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無

曾退之差長平送來了庫房對牌與鑰匙, 這次他沒有心慈手軟,不僅将趙姨娘狠狠訓斥了一頓,還由着明令儀将偏院偷奸耍滑的下人全部趕出院子。

長平還領着十多個婆子丫鬟來讓明令儀挑選, 她只笑着拒絕了,“這些人本來就在府裏各處當差, 一個蘿蔔一個坑, 每個地方都不能缺人。

我先前在明莊裏住着時, 見裏面空閑的人多,從莊子裏挑幾個人進來伺候就行。反正我這裏事情少,也用不了幾個人。”

長平将人又趕了回去, 說道:“夫人只管将名冊給我, 我差人騎馬跑一趟也不費事, 順道前去幫你将人帶回來, 偏院也離不得人手。”

明令儀手還傷着, 讓秦嬷嬷寫了先前留在莊子裏的兩戶人家名冊,又差她去抱了個匣子來,她一起遞給長平,笑着道:“這些都是鋪子裏拿的幾個扳指,不值幾個銀子, 你平時射箭時正好用得上。”

長平遲疑片刻接過去打開一瞧,見裏面是在銀樓看了無數次的心儀之物,頓時眉開眼笑起來,連連道謝後捧着匣子興高采烈離開了。

秦嬷嬷拿着對牌與鑰匙也開心不已,“終于又回到了手上, 可得要好好理一理。”

夏薇也插嘴道:“明家老人回到了夫人身邊,以後有了人手,偏院總算像了點樣。不過夫人, 黃婆子那麽嘴碎,你怎麽還将她換去看守庫房了?”

“嘴碎有嘴碎的好處,這府裏府外的事就沒有她不知道的,她喜歡銀子,我給足了銀子,不怕她有異心。再說也不是她一人守庫房,莊子裏的人來了後,會跟着她一起當值,也能看着她些。”

明令儀思索之後,又低聲問道:“先前說苦楝子能有助于身孕之事,可有傳到她耳朵裏?”

夏薇湊上前低聲道:“夫人盡管放心,苦楝子也不是稀罕之物,外面到處都是。我采了些葉子回來偷偷掉在了廚房裏,當時廚娘就撿起來看了,還笑着問誰想要生孩子呢。黃婆子當時在外面下人房裏,我離開時見到她也湊了過去,說得很是歡快。”

秦嬷嬷不解地問道:“這苦楝子葉片榨汁服用後,能助于身孕,用這個偏方的人不少,也沒有聽說過有什麽離奇之處啊。”

明令儀冷笑,卻也不願多解釋,只道:“且看着吧。我們先去清理庫房。”

幾人前去到庫房,守在門口的黃婆子遠遠地就迎了上來,熱情至極,又是點頭哈腰,又是曲膝施禮請安。

她接過對牌胡亂對了下,笑得臉上的褶子都皺成了一朵花,“夫人來了,小的這就給你開門。”

秦嬷嬷掏出塊碎銀塞到她手裏,笑着道:“勞煩你,這裏可不比得偏院,以後你可要多費些心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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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婆子手捏了捏銀子,笑容又真誠了幾分,上前低聲道:“夫人,先前許姨娘與趙姨娘的院子裏都來了人,在庫房前轉悠了半晌,他們沒有上前,小的也沒有上前去趕人。”

她上前推開厚重的庫房大門,一股子黴味先撲面而來。房間雖然寬敞高大,裏面的架子上密密麻麻擺滿了各種珍奇古玩,角落裏的箱籠層層疊疊摞在一起,人得側身才能走過去。

夏薇瞪圓了嘴巴,半晌都合不攏。秦嬷嬷則是滿腹牢騷,低聲抱怨道:“真是,真跟那撿破爛的婆子一般,什麽好東西都往庫房塞,死死摟在懷裏打算着陪葬用呢。”

明令儀也無語至極,她随手抽出架子上的古籍,書邊都開始打卷,裏面的字跡也漸漸暈染開,若是再放上一段時日,這些珍品估計都全毀了。

她沉吟片刻道:“夏薇,你先把裝料子的箱籠找出來打開看看。”

夏薇力氣大,舉手輕輕松松就将頭上的箱籠搬到了地上,打開箱籠抽出匹鴉青素绫,展開對着琉璃瓦透進來的光線仔細看了看,笑着道:“夫人,箱籠裏放了驅蟲的香包,料子顏色未退,也沒黴點蟲眼。”

“沒有壞掉就好。”明令儀又轉身抽出放貴重藥材的匣子,拿出根人參在手上端詳,秦嬷嬷也湊上前,驚道:“哎喲,這根人參起碼得五十年往上,真是極為難得。當初你出嫁時,老夫人給放了好幾根,最好的可有上百年呢,可得好好的收起來。”

明令儀知道人參在這個世間的珍貴,可她本意并不在此,沉吟片刻後笑着道:“只不知道放壞了沒有。夏薇,你去将徐先生與長平與王大夫他們請來,請他們幫着搬庫房裏的東西。”

夏薇領命出去了,秦嬷嬷遲疑片刻問道:“夫人,這些都要送出去嗎?”

明令儀随意打開個匣子,裏面放着秦嬷嬷先前所說的金珠,她抓了把起來放在手心打量,淡淡地道:“嬷嬷,庫房鑰匙拿到手,趙姨娘與許姨娘估計更睡不着了。曾退之可不蠢,待他被枕邊風一吹,回過神來找麻煩,我們原來拿回來的又得還回去。”

她沒有說出口的是,滋補的藥材,她不怕他們吃,只怕的是他們不吃。

衣衫面料這些東西值不了幾個銀子,古籍也得曬,曬書不是放在太陽下直曬,要在陰涼處陰幹,更要不停翻動。只有懂書愛書的人才有那份閑心與手藝,府裏她能信任幾分的,也只有徐延年。

“這些東西與國公府比起來,算不了什麽。”她輕輕地道。

秦嬷嬷眼神驚恐,怔怔望着明令儀纏着紗布的手,良久才深深吐了口氣,“也好。”

夏薇卻等了好半天,才獨自一人跑了回來。她神情興奮,迫不及待地道:“夫人,晉哥兒将泰哥兒從臺階上推下來,摔破了頭。趙姨娘本來稱病在院子裏躲着不願意出門,這時也顧不得了,趕到兩個哥兒住的院子,與吵着要國公爺做主的許姨娘打了起來。現在他們都走不開,說是待忙完了再過來。”

明令儀輕笑起來,她就知道把兩個都是寶貝的哥兒放在一起,遲早得出事,才不過短短一天,兩人就打了個頭破血流。

秦嬷嬷嘲諷地道:“你說這是什麽事,要把哥兒從姨娘身邊挪開,也得放到前院去,國公爺親自看着教。他那兩個兒子是什麽樣,難道他心裏竟沒點數,徐先生是他們的先生,他也不清楚晉哥兒他們的性子?”

明令儀平靜地道;“這做人父母的,看自己的孩子肯定是天下頂頂好,若是有人覺着不好,就是其他人的眼睛有問題。

他們在曾退之面前,肯定被姨娘教得兄弟友恭,懂事又聽話。先生只能教學識,做人還得看父母言傳身教。”

“可不是,哎喲,嬷嬷你不知道,兩個哥兒現在還在吃奶呢。府裏的奶嬷嬷雖然回了奶沒有親自喂養,可姨娘們又都從外面尋了可靠的奶娘,每天擠了奶一大早送進府裏,兩個哥兒一睜眼就要先吃上一碗。”

夏薇說得眉飛色舞,連明令儀都呆了呆,笑道:“那泰哥兒肯定長得結實,只要沒摔得太嚴重,出點血也無妨。”

“泰哥兒早就沒事了,還跳起來要找晉哥兒尋仇,吵嚷着要打回來。晉哥兒跳着角尖聲罵泰哥兒是小妾生的,居然敢對嫡子動手。泰哥兒也毫不示弱罵了回去,說他是假嫡子,也是小妾肚皮裏出來的。

兩兄弟互不相讓,加上姨娘們的哭鬧,國公爺本來在宮裏的政事堂商議政事,也被府裏差人急着喚了回來。”

“別去理會他們,以後還有得打呢。”明令儀想了想道:“你們先把東西收拾一下,将箱籠搬到外面去讓黃婆子看守着。”

夏薇與秦嬷嬷按着明令儀的指揮,将箱籠收拾好搬到庫房外,很快在門口擺了一大堆,過往的下人們都好奇地看稀奇,雖然不敢上前,卻遠遠圍着指指點點。在搬到只剩下幾箱籠布匹時,徐延年與長平王大夫也匆匆趕了過來。

長平神情訝異,打量着那堆箱籠,問道:“夫人,這些都要搬到何處去?”

明令儀走到裝布匹的箱籠邊說道:“長平,勞煩你将這些都送去繡坊,先由着府裏的主子們先挑選,餘下的再由管事們拿去做衣衫。你們也有,見者有份。”

長平被明令儀的大手筆驚呆住,他轉動着僵直的脖子看向徐延年與王大夫,見他們也與自己一樣目瞪口呆,心裏才舒服了些,原來不是自己一人沒見識。

明令儀又指着另外的箱籠說道:“王大夫,這邊的匣子裏都是人參鹿茸,我不懂這些,你瞧瞧有沒有壞掉的,若是沒壞,全部拿去炖給國公爺與老夫人補身子。”

王大夫已只會點頭,先前他們一起去收回鋪子時,就已在生藥鋪子拿了許多藥回府,可比起這些來,不過是小巫見大巫。

只是藥材又不能久放,李老夫人真是,将兒媳婦的嫁妝拽在手裏,又那麽摳門,自己算是遭了報應,躺在床上要死不活,吃這些補品真是浪費了。

“徐先生,這些書籍字畫,要勞煩你了。”明令儀笑盈盈對着徐延年颔首施禮,“這些久放庫房之中,已經生黴快毀壞,糟蹋銀子倒不要緊,糟蹋了聖賢的心血,才是大罪過。”

徐延年斯文回禮,上前拿了本書一看,見是大儒親自批注的《左傳》,立刻看得目不轉睛,眼裏是說不出的驚喜:“夫人,這些書可否借我一抄?”

明令儀微笑着答道:“我還要勞煩你曬書呢,你盡管随意抄,抄多少都沒關系。”

徐延年将書扣在胸口,急着吩咐小厮搬箱籠,“可仔細這些,別弄壞了。”

那邊長平與王大夫也忙起來,小厮來回忙忙碌碌搬動,沉寂許久的庫房前熱鬧極了。

徐延年肅立在旁,偷偷看向靜靜站在旁邊的明令儀,低聲道:“夫人高義。”

“不過随手之勞。”明令儀謙虛回道,她頓了片刻之後道:“先生可否考慮過科舉出仕?”

徐延年愣住,神色寂寥,黯然道:“年輕時想過,已經多年未曾記起了。”

“先生還年輕着呢,不該留在府裏蹉跎歲月。”明令儀抿嘴一笑,微微擡起頭看着碧藍無垠的天際:“至少不該留着做乳臭未幹稚童的奶嬷嬷。”

徐延年嘴張了張,想起先前的那場鬧劇,最後也搖頭無奈苦笑。

晚上用過晚飯,夏薇出去跑了一圈打聽閑話,回來後就氣沖沖地道:“夫人,府裏好些人在議論你收買人心,還有人說你拿着公中的銀子做好人。

不過有人馬上駁了回去,說那些都是你的嫁妝,是你自己私人的銀子,罵有些人就是酸,有本事自己也拿出銀子來做好人,他們巴不得府裏的主子都天天做好人呢。”

明令儀與秦嬷嬷在整理明日進宮要穿的衣衫頭面,她笑着逗夏薇:“可惜,花了那麽多銀子竟打了水漂,居然沒有買來一個好。”

夏薇也覺得沒勁,笑着道:“也買到了些,以前不願意來院子的廚娘,現在好幾個偷偷問我,想着來院子小廚房呢。除了廚娘,還有人見偏院趕了人走,遠的近的都跑來問,看能不能到偏院當差。”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明令儀就是要拿銀子砸人,以後她不管做什麽事,只要稍微惦記着她的好,給她留一條縫隙讓開點路就足矣。

日次清早,明令儀早早起床開始洗漱,穿戴一新進宮去赴宴。她極難得盛裝,頭戴九株花釵冠,身穿青羅繡翟衣,裏面着白色素紗中單,雪肌瓊鼻,只在唇上抹了些口脂,整個人都已豔光四射,看得秦嬷嬷與夏薇都挪不開眼。

馬車到了宮門口,下馬車再換轎子前行,曾退之身着大朝服與相熟的官員經過,遠遠地望了一眼過來,腳步頓了頓。

明令儀身形高挑,縱然是在一衆同樣身着命婦服的婦人中,也能一眼認出她來。他心裏說不出的滋味,直到身邊的同仁催促時,才又忙腳步匆匆跟了上去。

宮殿門前候着的人雖多,有羽林軍在旁邊守着,仍井然有序毫不見亂,明令儀順順當當與秦嬷嬷夏薇到了太後的宮殿,随着大流上前施禮叩拜。

繁瑣的禮節之後,總算開始坐下來吃酒。她品級高,被安排在了最前,與吳國大長公主,林老夫人以及老王妃老太妃挨着坐在了一處。

“這可是明夫人?”杜太後笑容親切,遠遠地對明令儀招着手,她忙起身上前又躬身施禮應答。

“無需多禮,林老夫人常常跟我說起你賢惠,你得多進宮來走動走動,不然都快認不出來喽。”杜太後擡手虛扶起明令儀,仔細地打量着她的臉,“好好好,與定國公真是一對璧人,今天是他的大好之日,這妻随夫貴,以後你要好好侍奉好他,保管有享不盡的富貴。”

明令儀恭敬地曲膝再次謝過杜太後,悄然回到座位坐下,心中驚駭莫名。杜太後露出來的手臉掩飾不住的浮腫,雖然在極力笑着說話招呼大家,卻明顯乏力且氣喘。

杜琇坐在她的下首,皇後帏衣穿在身上空蕩蕩的,她眼神空洞笑容勉強,在福山寺見着時的尊貴與氣勢完全不見了蹤影。

杜太後在笑說幾句之後,貼身嬷嬷就扶着她離去,不一會她又出來了,撐着說了幾句話,手一直伸向腰後,顯得是腰酸不适。

林老夫人眼神是止不住的擔憂,吳國大長公主看出了端倪,皺眉問道:“太後娘娘可是病了?”

“上了年紀,可不是一身病痛。晚上覺少了些,白日就打不起精神。”杜太後心中厭煩這個長輩,卻礙于尊卑面子,還是囫囵答了。

“我這晚上覺也愈發的少,年輕時恨不得睡上一整天,如今能睡了,卻再也睡不着,天還未亮就得醒來,真是比男人上朝還要準時。”

林老夫人跟着笑着打圓場,其他有眼見力的夫人們,忙跟着附和,說起了家長裏短。

明令儀坐了一會就覺得氣悶,見殿內有人三三兩兩出去更衣,也跟着起身往外走去,嬷嬷領着她們前去淨房,她見眼前熟悉的人影閃過,垂下眼眸笑着道:“嬷嬷你去忙吧,前面就是淨房,我自己前去便是。”

嬷嬷見淨房不過幾步之遙轉過彎即是,便曲膝施禮退下,明令儀領着秦嬷嬷與夏薇走了幾步,吩咐她們在外守着,自己快步上前,果不其然,霍讓正笑容滿面等在前面。

明令儀被他笑得心下一暖,“你怎麽來了,前面筵席不需要你招呼嗎?”

“我從不耐煩這些場合,他們都已習慣了。”霍讓上前仔細打量着她,深深吸了口氣,嘆着道:“見着你,真的是天都明亮了起來。”

“胡說八道。”明令儀笑着斜過去,他只管傻笑,興匆匆地道:“走,我帶你去我的地方。”

他上前想牽她的手,卻礙着兩人手上都有傷,又不悅地沉下了臉,只得改為伸手虛虛攬着她。

突然,秦嬷嬷與夏薇請安的聲音響起:“見過皇後娘娘。”

杜琇回道:“起吧,你們怎麽在這裏,明夫人呢?”

“夫人在裏面更衣,小的在外等着。”

杜琇沒有再說話,接着有細碎的腳步聲接近,霍讓臉色更黑,右手握住她的手臂,輕輕帶着她往夾道裏鑽去。

“什麽聲音?”杜琇聽到細微的動靜,皺眉問道。

“喵喵喵。”霍讓驀然張口,将貓叫學得活靈活現。

夾道裏狹窄,明令儀緊緊貼着他,緊張得心都快跳出了胸腔,餘光斜着外面,見杜琇與宮女嬷嬷一行人沿着小徑往別處去了,才驀然松了口氣。

接着她又察覺到了不對勁,霍讓臉色漲紅,胸口不斷起伏,目光熾熱像是要燃燒起來,正垂眸直直望着自己。

她鼻尖全部是他身上的氣息,天地間只有他們心跳動的聲音,心中莫名發緊口幹舌燥,不由自主舔了舔嘴唇。

然後,她眼前一黑,他俯身垂首,嘴唇印在了她不斷跳動的眼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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