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無
國公府內上下烏雲籠罩, 愁雲慘淡。
明令儀卻悠然坐着馬車,遠離了這一團混亂,去了福山寺祈福。
山上備有給香客的客院, 男女香客分開,單獨的院落雖然小巧, 但勝在清幽, 尤其是夏季時涼爽舒适, 這時在山上住着最為惬意不過。
“夫人真厲害,說能上山避暑還真的來了,還不用住在山下明莊裏受氣。”夏薇将包袱裏帶來的換洗衣衫整理好, 喜得在府裏憋出來的郁氣一掃而空。
秦嬷嬷拿着布巾擦拭案桌塌幾, 接過話嘆了口氣道:“厲害是厲害, 可真是吓死人。我倒寧願夫人永遠不受這種罪。明莊裏都是趙姨娘的人, 如今她恨極了夫人, 住進去豈不是找不自在?”
“那可不是,趙姨娘傷了頭,醒來是醒來了,可人還是有些糊塗,有時哭有時笑, 連着晉哥兒與岚姐兒也一起哭,老夫人還是沒什麽起色,只怕國公爺快愁白了頭。”
夏薇神情迷茫中夾雜着些許的悲哀道:“先前國公爺那麽寵愛趙姨娘,得了好的東西,必定會記得送去她院子一份。張廚娘說, 府裏只要有新鮮吃食,怎樣送去給幾個主子她們暗自有一套規矩。
送給李姨娘的,必定要量多;送給許姨娘的, 一定要精致好看;但是送給趙姨娘的最難,量不能少,還得是頂好的,一定不能糊弄。
國公爺回京之後就沒得安寧過,可還是不顧天氣炎熱親自來給姨娘們撐腰,前後不過眨眼間,他就翻了臉,以前的那些恩愛統統不作數。
嬷嬷,你說他這些日子大多數都宿在趙姨娘院子,夜夜相伴的枕邊人,他怎麽忍心下得去這樣重的手?”
秦嬷嬷斜了她一眼,嗔怪道:“你問我我問誰?不過我知道啊,恩愛恩愛,愛沒了還有恩,日子還能過下去。趙姨娘生兒育女有功,又有娘家兄弟在,這就是大恩,這事吧,估摸着就雷電大雨點小。
李姨娘與她的一對兒女沒了,總不能讓另外的也跟着沒了,那整個國公府不就只剩下了許姨娘生的允哥兒?”
說到這裏她悚然而驚,轉頭看向坐在窗棂下安靜煮水烹茶的明令儀。曾退之還沒有嫡子呢,若是讓夫人生,這事太為難她,若是不讓夫人生,後果又讓人不敢去深思。
明令儀将兩人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察覺到秦嬷嬷的視線,轉頭對她笑了笑道:“嬷嬷,該去提午飯了。寺裏的規矩重,去晚了我們就要餓到晚上才有得吃。”
秦嬷嬷被她一打岔,登時将擔憂抛在了腦後,放下手中的布巾忙不疊跑去提飯食。夏薇也整理好了包袱,上前坐在小杌子上幫着煮水。
明令儀看了夏薇一眼,跟她有一搭沒一搭的說閑話:“夏薇,你家裏還有哪些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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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沒了,阿娘連着生了三個女兒才生了弟弟,家裏窮,為了養好弟弟,我吃得多最先被賣掉。後來另外兩個姐妹也被賣掉了,不知賣到了什麽地方,再也沒見過。”
夏薇手腳不停,神色平靜:“前幾年一場天災,聽說阿爹阿娘還有弟弟都沒活下來。”
明令儀歉意至極,忙道:“對不住,又勾起了你的傷心事。”
夏薇搖搖頭笑道:“我沒有什麽傷心不傷心的,聽到他們沒了時也只是有些茫然。我被賣出來的時候才七八歲,主家嫌棄我長得不好看,又粗笨能吃,連着被賣了好幾次,最後我使了個心眼,在人牙子處忍着餓少吃了些,最後才能被賣到國公府裏做粗使丫鬟。
在家裏我排行第二,阿爹不同女兒說話,阿娘太忙沒空跟我說話,自我懂事起,聽得最多的就是看好弟弟妹妹,吩咐我去做這做那,從來沒有問我吃不吃得飽,穿沒穿得暖。家裏就三間破茅草屋,一大家子擠在一起,連躲着哭的地方都沒有。夫人,你說我這樣子的,是不是不孝?”
明令儀對她眨眨眼道:“我沒覺着你不孝,但是你千萬莫說出去。”
夏薇也明白,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我就知道這些大逆不道的話在夫人跟前能說。當初我決意跟着你,張廚娘還罵我傻,跟着你哪能有什麽出息,張廚娘什麽都好,就是看人不準。唉,我後來又不能辯解,總不能說夫人是裝的吧,忍得我好辛苦。”
明令儀也跟着笑,溫和地問道:“那你當初為何決意跟着我呢,現在可曾後悔?”
夏薇攤了攤手,直白地道:“夫人,你瞧我長得五大三粗,跟男人也差不多,主子身邊的貼身丫鬟,不是家生子,也至少要樣貌過得去,帶出去不會給主子丢臉。
我這副模樣,這輩子到頭也只能當個粗使丫鬟,等到主子哪天想起來了,囫囵配個更五大三粗的下人成親了事。我見過許多府裏的丫鬟都這樣,長得好看點有點出息的,配給管事貼身小厮。
像我這般的就只能配給洗刷馬桶,或者做苦力活的下人,生一大堆孩子,還沒有出月子就要出來當差,幾年下來,先前還能看一眼的,簡直被折騰沒了人樣。
我不想嫁人,可老了怎麽辦呢?總得存些傍身的銀子,每月只靠着那點子月例,猴年馬月才是頭?所以我就跟了夫人,不管是死是活,好不容易有個機會,總得搏一把。”
她又得意地笑得歡快無比:“我這把真是賭對了,夫人太厲害了。”
明令儀失笑道:“只是我太窮,沒有銀子讓你養老。不過你放心,只要我在,就不會讓你老無所依。”
“夫人以後肯定有銀子。”夏薇狡黠地眯縫着眼,嘿嘿笑道:“只要夫人以後不将我随意配人,我就心滿意足啦。”
明令儀也鄭重其事許諾道:“我怎麽會将你随意許人,你想嫁人了,我給你備嫁妝給你撐腰,你要是不想嫁,就跟着在我身邊,我們一起養老。”
秦嬷嬷提了飯盒回來,見兩人說笑正濃,也跟着加進來說說笑笑,用完午飯後,沿着小徑走動消食,微風拂面惬意至極。
歇過午覺去大殿聽了會經,又回到院子,在廊檐下煮水烹茶,吃完茶用完晚飯,山上愈發涼,夏衫已經受不住,還得再多加件厚些的衣衫。
只短短一日下來,連着秦嬷嬷都感嘆:“還是山上的日子舒服,真是神仙住的地方才是神仙日子。”
明令儀已經洗簌完,夏薇幫着她擦拭頭發,笑道:“對比着府裏那攤子爛事,山上的日子是拿神仙也不換。”
“明日該吃粗糧餅了。”明令儀忍着笑,慢吞吞地說道。
“啊!”夏薇頓時慘叫,郁悶地道:“要是沒有那粗糧餅就好了。這人真是,小時候連粗糧餅都吃不飽,才沒吃飽飯幾天,就開始嫌棄了起來。”
秦嬷嬷是家生子,自小到大不說錦衣玉食,至少也是衣食無憂,哪裏吃過拉嗓子的粗食,她也提到粗糧餅就變色,跟着夏薇一起抱怨。
明令儀神色淡淡沒有再說話,這種連下人都嫌棄的粗食,大齊頂頂尊貴的聖上霍讓,能幫着把她那份面不改色地吃掉。
到了夜裏入睡後,山上萬籁俱寂,只偶爾能聽到蟲鳴的唧唧聲。窗棂外的庭院角落種着顆垂絲海棠,葉片沙沙作響,風透過窗棂縫隙吹進來,竟帶了些許寒涼。
明令儀被冷風吹醒,起身披上外衫下床走到窗棂邊,推開窗後便愣住了。
霍讓站在窗外,正擡起手屈起手指,做出要敲窗的姿勢,他明顯也有些愣神,在看到她的表情後,緩緩笑了起來:“你還沒有睡着?”
“睡了又醒了過來,想看看外面是不是下雨了。”明令儀低聲解釋,他頭發肩頭都是密密的水珠,在黯淡的燈籠光下,像是一粒粒的小珍珠。
“下了小雨,估摸着下不了多久。”霍讓側開身,讓她能看得清楚些。
細雨在微風中飄蕩,草木清新又帶着些潮濕的氣息萦繞在鼻尖,待他轉回身,又多了些他身上的清冽。
明令儀緊了緊衣衫,問道:“你怎麽來了?”
“明天有場法事。”霍讓眉眼間帶了些哀傷,不過是瞬間又散開了,含笑道:“知道你上了福山寺,就早些趕了來。”
他的喜悅太過明顯,令明令儀不敢直視,她垂下眼睑,勉強笑道:“你趕路辛苦,做法事還要早起,夜深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霍讓上身前傾探頭進來,像是要仔細看清她的臉,“你困了嗎?”
明令儀下意識身子往後仰,點頭道:“我困了先去睡了。”
她說完去拉窗門,卻被他擡手抵住了。
“你怎麽了?”霍讓帶着些探究的目光,認真打量着她的神色,眉心緊擰。
明令儀見他不悅,忙道:“我沒事,你看都已深更半夜,早就該上床歇息。”
他垂下眼簾仍在深思,手抵住窗戶根本沒有放手的打算,她無法只得試探着繼續道:“你明天要做法事,是大典嗎?祭拜誰?”
霍讓擡眼直直看着明令儀,她烏黑濃密的秀發披散在身後,身上只随意披着素淨的鴨青外衫,襯得面孔白得耀眼。睡醒之後聲音帶着幾分慵懶,完全不同白日的清冷,估摸着她自己都沒察覺,才同他如常說話。
他似随意道:“我阿娘,明日是她的忌日。”
明令儀瞪大了眼睛,趕人的話再說不出口,一時僵在了那裏,半晌後幹巴巴安慰他道:“你不要難過。”
“我不難過,她去世時我才只有三歲,能記起來的少。”霍讓臉上浮上些恍惚笑意,似嘲諷又似憤怒,臉色漸漸蒼白難看起來,他終于收回手,聲音冰冷:“我走了。”
他後退幾步急轉過身,腳步越來越快,最後幹脆邁步疾奔,躍上院牆再一躍而下,消失在了夜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