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無

細碎的陽光灑在綠蔭間, 空氣中彌漫着桂花香氣,四下靜谧而美好,好似先前趙姨娘院子裏的混亂灰暗, 她的暴斃不過是一場夢。

明令儀處理完趙姨娘的後事回偏院,曾退之也跟在了她身後, 兩人并肩緩緩前行, 他不時側頭看着安靜的她, 漸漸陷入了回憶中。

他們夫妻多年,他已記不清楚,他們之間是否有過這樣攜手前行的時光。

他想了許久, 以前的歲月早已模糊, 他忘了太多事。半晌後終是啞聲道:“辛苦你了, 先前晉哥兒不懂事, 你不要與他計較。”

明令儀忙了這麽久, 早就疲憊不堪,哪有心思與他說閑話,随口答道:“無妨,我不計較。”

曾退之卻仍不肯停,滔滔不絕抱怨了起來:“從小我就管着幾個哥兒, 讓他們蹲馬步練功,想着長大以後能上戰場打仗。這腿還沒有彎下來他們就開始哭,姨娘們也跟着哭,阿娘也跟着來護着,罵我不愛孩子, 我不過是想着他們能學身本事,哪裏有不愛自己孩子的父親。

我拗不過她們,只得放棄了讓他們習武, 想着以後出仕做文官倒也是不錯的差使,可學得也不像話,夏季太熱冬季太冷,連寫張大字都要三催四請,稍微說上幾句,就哭着去阿娘那裏告狀。唉,都是被女人寵壞了。”

明令儀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為何突然感概,敷衍地附和了幾聲。

曾退之神色複雜,懷念夾雜着後悔,“我沒想到最後還是你出來主持了趙姨娘的身後事,她當年......,若不是是因為她,若是你的孩子能生下來,他肯定如你一樣,不會習得一身嬌氣壞脾氣。”

不知是趙姨娘院子的臭味,還是曾退之的話,明令儀只覺得惡心想吐,她強壓住胸口的煩躁,淡淡地道:“過去的事無需再提,再說死者為大,只盼着她能早些入土為安吧。”

她停頓思索片刻,嘆息着道:“如今趙姨娘這一去,府裏也用不到這麽多下人,閑人太多反而會鬧出事來,我将她院子裏的下人身契還給了他們,願意離開的都讓他們出府了。”

曾退之停下腳步,臉色變了變,皺眉冷聲道:“婦人之仁!這些人平時偷奸耍滑,主子出了這麽大的事,他們就算死罪可免,活罪也難逃。

不下狠手處罰,殺雞儆猴打死幾個,以後你怎麽管理其他下人,要是其他下人也有樣學樣,都對主子下毒手,這府裏上下得亂成什麽樣!”

原來他還真打算殺幾個,國公府真是家學淵源,待下人只有喊打喊殺,怪不得趙姨娘院子的下人,哪怕有些暫時沒有找到去處的,也毫不猶豫離開了。

明令儀只看了他一眼,平靜地道:“積點德吧。佛家說因果報應,種什麽樣的因,就得什麽樣的果。”

曾退之的臉色一點點漲紅起來,明令儀的話像是一把刺刀,狠狠紮進了他的心。他不是不知道外面的人都在罵,定國公府是遭了報應,才落得了這般凄慘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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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令儀像是沒有看見他明顯生氣的模樣,不疾不徐繼續說道:“我今天見着岚姐兒,她倒懂事乖巧,就是太瘦了,只怕一陣風都能吹倒。我聽說趙姨娘為了讓她苗條些,從來不讓她吃飽飯,幾乎不讓她沾葷腥。

真是混賬透頂,這麽小的姑娘要什麽苗條,過得連廟裏的姑子都不如。我已經讓長平收拾一間院子出來,讓她好搬進去住。平時也不許奶嬷嬷拘着她,想吃什麽就吃什麽,不要暴飲暴食即可。”

曾退之幾乎從沒有關注過女兒們,并沒有主意到岚姐兒的胖瘦,只是聽到趙姨娘讓他的女兒吃不飽,心裏的那股子火又蹭蹭上漲。

他曾退之的女兒,可不是出自小門小戶的捕頭之家的趙姨娘,長大更不會去做以色侍人的玩物。

趙家害苦了他!

“死賤人,她倒死得不無辜,只是苦了我一對兒女,早知如此當初我絕不會納她進門。你多費些心照看好岚姐兒,她怎麽說都會叫你一聲嫡母,會念着你的好,以後嫁出去後你也有個走動的地方。”

明令儀怔楞住,心裏說不出的荒涼,怎麽都預料不到他竟涼薄至此,昨晚他還伏在她面前痛哭,不過短短的一夜,所有的恩愛全部都煙消雲散。

深深的倦意襲來,再多與他多呆片刻,她只怕自己會不顧後果直接手刃了他,忍了又忍,她幹巴巴地道:“小孫氏才進門,昨晚怕是吓壞了,你去她院子坐坐吧,陪她說說話也好。”

曾退之神色突變,勃然大怒冷聲道:“她不過一小妾,哪值得我費心去陪,倒沒得擡舉了她,又養出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出來!”

明令儀沒想到提到小孫氏他反應如此之大,心裏暗忖,難道洞房花燭夜小孫氏讓他不滿了。可依着他将富貴權勢放在首要的性子,看在吳國大長公主的面子上,怎麽也會給小孫氏幾分薄面,他竟然嫌惡至此,那就是發生的事比富貴權勢還要嚴重。

這時長平匆匆跑了來,曾退之本來就生氣,擰眉正要訓斥,只聽他飛快地道:“國公爺,杜相來了。”

曾退之的滿腔怒火瞬間消散,他忙撈起長衫疾步往外院走,連與明令儀道別的功夫都沒有,急着道:“快快去迎進來。”

明令儀靜靜看着他幾乎飛本而去的身影,陷入了沉思。杜相上門肯定是聽到了府裏的動靜,她心不由得提了起來。

杜相是老奸巨猾的人精,府裏連着發生這麽多大事哪能沒有引起他的主要,要是他着手查,最後肯定會順着線索摸到她頭上來。

曾退之匆匆趕到前院,杜相已被迎進了他的書房,手上捧着茶杯,正背着手在看他案幾背後挂着的一幅百馬圖,忙上前躬身施禮招呼。

杜相聽到背後的聲音轉過身,面上看不出喜怒,走到曾退之書案後的椅子上坐下,像是主人那般指了指對面的客椅:“你也坐吧。”

曾退之愣了愣,忙規規矩矩在客椅上坐下了。

杜相吃了口茶,随意問道:“又死了一個姨娘?”

“是。”曾退之額頭冷汗直冒,颔首深深施禮,恭敬地道:“是昨晚沒的,大夫說是中了毒,只是這種毒太過罕見,以前并未發現過。”

杜相頓了下,緩緩笑了起來:“可能保證這毒先前從未發現過?”

曾退之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愣愣地道:“大夫說未曾見過。”

“那好,你得讓大夫閉嘴,不,”杜相神色自若,笑着道:“閉不閉嘴倒無關緊要,是你府上發現的毒,将這種毒仔細記錄下來,刊印成冊子發放到各處藥鋪,也能讓天下大夫與百姓能記着你的好。”

曾退之這才明白過來,心中大喜,随後又忙恭敬地道:“這些都是相爺你的功勞,我哪能想到這些事,人沒了就沒了,都是相爺一心念着百姓,才有了此善舉。”

杜相嘴裏不置可否唔了聲,又垂頭吃了口茶,依舊神色尋常,繼續問道:“府裏前後一共死了多少人了?”

李姨娘與齊哥兒等的臉浮在曾退之面前,他眼裏漸漸泛着傷痛,啞聲道:“兩子一女,加上兩個姨娘,共計五人。”

杜相盯了曾退之半晌,難以相信死了這麽多人他卻一點警惕都沒有,竟然蠢笨至此,再說話時聲音中帶着了狠戾:“糊塗!全京城死人都跑到你府裏來了,你就沒有想過竟然有這麽巧的事,第一個是怎麽沒的,你從頭開始講吧,一個個給我講清楚!”

曾退之将頭埋得更深,他也曾在夜深人靜難以入眠時深思過這個問題,可是他始終不得頭緒,千絲萬縷的線攪在一起,令他怎麽都理不清楚。

他從李姨娘說起,說到泰哥兒時,已經紅了眼眶,哽咽難言。

“我不管你府裏後宅那些混亂,只是後面的亂不能牽扯到朝堂上來。”杜相将茶杯重重掼在案幾上,對曾退之更是看低了幾分,上不能安撫其母,下不能管好姨娘子女,真是白瞎了副好皮囊!

他聲音更冷了幾分:“你可知道,先前趙将軍突然跑來找上了我,言語間對你可是頗多抱怨不滿。

這次我替你擋了回去,下次再有這樣的事,你再禦下無能,我能讓你坐上樞密使之位,也能讓你去做趙将軍的下屬!”

曾退之徹底将趙家恨到了骨子裏,更恨自己看走了眼,居然提拔了只白眼狼,他壓下心中的滔天的恨意,深深施禮後道:“多謝相爺提點,趙将軍我會處理好,絕不會令你費心。”

“處理,你想怎麽處理?”杜相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想要去撤了他的職,或者幹脆殺了他?你是不是真的昏了頭,趙将軍可是你麾下數一數二的親信,讓別的下官看到你這般待他,寒了一衆将士的心,最後弄得個衆叛親離你才滿意?”

曾退之心裏不服氣,嘴上卻道:“相爺所言極是,是我一時心急想左了,我定會安撫好趙将軍。”

杜相也滿肚子的煩躁,現在霍讓越來越強勢,在朝堂上根本寸步不讓,那些見風使舵的官員,有大半倒戈了過去。若不是看在曾退之在軍中還有幾分威信,他才懶得管這些糟心事,定國公府就算死光了他也不會多看一眼。

他幹脆至極直接下令道:“你府裏死人的事要趕緊查出個所以然出來,別最後你也不明不白丢了性命,別只管成日躺在女人的肚皮上,耳根子軟聽她們亂慫恿。趙将軍之處,你也要給我盡快擺平,我還有事,就不多留了。”說完之後他放下茶杯,大步走了出去。

曾退之恭送他離開,直起身子後,眼中已淬滿了狠毒,沉聲喚道:“長平。”

長平忙上前,待聽完曾退之的吩咐,他吓了一跳,難以置信看着曾退之,見他陰沉的臉色像是要吃人,又慌忙垂下頭,結結巴巴地道:“國公爺,這樣可否有些欠妥?”

曾退之鐵青着臉呵斥道:“是不是我已差不動你了,讓你去就去,再多嘴自己下去領罰!”

長平忙躬身領命,怏怏走了出去,想了半晌卻始終覺得為難,突然眼睛一亮腳步一轉,飛快朝偏院方向跑去了。

明令儀見到長平來,看了一眼屋角的滴漏,杜相上門到現在,前後不過逗留了小半柱香的功夫。

長平滿臉為難,撓着腦袋道:“夫人,我實在是拿不定主意,總覺得有損陰德。可國公爺給我下了令,又不敢不去做,就跑來想向你拿個主意。”

明令儀見到長平抓耳撓腮的模樣,心下疑惑頓生,微笑着道:“國公爺怎麽吩咐,你就照着去辦就是。不過杜相不是來了嗎,國公爺肯定是得了杜相吩咐,才又吩咐了你,你問我拿主意,要是違了杜相的主意,那我豈不是害了你。”

長平搖搖頭,悶悶不樂地道:“杜相來了只問了國公爺幾句府裏之事,又訓了他幾句就走了。這事不是杜相吩咐的,你且放心吧。”

明令儀心裏微松,提着的一顆心總算放下了一半,溫聲問道:“那你且說說看,我看能不能幫幫你。”

長平仰天直嘆氣,鼓起了勇氣終于說了出來:“國公爺讓我将趙姨娘的棺材蓋子重新打開,将她嘴裏耳朵裏含着堵着的玉石拿出來,讓她死後也不得安寧,永世不得超生。”

明令儀整個人呆住了,她知道曾退之因晉哥兒與岚姐兒的怨上了趙姨娘,卻沒有想到他竟然恨她如此,趙姨娘人已死做不了什麽令他生氣的事,那只能是因為趙家了。

想到杜相突然上門,她沉吟之後試探着問道:“趙姨娘在生前可是深受國公爺寵愛,連着對趙家也關愛有加,怎麽她一夕之間就惹怒了國公爺,這總得有個由頭吧?”

“好似因為趙将軍的事,我也只聽到了幾句。”長平煩惱至極,卻又不能透露太多,小心翼翼地道:“都是國公爺在朝堂上的事。”

明令儀心裏大致有了數,再追問怕惹來長平的懷疑,她也做不出來死後還要将人鞭屍之事,慢吞吞地道:“你有沒有開棺,國公爺約莫着也不清楚。”

“對啊。”長平雙眼發光,立即附和道:“我怎麽這麽傻,國公爺只是一時氣憤,待以後氣消了醒過神來,後悔了可沒有地方找補去。”

明令儀笑了起來,長平人聰明厚道,還幫着替她描補,也就不再繞圈子,細細囑咐道:“你得小心些,若是被國公爺知曉你騙了他,這氣一上來你可就倒了大黴。”

長平忙應下離開,明令儀思索片刻,招來夏薇道:“小孫氏的院子那邊可有什麽消息?”

夏薇認真想了想,眨巴着眼睛道:“她才進府,倒沒有聽到有什麽傳言。倒是許姨娘那邊,聽說她院子裏經常傳出來歡笑聲,院子那麽大都能傳到院外,可見有多開心了。”

明令儀失笑,“只願她別笑瘋了才好。你且小心謹慎些,去廚房那邊也去多打聽打聽,小孫氏院子肯定發生了大事,她才進門,照理說新鮮着呢,曾退之不會突然厭惡了她。”

夏薇點頭出去了,沒多久就咚咚跑了回來,喘着粗氣滿臉驚恐:“夫人,晉哥兒将祠堂裏的祖宗牌位都砸了,氣得國公爺踢了他一腳,晉哥兒被踹得一口氣沒緩過來,已經昏過去人事不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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