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塵封舊案

穿過墓園的一條小徑,兩邊的樹木被風吹得沙沙作響,枝葉簌簌輕搖下,有個小小的榛子從樹上“嗒”一下滾了下來,恰好掉在展昭的鞋子上,他用腳尖一墊,那榛子就跳到了他手裏。展昭張開手,棕滞的榛子襯着他膚色,有種奇異的感覺。

“吃過榛子嗎?”白玉堂停下腳步,笑了笑,伸手将榛子從他手心裏拿了起來,“小時候,我常去一個地方玩,那裏長着好些榛子樹和栗子樹。”

展昭搖搖頭,“小時候呆的孤兒院隔壁的一家療養院裏的确種着這樣的榛子樹,不過真正看清楚榛子的長相,還是在快到八歲的時候,只是,始終也沒怎麽吃過。”後來的很多年裏,他刻意與全世界劃分出益形明顯的距離,哪還會去留心榛子到底是長還是圓的,殼又到底是灰色的還是褐色的。

“哦,好巧,我看到的那些榛子樹也是長在一家療養院裏……”白玉堂随口漫不經心地接話,似乎對展昭的話不以為意,但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卻是有些深刻。白玉堂沒想到展昭會坦然說起小時候呆過孤兒院的經歷,世間的事,說起來易,做起來卻極難。大概只有像展昭這樣小小的年紀便嘗到了世情冷暖的人,才會真正了解年幼時就要學會獨立,需要忍受多少孤獨。

或許造成展昭而今孤僻性格的原因不乏幾幾,但白玉堂感覺自己至少并沒有在展昭眼裏看到憤世妒俗的痕跡,如果他是一個精神世界凄風苦雨的人,白玉堂相信自己早就不願意還與他相處到現在。

展昭發現了白玉堂看過來的眼光,眼裏閃過一絲詫異之色,“怎麽了?”

白玉堂盯着他依舊是那樣清澈而淡然的眼神,有這樣眼睛的人,乍看之下,真的怎麽都無法讓人想象到,他可能與殘酷卑鄙這樣的字眼以及相關不恥的事聯系在一起。“我擔心我的話,讓你想起了不開心的往事。”他凝視着展昭的眼神奇異,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并非憐憫,而是兩個靈魂在一起的寄托。

迷宮的人偶,疑惑在心靈深處,居然一點也沒察覺到。

展昭聽到白玉堂這麽說,不自覺微微一笑,“又不是鴕鳥,把頭埋進土裏就能掩蓋整個世界的真相。”他慢慢開口,“都這麽久了,就算我一直鑽牛角尖又能如何?”

“就像這榛子,剝去了外殼,裏面的果肉依然藏不住。”展昭又從地上拾起另外一個榛子,用手指捏碎了榛子的硬殼,白玉堂莫名地覺得,展昭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聲音有一種無端的平靜,可又有一種說不出的落寞之感。

“吃吃看,榛子總是能給人一種田園的味道。”白玉堂用下巴指指榛子,然後把它放進展昭嘴裏。“對放松心情很有好處。”

展昭怔了怔,發現自己似乎從來對白玉堂沒有有所防備。他慢慢眨了眨眼睛,嘆了口氣,專心去嘗榛子的味道。當咬下第一口的時候,他的眉毛不自覺地微顫,“有些苦,你不會讓我苦中作樂吧?”展昭滿嘴都是苦澀的味道,誰說榛子好吃的?如果不是白玉堂說的,他肯定以為這人是在說笑。

“哈哈——”白玉堂斜揚起上挑的眼尾,忍不住發噱。有個不大的小男孩正巧跑過兩人身邊,白玉堂招手,給孩子遞過去一枚剝好的榛子,“好吃嗎?”他笑眯眯地看着人,等待對方的回答。

“好吃。”小男孩鼓了鼓腮幫子,笑嘻嘻地嘴巴動來動去。

“回答得真好,喏,獎勵你的。”白玉堂顯然心滿意足,竟從口袋裏找出幾粒糖擺在孩子的手心上。“榛子的果肉外面還有一層果衣,不剝開就會很苦。”白玉堂打發走了小男孩,拾了另外的榛子,剝開後放在展昭的手裏,拍了拍他的肩,“吃吃看,真的很好的味道。”

展昭沒有去躲開白玉堂的手,他已經有些了解了白玉堂的脾氣,不讓他拍到,他反而還會發牢騷,況且他完全沒有惡意,不過就是——表示親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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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近?展昭心裏有一剎那的恍惚。仔細想起來,從來沒有人對他表示親近,他那個“父親”自然不會,就連對他表示出好感的安然也是對他尊敬多于親近。尊敬其實是個很可笑的詞,他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老頭子,站在高峰之巅可望而不可及。或許是他本身的一些能力總是讓好些人感到尊敬,也或許他刻意制造的距離讓人誤解了尊敬的意思,總而言之,他們對他并不會有出于真正關心的心意。

但是,白玉堂不同,他對每一個人都不會表現疏遠,都很自然,沒有要忌諱甚麽。就像他對那個小孩子的态度,可以給他吃榛子,然後眉飛色舞地和他說話,顯得親近又自然。展昭将剝去果衣的榛子果肉放在舌頭上,牙齒摩挲榛子之後,一股清香的堅果味道充滿了頰齒間,果然是一種很溫暖的味道,就像白玉堂給人的感覺一樣。

展昭心裏似乎有點迷惑不解的地方,如此單薄的關懷,對自己造成的意義是甚麽?他不願意被甚麽東西所羁絆,因為留不住就會失去,不斷重蹈覆轍只會不斷傷害自己。在此刻之前,他真的沒有把白玉堂當成甚麽,最多是一個住在一起的人,但是從此刻之後,對白玉堂,他大概會多一分別的心情吧?

困惑之于人的,是洞察靈魂轉變的契機。

疑惑的迷宮,左邊和右邊一樣。

從墓園回去的車況比來的時候要糟糕,路上碰到了因一樁交通事故造成的大面積塞車。車堵在高架上,動彈不得。展昭接到縱橫的藥物研究所打來的電話,讓他回去參加一個會議。把手機放回褲子口袋,展昭若有所思,比起外頭時時回響起的刺耳喇叭聲,車裏氣氛倒是有些開始凝滞。

“展昭,我想問你個問題。”白玉堂手肘靠着車窗,聲音起伏不大,“你怎麽會想到去從事藥物學研究的?”

“很奇怪嗎?”展昭的手輕輕敲擊方向盤,淡扯了下嘴角。

白玉堂以閑适的動作靠着椅背:“你養父經營着一個大企業,你只打算幫他做藥物開發,而沒想過幫他一起管理公司嗎?”

“說真的,我還挺好奇,你腦子裏到底有多少我的資料?”展昭淡淡地一笑,語氣稍微有些奇異,但白玉堂并不以為杵,聳了聳肩。展昭似乎也沒有把問題深究下去的意思。“我雖然不是一個乖兒子,卻是一個很有自知之明的人。”

答案有些出人意料。

自知之明?這是甚麽意思?

白玉堂怔了怔,就見展昭稍微側過頭看了他一眼,“其實藥物研究和企業經營站在敵對的立場。”他的口氣不疾不徐但斬釘截鐵,白玉堂察覺一種莫名的脈動,和剛才展昭說自己“是個很有自知的人”口吻一模一樣。

停頓了一下,展昭接着又說:“企業對人的身體不感興趣,無視人體健康,日益追求金錢利益。假如病因在時間不斷的推延中發生變異,那麽藥物的療效改革就勢在必行。這就像必須先對幼苗的染色體基因進行變異,使它們的生長性更勝于之前被推土機推倒的那些。”

白玉堂身體微微一震,眼神在展昭臉上打轉,“所以你才想只做藥物的研制工作?”他有意無意地将‘只’字的發音咬得重些。

“對。”從展昭的語氣裏依然無法判斷,他有沒有在意白玉堂的話。這時,堵在前面的車流似乎有了松動的空隙,展昭留意反光鏡裏反應的路況,沉默了一會兒,才繼續說:“但是,比起推土機,最可怕的還是被有心人傾倒下的工業廢料。它不但會改變地貌,還會改變地質。有些地區是無論擁有多麽強大的權勢和財力都不該染指的。”

白玉堂用一種很複雜的眼神看着展昭,這個人是如此地明白——他所要的,所堅持的,所視為珍貴的,究竟是甚麽東西!是作為一個從事藥物研究的人的人格和道德,絕不能以傷天害理不折手段來滿足個人的私欲。

這些斷然與展博仲做的惡事背道而馳,白玉堂偏首一轉,瞧望着車窗外,蒼穹裏,白雲冉冉。自己雖然還不能确定展昭的話到底能信幾分,他的身上還是有未解之謎,但他卻仍然相信自己的眼光,展昭的眼睛明利而清澈,如果他的心是污穢的,他又怎麽可能會有如此幹淨的眼神呢?

擁擠的車道裏,偶有幾聲尖銳的救護車鳴聲騰上雲霄,為空氣平添幾許震顫。生與死的戲碼在車水馬龍間交替上演。人生的糾葛是否幸運,往往只有上帝才能裁判。

墓地和研究所,是南北兩個方向。去超市買好了東西,展昭原本想中途放白玉堂下車,讓他自己搭車回家。但展昭忽然想起,前幾天似乎收到通知,附近幾棟樓包括自家的樓層的電力系統都要檢修,也就是說,現在回去無電可用。

現代人過不了沒有電的日子,展昭無奈地想想,只能把白玉堂一起帶去研究所了。白玉堂為此聳了聳肩,上天為他設定的命運沒有“停電”這一項!不過,他對那個研究所倒真是挺有興趣的,這就叫歪打正着的運氣。

展昭帶着白玉堂進研究所大樓的時候,正是下午上班的時間,所以走道裏哪裏都有些空曠,某些部門人聲雖然喧嘩,實際卻看不到甚麽人走動。展昭按下電梯上樓的按鈕,電梯開了,這個時間電梯裏只有兩個人,他走進去按了30樓的鍵,看了一眼看着亮起來的“30”,又看到旁邊的人又習慣性地看着“29”。

這棟樓裏坐電梯的,全是在縱橫上班的人,而且乘坐電梯的時候都會習慣的看着“29”樓鍵。白玉堂第一次來,看到除了展昭以外的兩個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一個點上,彼此卻默默無語便感到很是奇怪。

他再仔細打量,這才發現了疑點——它的按鍵下方有一個凹槽。

那是一種很難去形容的凹槽,就像是因為被磨蹭了很多次,被按了很長時間形成的。白玉堂拿手指比劃了一下,大小剛好能容下一個手指的寬度。問題在于這種有錢的大樓裏,所有的按鍵都是使用最考究的不鏽鋼制成。

按照常理,不鏽鋼按鈕人們可能把它上面的塗漆刮損,或者在用力過猛的情況下,将按鈕凹陷下去,但要以一個手指在上面磨出凹槽來只怕是根本不可能的。又不是傳說裏,少林寺的獨門絕技——大力金剛指。相信即使是不鏽鋼的發明者也沒有做過在一塊不鏽鋼上不停以手指戳出凹痕的實驗。

當然,一切說起來也并沒有甚麽稀奇。這個特殊凹槽所在的“29”樓是大樓裏的禁區,別人平時之所以容易留意,也是好奇為甚麽一個禁區的樓層按鈕,卻像是被人刻意毀壞過一樣。

別人想想也就過了,禁區的“禁止令”是展博仲下的,沒有人會忤逆大老板的命令。

但是,如果是白玉堂這種探究心太過旺盛的人,“禁區命令”根本就是一紙空頭文件。

在展昭開會的時候,白玉堂在沒有人看到他的情況下,去了29樓。

比起其他樓人煙鼎盛的氣氛,29樓蕭條的好像醫院裏瀕臨太平間最近的那個走廊,甚至有些陰森森的感覺。踩在29樓的樓面上,除了白玉堂自己的腳步聲外,其他都沉浸在一片暗沉和安靜中。但這非但沒讓白玉堂打了退堂鼓,反而讓他油然生起了一陣疑惑與好奇混合的感覺。

鋪在走廊裏的地磚上留着奇怪的痕跡,像是被受刑的人體上,用奇形烙鐵留下的形狀不規則的烙印。似乎時間很久了,但此刻看上去,依舊是那麽慢慢的爬過布滿塵土的地面。走廊對着外面的幾扇窗戶都是緊閉。白玉堂慢慢走過去試了試每扇窗戶,每扇窗戶都是鎖死的,玻璃上的飛灰和生鏽的窗戶把手,都顯示了這些窗已經好久沒有開過了,這裏的落寞與縱橫研究所大樓的氣度相比,宛如兩個世界。

白玉堂很快就轉了一圈,這層樓似乎除了寂靜外,并沒有甚麽特別的地方。也沒有甚麽奇怪之處。整層樓的構造比上下樓層的布置都簡單,看風格全然不是當今的裝飾的風格,倒是可以把年代往前面推進十年。

前後左右呈十字格局,東西南北四扇門,只有東邊的門可以開。白玉堂略微思索了一下,就開了門。

房間裏什麽都沒有,唯一可以稱得上東西的是牆邊的裝飾櫃。

那裝飾櫃貼牆而立,即使塵封也看得出當年的別致,裝飾櫃的最底下是幾個抽屜,白玉堂把幾個抽屜都打開了,抽屜裏面有些是書籍,像是人物傳記或者小說演義之類的,有些是雜物,開到最後一個,他在裏面看到一本對折的舊筆記本——療養院離奇死亡調查記錄。

死亡調查記錄?白玉堂怔了怔,這不是只有警察才會擁有的案情記錄嗎?怎麽會出現在這種地方。等翻開看了幾行,他發現,這本資料不算是正式的警方資料,而是某個警務人員針對那起命案所作調查的私人記錄,因此還包含了部分草稿和簡單的筆記。

開頭的主要內容大致如下:

一、發現屍體

X月XX日上午六點半點過後,一名XX療養院的值班護士在該院西面的庭院散步時,發現有人倒在地上。經該護士通知,兩名正在值班的醫生趕來,經診斷發現該名少女已無脈搏和生命跡象。院方馬上與本局聯系。上午六點五十分,附近派出所的兩名警察和兩名巡警抵達并封鎖現場一帶,展開監視行動。八點整,本局刑偵科警員以及鑒識人員到達現場,進行調查。

二、屍體情況

屍體經護士們确認,是該院患者齊木沙……

看到齊木沙這個名字,白玉堂驀然睜大眼睛,胃裏翻滾地仿佛被塞了一塊鉛,令他不适。盡管這個人逝去了二十年,但她對白玉堂的意義卻很大,那是陪伴他十歲之前的歲月裏最好的玩伴。

白玉堂深吸一口氣,像是被房間裏的灰塵嗆到似的。眼光停了停又回到筆記本上。

……死者身穿睡衣,打赤腳,面部朝上,呈大字形倒在建築物西面,系她本人病房的正下方。

經法醫解剖結果發現,死者因為頭蓋骨凹陷導致顱內出血。另外,脾髒與肝髒受損。

三、現場

死者的病房在該院西棟五樓。病床寝具淩亂,窗戶未關。拖鞋整齊地放在病床內側。病房內放置了死者的行李,其他并無異狀。從屍體的掉落的位置和房間裏的情況判斷,死者可能出于某種原因從病房的窗戶墜樓。

四、目擊者和證人

療養院的熄燈時間為晚上九點,此後沒人見過齊木沙。随有護士指出,曾經确認窗戶關閉,但不排除死者本人自行開窗的可能性。不過,根據住在齊木沙隔壁病房的病人XX證言指出,他在半夜聽見齊木沙裏有腳步聲,還聽見東西掉落的聲音,緊接着是類似女性尖叫的聲音, XX曾想通知護士,但懶得下床,後來就睡着了。他當時沒看時鐘。

……

白玉堂正看着,房間裏的燈忽然亮了。他慢慢回過頭朝身後看去,展昭負着手站在門口。

“都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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