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無

習慣了福山寺山上的天高雲淡, 回到定國公府的偏院,別說明令儀,就是秦嬷嬷與夏薇也不習慣。

屋子太逼仄, 府裏的人太多,天氣太炎熱, 連庭院裏的花木, 都比山上的少了一份靈氣。

這次回府待遇算是比以前好了許多, 至少屋子裏早已收拾清掃過,窗明幾淨,連屋子角落裏也多放了兩個冰盆。雖然比不上山上的涼爽, 至少在屋裏呆着不會再悶出一身汗。

“夫人, 這是管事嬷嬷送來的衣衫頭面。”秦嬷嬷捧着個大包裹進門, 夏薇恰好也提了飯盒進屋, 興致勃勃湊上前幫着打開瞧稀奇。

夏薇拿起新衫裙展開鋪在矮塌上, 嘴裏贊嘆不已。衣衫是靛青色錦緞,用銀錢在衣領與裙擺處繡了小枝的纏枝蓮花,看上去精美又華貴。

.“料子倒是好料子,就是針腳差了些,顏色看着也老氣, 許是來不及做,在外面繡坊鋪子直接買的吧。”

秦嬷嬷舉起衣衫對着光仔細打量,撇嘴滿是嫌棄,不甚滿意放在一旁,又去打開首飾匣子。

匣子裏擺着整套的金頭面, 她只拿了釵子墊了墊,就放了回去。夏薇瞧着那一堆金燦燦的寶貝,瞪圓了眼怪叫:“嬷嬷, 難道這個也不好?金子啊,金子多貴重!”

“你看這個絞絲,粗得可以拿去做門柱。窮人乍富才會把這麽粗的金子戴在身上,金子是值錢,可手藝更值錢。

難不成你未見過姨娘們頭上戴的頭面,一股股金線細得幾乎可以直接從針眼裏穿過去,幾股絞在一起做出來的頭面首飾,才會精致又好看。就說那金蝴蝶吧,戴在頭上竟跟真的無異,好似要振翅欲飛般。”

秦嬷嬷以前在明家見多識廣,自然看不上這些粗制濫造的頭面,嘆息着道:“那是你沒見過夫人的嫁妝,夫人嫁裏才真全是好東西。只說那些玉石頭面與翡翠,有銀子也買不到。更遑說珍珠,龍眼那般大的金珠,誰家裏有一顆就能當做傳家寶,夫人有整整一匣子,都被老夫人.....”

她偷瞄了眼旁邊不做聲的明令儀,怕惹得她傷心,将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轉而勉強笑道:“夫人先去用飯吧,夏薇,晚上廚房做了什麽菜?”

夏薇合上匣子,走到案幾前打開食盒蓋子往外拿飯菜,笑着道:“我去的時候,廚娘熱情得吓了我一跳,還以為自己不是在夫人跟前伺候,轉而去伺候姨娘了呢。”

碗碟裏裝着糟鵝信,糯米糖藕,白蝦,清蒸魚,一缽清亮的雞湯,綠瑩瑩的青菜,還有碗粳米飯,不僅葷素搭配适宜,看上去還賞心悅目。

明令儀淡淡笑了,原來自己這個嫡母吃杯茶如此重要,看來曾退之真心想要她這個夫人出面,幫着描補國公府的名聲了。

她分了小半碗米飯出來,随意撿了些菜,又倒了碗湯,其他的都讓秦嬷嬷與夏薇一起吃了,幾人用完飯才收拾好碗碟,曾退之就來了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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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與之前神色中總是帶着戾氣不同,現在他看上去仍然有些疲倦,精神卻很好,怎麽都掩飾不住春風得意躊躇滿志的神情。

明令儀垂下眼簾,上前恭敬曲膝施禮,他擺了擺手道:“坐吧,衣衫首飾都收到了?”

“前腳剛收到,有勞國公爺費心。”明令儀撿了個離他遠些的圈椅坐下,客氣地答道。

曾退之斜了她一眼,眉頭微皺,他哪想得到這些,還是徐延年出口提醒,他不過随口吩咐了下去而已。

他卻沒說什麽,只點點頭道:“收到就好,明日吳國大長公主也會來,還有林老夫人,她們都是貴人中的貴人,你萬萬不能在人前失禮。阿娘還病着不能起床,若是她能起來,能幫着你招呼這些貴客,我倒能放下些心。”

明令儀無法形容自己心中的荒謬感,垂首不做聲,她驀地想起曾二老爺跳腳罵的樣子:“你阿爹當年就是娶了打鐵匠家的閨女.....”

“趙姨娘與許姨娘管家理事做得好,不會有什麽差錯,只......”曾退之停頓了下,趙姨娘病好之後,人比先前還要溫柔可人,尤其身段軟得讓他食髓知味。

許姨娘也不似從前那般清高,多了許多人情味,才情卻不見減少,寫出來的詩句,只怕是大儒也會贊不絕口。

可惜她們卻只是妾,若親自出面招呼吳國大長公主她們,只怕她們會轉身就走,還會罵國公府張狂,拿小妾出來與正妻平起平坐。

曾退之說不出的郁悶,她們中任何人都可以擔起正妻之責,若是早先娶的是她們......

也不行,她們的家世門第太低,阿娘不可能同意她們進門,雖然阿娘自己也家世不顯,對兒媳的要求卻不同,當年還打算讓他尚公主。

後來阿爹不同意,硬壓着去向明家求親,後來明家出了事,阿娘将已經去世的阿爹罵了幾天幾夜。

曾退之怔怔出神,神情變幻莫測,最終又咳了咳道:“吳國大長公主的嫡孫媳婦孫氏,娘家有個庶出的堂妹,其父在江南做知府,她與阿娘留在京城伺候長輩,沒有跟着一同前去。

前些時候見到吳國大長公主,她說府裏孩子太少,多子多孫才多福,孫氏的堂妹人溫婉可人,雖說是庶出,卻自小養在嫡母跟前,教養福分那自是一等一的好。讓她入府,也能給阿娘沖沖喜氣。明日她也會來,你多看顧着她着些,別冷落了新客失了禮數。”

明令儀倒是愣了下,曾退之還未正式升官,京城裏的人已經聞風而動,把他看成了塊香饽饽。府裏已經有了兩個姨娘,再加上要進來的孫姨娘,三人湊在一起那真又有得熱鬧了。

她微笑着道:“先要給國公爺道聲恭喜,只盼着孫姨娘進府能為國公爺開枝散葉,老夫人也能早日好起來。”

曾退之見她神情坦然,看不出絲毫的勉強,想起先前納李氏她們,她雖然沒有大吵大鬧,卻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不吃不喝了好幾天,他陪盡小意才終于哄好了她。

他心中說不出的怪異,興許是明家不在,她沒了鬧的底氣,再說今非昔比,他不過是随口一提,她同不同意又有什麽緊要?他不再多想,站起身道:“你早些歇着吧,明日可機靈些,別鬧出笑話來。”

明令儀起身送他離開後,也去淨房洗漱,既然曾退之開始要臉,那正和她意,這簡直是千載難逢的機會,總不能一直困在偏院,也可以趁這次機會之後,能出去走動。

後宅連着朝堂,夫人們有時一句話,透露出來的消息比千辛萬苦去查到的還要真,說不定能尋到辦法讓明家早日回京,也不用霍讓那般辛苦。

洗簌完後明令儀試穿了下新衫,她人清瘦,不管是上衫還是裙子都大了許多,秦嬷嬷扯着不合身的地方,急得滿頭大汗:“哎喲夏薇快去拿針線來,我抓緊功夫改一改,這般穿出去就是個笑話。”

趙姨娘與許姨娘當着家,衣衫頭面都是經她們手送來,若是照着尋常,管事嬷嬷就不該直接交到秦嬷嬷手上,而是會跟着前來候着她試衣。

看衣衫是否合身。有不妥貼之處好及時讓府裏的繡娘去改。只怕她們早就打着要讓她出醜的主意,又不過是囫囵應付一下曾退之而已。

明令儀倒不生氣,摩挲着錦緞料子,改小也是折一部分進去,那樣倒更難看。她沉吟片刻道:“不用修改了,夏薇你去拿根杏黃的絲滌來。”

夏薇從箱籠裏拿來絲滌遞給明令儀,她将絲滌往腰上一系,原本纖細的腰身更顯得不足盈盈一握,靛青襯得雪白的面孔白得發光,她人又高挑,原本不合身的衣衫,竟讓她穿出了仙氣飄飄的味道。

“夫人真好看,跟那戲文中的仙女似的。”夏薇先是第一個興奮地捧場,秦嬷嬷也總算松了口氣,眼神慈愛又開心,盯着她瞧得挪不開眼:“總算有了未出嫁時的模樣,哎喲,可多年未見到過了。”

明令儀脫下衣衫指着頭面直笑:“這些戴上去,不只是仙女,還是富貴人家的仙女。”

日次早上秦嬷嬷給她梳好頭,拿着金釵半天都下不了手往她頭上戴,抱怨道:“這一戴上去,還以為是剛發了橫財的鄉下富紳進城顯擺來了呢。”

夏薇聽得咯咯笑彎了腰,明令儀也被秦嬷嬷逗笑了,勸着她道:“沒事,我壓得住。國公爺一片苦心,我怎麽能拂了他的意,今日可是他的大日子呀。”

用過早飯之後,明令儀就帶着秦嬷嬷去了靠近湖邊的院子,丫鬟婆子穿戴一新,喜氣洋洋又進退有度,趙姨娘與許姨娘忙着站在兩旁,各自忙着指揮丫鬟婆子挪動擺放屋裏屋外的花。

開得正盛的蝴蝶蘭擺在條幾上,花瓶裏插着從湖裏剪來的荷花花苞,敞口缸裏養着睡蓮,再加上屋角的茉莉花盆等,她一時以為自己進了花房。

趙姨娘穿着鮮亮的鵝黃衣衫,頭上發髻嵌着小巧的金紫丁香,額頭的只餘下淡淡的傷疤,貼了梅花花钿在上面。雖然比受傷前瘦了些,一笑臉頰的梨渦更深了些,嬌俏中又添了些柔弱,看上去更為楚楚動人。

她眼神複雜,打量着與從前判若兩人的明令儀,上前屈膝施了施禮。

許姨娘今日穿得稍微素淨些,只一襲月白衫裙,戴着整套的珍珠頭面,清雅之外亦多了些溫柔。她亦難掩自己的驚訝,眼神直直盯着明令儀,見趙姨娘施禮才回過神,忙跟着見禮。

明令儀颔首點了點頭算是回禮,心中感嘆兩個姨娘這段時日又更進了一層,尤其是趙姨娘,将先前兩人的翻臉揭了過去,當做無事發生一般。怪不得她能勝出,親生兒子做了國公府嫡子,以後好繼承偌大的國公府。

片刻後客人就已陸陸續續到達,明令儀站在門口,趙姨娘與許姨娘恭敬立在她身後招呼迎接。來人見到她出現都有些意外,摸不清狀況只笑着客套幾句,就進了屋字,尋了相熟的人坐在一起吃茶說話。

林老夫人與吳國大長公主前後腳同時到達,明令儀上前施禮相迎,林老夫人笑着還了禮,對身邊的吳國大長公主介紹道:“這是明夫人,你先前還沒見過吧?”

吳國大長公主頭發花白,雖然上了年紀,還依稀能看出幾分年輕時的美貌,只嘴角下拉着,眼神淩厲又不茍言笑,面相看上去有些兇并不好親近。

她毫無顧忌擡眼上下将明令儀仔仔細細看了個遍,半晌後才點點頭道:“看上去還還不錯,只是先前聽說你一直閉門禮佛,我們這些老婆子禮佛還說得過去,年輕禮佛,就不知是逃避還是真正受了菩薩點化,不過如今你能出來,倒也是好事。”

林老夫人笑着打圓場,拉過吳國大長公主身後的小姑娘,嗔怪地道:“你看你,開口就是訓斥,這人都還沒有認全呢。明夫人,這是公主孫媳婦孫氏娘家妹妹小孫氏,聽說定國公府裏荷花開得好,她最喜荷花,便跟着前來,說要看看是定國公府裏的花開得好,還是英國公府裏的花開得豔。”

小孫氏生得明豔,杏核大眼靈動有神,此時正好奇地看着明令儀,曲膝施禮後清脆地道:“還希望明姐姐不要嫌棄。”

明令儀見她已經開始姐妹相稱,而且話中有話,心裏只感慨不已,曾退之真是豔福不淺,姨娘們真是美得各有千秋。

她也笑意盈盈回了半禮道:“妹妹說笑了,府裏大門敞開着,你想什麽時候來都可以。”

吳國長公主這才微微露出些滿意之色,一行人往花廳走去,坐下來吃茶說話。沒一會管事嬷嬷上前,躬身道:“夫人,前面晉哥兒已經在祖宗面前磕了頭,上過了族譜,奶嬷嬷已經領着他過來,說要再給母親磕頭敬茶。”

明令儀點了點頭,吳國大長公主放下茶杯,語重心長地道:“國公府裏如今還只有兩個兒子,你不能生育,迄今更是連個嫡子都沒有。幸好你能守着婦道本分,姨娘的孩子也是國公爺的孩子,你養在膝下就跟自己生的一樣,到老了也能孝順你,替你養老送終。”

“是,長公主所言極是,府裏的孩子都得喚我一聲母親,跟我親自生的也無甚區別,我定會悉心教導。”明令儀神色如常,态度恭敬又謙遜地回答。

片刻後奶嬷嬷牽着晉哥兒走進來,教着他道:“這就是母親,晉哥兒快上去給母親請安磕頭。”

丫鬟在晉哥兒面前擺上了蒲團,他今年虛歲六歲,生得肖似趙姨娘,只一雙丹鳳眼像極了曾退之,轉動着眼珠子先看了一眼立在明令儀身後的趙姨娘。

片刻後他就收回了目光,緊緊抿着嘴,像是賭氣般跪下來咚咚磕了頭,接過嬷嬷遞來的茶奉上頭頂,甕聲甕氣地道:“兒子給母親請安,請母親吃茶。”

晉哥兒滿臉明顯的不情願,明令儀當作沒有看到,接過茶笑着道:“無需多禮,快起來快起來。”

嬷嬷忙上前扶起了晉哥兒,明令儀從秦嬷嬷手裏拿過荷包遞給他:“拿去玩吧,以後須得聽先生的話,認真讀書習字。”

他伸手接過去又道了謝,垂着頭不知在想什麽,然後飛快打開了荷包,手裏拿出顆打成花生狀的銀锞子,擡頭天真地看着明令儀,稚聲稚氣地道:“母親,是因為你太窮了,所以不被阿爹所喜,我以前才沒有見過你嗎?”

屋子裏的客人們神色各異,林老夫人忙垂頭喝茶掩飾,吳國老夫人眉心擰成一團,猛地回頭看着明令儀。

趙姨娘自己的親兒子做了嫡子,以後能做這府裏的老封君,本來是一樁大喜事。可她見到自己的親生骨肉跪下來給仇人磕頭,還要喚仇人為母親時,心中除了難過,先前的那些恨怎麽都掩飾不住地翻滾。

聽到晉哥兒為自己出頭所說的話,趙姨娘如三伏天吃了冰雪涼水般,心頭說不出的痛快,那些恨意瞬間消失殆盡。就算叫你母親又怎樣,他終是從我肚皮裏鑽出來,以後孝順的也只是我!

她忙對奶嬷嬷使了個眼色,站出來曲膝施禮道:“夫人,晉哥兒還小,平時他在我跟前時極為孝順懂事,估摸着是初次見你有些怕生,妾身代他給你賠不是,你千萬莫與一個孩子計較。”

明令儀只瞬間便心中有了主意,怎麽會與晉哥兒計較,她感謝他還來不及呢。

她對趙姨娘笑了笑,平靜地道:“我當然不生他的氣,都說父母言傳身教,孩子的一言一行都是來自父母的教導。平時他多養在你跟前,跟你學到了這些也不奇怪,都是家學淵源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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