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無

國公府上下又忙亂成一鍋粥。

曾退之抱起李老夫人撒腿狂奔, 長平扯着背着藥箱的王大夫在後面追趕,姨娘們抹着眼淚滿臉擔憂,由丫鬟嬷嬷扶着, 浩浩蕩蕩跟了上去。

曾二老爺見自己惹了禍,早就一溜煙趁亂跑了。

徐延年怔怔瞧着眼前的鬧劇, 半晌之後抹了把臉, 臉色蒼白帶着說不出的倦意。轉頭看向明令儀, 她渾身濕透,裙角還在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水。發髻散開烏發披散,嘴唇已經發白, 雪白的面孔全無血色, 看起來更為瘦削柔弱, 背卻挺得筆直。

他許多話到了嘴邊, 卻最終施禮後道:“夫人, 你且回去換身幹爽衣衫,再熬些驅寒的藥湯服下。天氣雖然不冷,也需多保重,若是病了,只怕大夫不好請。”

明令儀明白他話裏的意思, 李老夫人這一病,王大夫就再也沒有功夫給其他人看病了。她撫摸着冰涼的手臂,颔首謝過徐延年,領着秦嬷嬷夏薇回了偏院。

回到屋裏幾人先換了衣衫,夏薇急着去廚房要熱水。往常因張廚娘的關系, 她總是會很快回來,這次她去了許久,才提了小半桶水回房。

“夫人, 廚房裏說熱水要緊着主子用,再有國公爺帶回來的小厮護衛,任誰都比偏院裏的重要。還是張廚娘看不過眼,勻了個竈眼出來燒了熱水讓我提回來。”

明令儀看着氣憤不已的夏薇,微微一笑道:“無妨。嬷嬷,你拿些銀子,交給守偏門的黃婆子,讓送水送柴的老翁送些來,我們自己燒水,也省得去跟人搶。”

秦嬷嬷去抱了小匣子來,明令儀将霍讓給她的銀子分了幾處藏好,匣子裏只放了些碎銀,她取了約莫二兩左右交給夏薇:“糊塗些,只要過得去便不用與黃婆子計較,她有了銀子後做事還算穩妥。”

黃婆子經常幫着偏院出去買些零碎雜貨,只要漏給她幾個大錢,她保管嘴比誰都嚴實,生怕被別人知曉有賺錢的門路。上次在李姨娘手裏僥幸活了下來,如今做事更加謹慎,連不離手的老酒都很少吃了。

明令儀這次算是與趙姨娘撕破了臉,往常她還會繃着面子不對偏院下手,現在她只怕恨不得活剮了自己,以後在府裏的日子恐會愈發艱難。

夏薇拿了銀子出去,沒一會就辦妥回了屋,進了淨房幫着秦嬷嬷一起給明令儀梳洗長發。她神色恹恹,沒精打采地道:“還是莊子裏自在,時不時還能出去一趟。現今國公爺回了府,再想出去只怕是癡人說夢。”

秦嬷嬷遞了塊布巾給夏薇,安慰着她道:“如今能安然無恙就要阿彌陀佛,再說外面哪又真正那般好,你瞧着外面走動的婦人,都是出來辛苦做活,讨口飯吃的窮人。

這人吶,沒看到頭誰也說不準,那不久前還春風得意的高莊頭,養好了傷卻沒了差使,還是幹脆自己拿銀子贖了身契離開了國公府。

府裏由着兩個姨娘當家,都忙着安插自己的親信,莊子裏也早就換了管事,幸虧夫人沒有将那兩戶人家帶回府裏,不然太惹眼,估摸着也會被發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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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薇垂着頭悶悶地道:“我知道,就是有些憋得慌。你說國公爺也算聰明,讀書打仗都好,可這人吧,怎麽瞧都有些糊塗,姨娘們什麽德性,他怎麽都看不明白呢?”

她瞧着明令儀頭上濃密的烏發,手停頓了下,倒抽了口冷氣後怕地道:“那時國公爺是真的想殺了夫人,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對姨娘們那麽好,為何獨獨對夫人這麽狠心?”

秦嬷嬷這件事上卻比夏薇看得明白,不屑地道:“以前定國公府算是敗落了,靠着明家才翻了身,現在明家敗了,他當然想要出那口曾低聲下氣的惡氣。若是大公子還在,哪裏有國公爺耀武揚威的份。

唉,可惜,大公子才是難得真正的君子,明家一出事,就放了少夫人歸家,讓她自行婚嫁,不用跟着明家去吃苦受罪。

不管是什麽貴妾賤妾,還不都是個逗趣的玩意?放低身段在國公爺面前伏低做小,他的眼睛被溫情小意糊住了,男人蠢起來簡直蠢得不通氣,哪能看出她們的那些花招手段?若是夫人也這般做,與那玩意兒又有什麽區別?”

明令儀一直未曾吭聲,聽她們說話聽得津津有味,此時側頭對夏薇笑了笑道:“城裏熱,我們過兩天去福山寺,山上涼快正好避暑。”

夏薇瞪大眼,目光中滿是興奮,又有些難以置信地道:“真的能出府嗎?”

明令儀對她眨了眨眼,微笑道:“出府去給老夫人祈福,國公爺是孝子,又豈會有不準許的道理?”

皇宮乾正殿。

暴雨漸停,雨後的天空清透得讓人心曠神怡,太陽透過窗棂,灑在低頭認真作畫的霍讓身上,遠瞧去像是幅潑墨山水畫,美得令人挪不開眼。

他放下畫筆,拿起畫紙認真端詳,時而歡心鼓舞,時而皺眉沉思,最後氣惱地将紙揉成一團,扔進已快裝滿了紙團的紙簍裏。

再不厭其煩地,重又拿了紙鋪好,閉眼醞釀片刻,手指在空中虛畫描摹,待到他覺得滿意之後,睜開眼執筆在紙上畫起來。

待到夕陽西下,他總算作好了畫,繞着案幾轉來轉去,看來看去甚覺完美之後,等墨幹透正要卷起來,內侍黃貴躬身上前禀報道:“聖上,皇後娘娘來了。”

霍讓滿腔的歡喜霎時無影無蹤,他啪地将奏折蓋在畫上,垂下眼睑端坐在案前一言不發。黃貴知曉他的脾氣,閉上嘴退出了大殿。

皇後娘娘杜琇擡起手,攔住了要跟進來的嬷嬷宮女,自己獨自進了殿,上前曲膝施禮後起身,鳳眼從紙簍上掃過,秀美的臉龐上堆滿了笑意:“聖上又在作畫?”

霍讓擡起頭掃了她一眼,鼻孔裏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杜琇也不生氣,只四下打量着殿內,喚了黃貴進來道:“天色已暗,去點上燈,仔細着聖上作畫看不清楚傷了眼。”

黃貴卻躬身沒有動,霍讓嗤笑一聲,靠在椅背上懶洋洋地道:“去吧,皇後的話你都不聽了?”

杜琇的臉色有些難看,不過極力忍住了沒有發作。黃貴輕手輕腳點燃了殿內的燈盞,又悄無聲息退了出去。

霍讓拿着本奏折在案幾上敲來敲去,寂靜的屋子裏只有空洞又單調的敲擊聲,令人心煩意亂。

“時辰不早,傳晚膳吧。”杜琇深吸一口氣,揚聲道。

“我不餓。”霍讓幹脆伸了個懶腰站起身往外走去,光腳踩着木屐走在青金石地面上,踢踢噠噠聲音像是敲在杜琇的心頭,她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問道:“你去何處?你可忘了今日是初一?”

初一十五按着規矩要與皇後同寝,只是霍讓借着侍奉菩薩要清心寡欲,從不留宿後宮。杜琇無法,只得退一步,每逢此時來找他一起用飯,大多數日子他都幹脆不吃飯,避得遠遠的。

杜琇滿肚子的委屈與辛酸,自己身為一國之後,已經拉下臉來甚至算是祈求,如其他嫔妃一般,貼上去還是得不到半點回應,她眼睛漸漸濕潤,顫聲道:“你就這麽讨厭我麽?”

霍讓停下腳步,回頭詫異地道:“皇後從何處得來此說法?”

杜琇愣住,心裏漸漸浮上些希冀,向前一步斟酌着道:“那你為何從來不......”餘下的話饒是她臉皮再厚也說不出口,臉頰泛紅期期艾艾地道:“我們雖然是帝後,可也是夫妻。”

霍讓想笑,卻沒有笑出來,滿腹的荒唐壓過了那些噴薄的笑意。他突然沒了說話的興致,轉身往外走去,站在殿外的廊檐下望去,皇宮隐匿在夜色中,連綿不絕望不到盡頭。

按說他是這座皇宮的主人,卻沒一處屬于他,甚至這個天下,也沒有躲避之地。

他蹙眉有些納悶地想,以前的那些歲月是怎麽熬過來的呢,是什麽時候開始不能忍受的呢?

他深深懷念福山寺上的那間禪房,那裏不會有人來打擾他,不會有嫔妃借着各種借口偶遇或者徑直上門來,想與他上床生個皇子,母憑子貴帶着娘家一起雞犬升天,瓜分霍家天下。

那間禪房裏,還曾有她,與他一樣的可憐人,堅韌又冷靜,不會想随時撲上來咬他一口。

她在做什麽,她現在可好?

殿內傳來紙張窸窸窣窣的聲音,霍讓轉回頭瞧去,杜琇拿開奏折,展開他的畫看得出神,她放下那張紙,又彎腰從紙簍裏撿起紙團拆開來瞧得目不轉睛。

杜琇最後幹脆蹲下來,一個個紙團拆開,她看得太過入神,連霍讓進殿的木屐聲都未聽見。

“你在看什麽?”頭頂突然傳來霍讓疑惑的聲音,她驚了一跳擡頭怔怔地道:“這些都是畫的同一人嗎?她是誰?”

“天上的神仙。”霍讓面不改色回答,順手将那張滿意的畫也揉成一團,扔進了紙簍裏。

她碰過就髒了,幹脆不要了。

杜琇心頭微微一松,霍讓總是喜歡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有時候學街頭的倒立吃冷淘,有時學女關撲摔跤。總是一段時日迷上一種愛好,最後玩膩之後就丢掉到了腦後。

現今他喜歡上了畫小人兒,沒準過幾日便丢下去喜歡別的。杜琇不再糾結,反正她現在是皇後,姑母沒有生育,最後照樣是太後。

她站起身嫣然一笑,“我先回宮了,早晚還是有些涼意,寒氣從腳入,你還是穿上羅襪吧。”

杜琇施禮後走了出去,霍讓低頭看着自己的腳,猛然将木屐踢得老遠,光着腳踩在地面上走來走去。乾二聽到殿內的動靜,探頭探腦好一會,才硬着頭皮走進殿。

霍讓看到乾二,怒喝道:“過來,鬼鬼祟祟成何體統!”

乾二忙躬身上前,餘光見到霍讓光着腳踩在地上,往後朝黃貴努嘴,都快把嘴扯到了後腦勺,他也一動不動仍舊低頭裝死。無奈之下腦子轉得飛快,低聲道:“聖上,出了五百兩銀子讓曾二老爺......”

霍讓不耐煩地打斷他:“廢話少說,她有沒有事,誰要聽你說那潑皮?”

乾二縮回脖子,忙道:“是,夫人......”

“夫人夫人,什麽夫人,再亂叫擰斷你的狗頭!”霍讓又是一陣怒喝,無名怒火亂竄,燒得他胸口直快炸開。

“是,明.....,”乾二傻了眼,不知該如何稱呼,幹脆想囫囵帶過去。

“叫老大!明什麽明,我是你老大,她是我...”霍讓咽回了到嘴邊的話,梗着脖子道:“傳令下去,以後都叫她老大!”

乾二努力合上張大的嘴,繼續道:“老大暫且無事,定國公差點要殺了她,曾二老爺及時趕了去岔開了。不過小的覺着乾一有些吹牛,有他在,還有徐延年在......”

“蠢貨,徐延年算什麽東西,他能護住她?”霍讓氣得想将木屐脫下來扔過去,擡起腳才發現木屐已被自己扔了,悻悻地只得又瞪了乾二幾眼。

乾二頭皮發麻,頭幾乎埋到了地上,忙道:“是,總歸是無事,後來李老夫人又犯了病,府裏在忙着給她請大夫,姨娘們都守在青松院,無人去管老大。”

霍讓沒有再說什麽,慢慢走回案幾前坐下,定定瞧着某處沉思。乾二松了口氣,這才細細從頭到尾說了府中發生之事。

說完之後半天沒有聽到回應,他壯着膽子擡頭看去,霍讓下筆飛快,已經在紙上描好了最後一筆。

“這些你給明令儀送去。”霍讓吹幹紙上的墨,乾二接過來轉身要走,突然又鬥膽道:“老大淋雨後喝了姜湯,說是天氣就算炎熱,也得小心為上,切不可貪涼。”

霍讓面無表情盯着他看了一會,冷哼了聲,揚聲道:“黃貴,拿鞋襪來。”

乾二抹了把虛汗,不敢再耽擱匆匆送信去了。

夜裏,明令儀雖然喝了驅寒的藥湯,還是稍稍鼻塞頭沉。早上起得太早,晚上只胡亂吃了幾口,已睜不開眼。洗漱完後想早點上床歇息,才從淨房出來,乾一便來了,恭敬地遞上了信件。

明令儀打開蠟封,裏面除了畫之外,還有一封書信。許久未曾見霍讓寫信了,她先看了信,上面寫了件小事。

“前些時日,大齊從胡人處買了幾匹良種種馬,我好奇前去觀看怎樣接種,不雅過程不一一贅述。當時覺着新奇好玩,笑了許久。如今細細想來,我亦是大齊的種馬。”

他以前寫一手飄逸的行楷,這次是龍飛鳳舞的草書,明令儀盯着那筆字看了片刻,将書信放在旁邊,又打開了畫。

畫上的男童女童,蹲在牆腳避雨,前面大雨傾盆,兩人緊緊擠在一起,身上還是被雨淋濕。頭上的沖天辮與包包頭都在往下滴水,順着臉頰流淌,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明令儀鼻子莫名發酸,被沖得生疼,她忙擡起手掩住臉,仰起頭,将淚意生生逼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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