋一沉,知道這是酒勁兒上來了。

想不到這入口清冽的浮生歡,後勁這麽大。

他斜撐着頭,暈沉沉的看師父和三師兄碰碗拍桌,聊得興起,卻已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

然後他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的很沉,醒來時雨已停了,天色也暗下來。桌上不知何時多了盞青燈。

酒香混着潮濕的寒風撲面,殷璧越只覺神清氣爽,比打坐入定一夜更舒暢。

是一種心境的舒暢。

劍聖起身關上了窗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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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完了最後一碗酒,對自家三徒弟道,“老夫走了。別送。”

殷璧越和燕行告別,起身跟上。

在他們踏出推門而出的瞬間,燕行喊了聲,“師父……”

聲音不高,出口便淹沒在大堂的喧嚣裏。

劍聖腳步微微一頓,背對着他揮揮手,姿勢潇灑至極。

老板娘走過來,什麽也沒說,放了一壇酒在他桌上。

小巷裏,有姑娘三三兩兩聚在滴水的檐下,輕薄的浣碧紗被打濕,低低的笑。有人将鮮花搬回二樓的露臺,順手點上紅穗金彩的花燈,遠望去一片紅光漫漫。

有人走進巷裏,熟門熟路拐進某個小樓。狹長的巷子愈發顯得逼仄。

殷璧越與劍聖逆人流而行。走出來見空蕩的長街,落葉梧桐,盡染蕭索,就像另一個世界。

劍聖看了眼半暗的天色,自語道,“還得辦件事……”

殷璧越還未聽清,忽覺腳下一空,就知道師父又帶他飛了。

大風呼嘯只在一瞬,耳邊就靜下來。

明月在雲上露出邊角,仿佛觸手可及。

殷璧越站在雲端,萬裏山河盡收眼底。

劍聖的聲音有些缥缈,“老四啊,等你以後收了徒弟,帶人駕雲,記得要擋風啊。”

殷璧越一怔,乘奔禦風至少也得亞聖以上,現在自己還差的遠。但師父好像很肯定。

喝了一場酒,見過三師兄與師父插科打诨,高山仰止的劍聖親近多了,他也沒了原先的幾分拘束。

于是他點頭,“這還早,等我有了徒弟,師父就是太師父……風怎麽擋,掐訣麽?”

劍聖搖頭,“也不用,到那時候,你心念一動,想沒風就沒風了。”

殷璧越覺得自己真是找虐。戰五渣确實理解不了大神的境界。

劍聖像是想起來什麽好笑的事,“老夫第一次帶君煜,沒擋風,自己當然不冷,結果直接凍僵了你大師兄。”

殷璧越想到冷肅如冰雪的大師兄真的冰雪了。明明聽着很慘的事,不知道為什麽,也像劍聖一樣笑起來,“師父別幌我,以大師兄的境界,還能怕冷?”

“不信啊?那時候君煜小,站着還沒我腰高,拎起來就像拎個小貓,啧,你笑什麽,是真的……還沒什麽修為,冷了也不知道出聲……”劍聖說着說着,聲音低下去,“我不是個好師父。不知道怎麽教人,也沒好好教過你們……”

殷璧越從前也覺得自己有個便宜師父。除了知道他修為天下第一,別的一無所知。

但後來,他聽過師父的很多故事,聽過別人口中的師父。

常常也會想,劍聖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直到他在重明山下,頓悟所至,使出青天白日劍。仿佛透過雨幕,看見了那個向天斬劍,天也要避三分的疏狂身影。感受到了那人出劍的心境。

再後來,他真的見到了師父。

劍聖不同于他的每一種想象。

沒有掌院先生萬事俱在掌握的淡然超脫,也沒有初見了觀時,那種前輩高人的風度。

雖然總是自稱老夫,卻好酒嗜睡,嬉笑怒罵,鮮活的好似個少年。

殷璧越原先不可置信,喝完酒後豁然開朗。

因為沒人規定聖人應該怎麽活。

他笑起來,“師父,你确實沒怎麽教過我。說實話,第一次在興善寺見到你,我根本沒認出來,因為峰裏挂的畫像,比你老二十歲。”

劍聖嘟囔道,“那樣不是顯得老夫穩重麽……”

“那時候我以為已經走到絕路了,覺得大羅金仙也救不了我和洛師兄了,但師父來救我們了……”

劍聖聲音依然低低的,“還是去的晚了……”

殷璧越斂起笑意,正色道,“我不覺得晚。我知道師父不會教,因為天賦很高,修行近乎直覺。師父經常不在,因為在做一件很大的事。不只是我,我相信大師兄,二師姐,三師兄還有五師弟,都是這麽認為的。”

關于‘做件大事’只是猜測,但劍聖沒有反駁。

“是師父讓我看到了一種可能。即使修行大道俱是荊棘泥途,即使活過漫長的生命,也不用處心積慮,不用老謀深算,不用活成千帆過盡,盛年不再的模樣。想睡覺就睡覺,想喝酒就喝酒,行事全憑本心……我很羨慕,但或許我一輩子也活不成師父的樣子。因為師父是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劍聖衛驚風!”

劍聖朗聲大笑,笑聲震徹雲霄,

“哈哈哈哈——你根本不用活成我的樣子。因為你也是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殷璧越。”

被聖人這麽誇獎,殷璧越一時赧然。

劍聖想起剛才自己那句‘我不是個好師父’,覺得太酸了,反要徒弟來安慰他。于是大手一揮,“走了。”

他帶人從雲端一躍而下。

“啊——”

毫無防備,高速下落帶來的失重感讓殷璧越大叫起來。呼嘯的風聲伴着劍聖的大笑,貫穿耳膜,只覺心髒都要跳出來。

最終在他能提起真元之前,下落停止了。

殷璧越白着臉大口喘氣。

就聽劍聖問道,“刺激不?老四,你看,生活處處是驚喜。”

……我收回剛才的話。QAQ

他們仍在雲霧中,腳下不是真實的土地,綿延的山嶺卻能看的一清二楚。

夜色已深,寒風吹散青山間的雲霧,隐隐有淡銀色的流光覆在那座最高的山峰上。

那是陣法催發的光輝。

與夜空秋月無邊相映,顯得很美。

殷璧越回過神來,想起這一路的方向,“我們現在……在橫斷山?”

劍聖漫不經心的‘嗯’了一聲。

橫斷山上有抱樸宗。

抱樸宗有一座護山大陣。

雖不是興善寺那般,從百萬年傳承至今,但它與山勢靈脈和為一體,開啓時由四位大乘境的長老壓陣,亞聖主陣,更可借橫斷山天然之力。

殷璧越不知道師父為什麽來這裏,但心中隐隐猜到幾分。

他現在想看師父會如何破陣,而且是威勢催使到全盛時期的陣法。那定然是地崩山摧,風雲變色。

然後劍聖帶他下去了。

什麽事也沒有發生。他們站在了山巅,就像站在自家後院。

殷璧越愕然,又覺得仿佛理應如此。

聖人就該這樣,要來便來,要去便去。

哪個陣法能困他?

山巅不止有他們兩人。還有一位老者,站在嶙峋的山岩上。

風滿袖袍,仿若搖搖欲墜。卻淵渟岳峙,氣象恢宏。

餘世回過頭來。

看見神情漠然的衛驚風。

他年輕的時候常想,自己不該與衛驚風活在同一個時代。

如果劍聖不在世間,他便是最高的山。

他站在橫斷山上,萬裏山河都在腳下。

只要他願意,甚至可以看到浮空海上的波瀾,南邊青麓山上的竹樓,東陸光也照不進去的深淵,北皇城連綿一片的金色屋頂。

這些都不如他高。

但劍聖回來了,誰還會記得世上第二高的山峰是哪座?

餘世目光微寒。

衛驚風沒有看他,而是轉頭看向身後的徒弟,

“你看,就是這個老匹夫,老夫不在的時候沒少使手段。你現在打不過他,為師先替你出口氣,等你以後出息了,再自己把場子找回來。”

劍聖語氣太平常,就像商量晚上吃什麽。殷璧越聽得怔住。

餘世面色更冷,他袖袍被狂風灌滿,高高鼓起。

陣法光華大盛,如天上的明月落在了橫斷山間,而在九天之上,濃雲翻湧,雲中透出恢宏的威壓。

陰影愈來愈大,殷璧越才看清那是一個劍的形狀。

巨大的劍影籠罩整座橫斷山。

那是餘世的八卦劍。

但劍聖沒有拔劍。

狂風和沙石也吹不到他身前。他從廣袖下擡起手,遙遙一指。

就像順手而為。

上一刻還在酒暖花深的春袖樓裏喝酒,這一刻就能站在萬山之巅的橫斷山上出手。

因為對于衛驚風來說,這兩件事沒有難易之別。

只是前者快樂些,後者有些令人不耐。

巨劍虛影碎裂。明月破陰雲而出。

餘世從山巅跌落。

萬仞絕壁,深不可見底。

劍聖轉過身,“走了。”

就像來時一樣,清風明月,殷璧越與師父乘風而行。

“師父辦完事了麽?”

“還沒有。”

“那我們現在去哪裏?”

“去中陸。”

殷璧越想,這真是他人生中最劇情宏大,跌宕起伏的一個晚上。

說不定能把天下的大人物都見個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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