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無
街頭混亂了起來, 哭喊聲夾雜着叫罵聲,大家奔來跑去,忙着幫忙救人看熱鬧。
英國公的随從小厮落在他後面, 見不過眨眼間他已從馬上摔在地上一動不動,吓得半死急着沖上前去把他扶起來, 見他已經痛得冷汗淋漓, 慌忙擡起他準備送去醫館。
周圍百姓見他們傷了人居然敢跑, 自發上前把他們圍在了中間,攔住他們不許離開。
“竟敢當街縱馬傷人,天子腳下還有沒有王法了!”
“哎喲你少說幾句, 得罪了權貴可是會倒大黴的!”
“王子犯法還與庶民同罪呢, 難道他比王爺還要厲害?”
“那可說不準, 你難道不知道他是誰?他可是吳國大長公主的兒子英國公, 手裏握着京畿營的兵權, 就是聖上也不敢輕易得罪。”
“聖上都怕他,莫非他是要打進京城造反了?”
“英國公要造反了!快跑啊!”
英國公的雙手已經擡不起來,被小厮扶着痛得臉色慘白,聽到周圍的議論又急又怒,咬牙切齒吼道:“你們都是死人嗎, 給我打,狠狠地打,看他們還敢不敢亂說話!”
小厮們揮舞着手裏的刀與鞭子,朝圍着的人群一陣亂打亂抽,哭喊聲尖叫聲此起彼伏。
“噗通。”小厮手裏的刀鞘不知何時已經掉落, 明晃晃的刀直刺入腹,獻血四濺,人群如潮水般退去, 四下瞬間死一般的寧靜。
“殺人啦,英國公當街殺人啦!”人群中爆發出高亢尖利的哭喊,随後英國公殺人了的喊聲接連不斷傳出去,街頭巷尾更多人湧出來,将大街圍得水洩不通。
明令儀的馬車也被圍在了路中間動彈不得,秦嬷嬷吓得快哆嗦,夏薇膽子大,雙眼聚精會神關注着周圍動靜,渾身緊繃,像是只要有人敢上前,她即刻會如離弦的箭般撲出去與人厮殺。
明令儀透過窗簾縫隙看出去,見到人群中乾一的身影一閃而過,她稍微放下了些心,拍了拍秦嬷嬷的手臂道:“別怕,衙門的人很快就會到了,不會有事的。”
“英國公指使下人當街行兇殺人,這麽多人都看見了,他就是想辯解也難,莫非他真打算反了?”秦嬷嬷擔心的卻不一樣,害怕地道:“這打仗可不是什麽好事,唉,亂世中人可比畜生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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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令儀心裏有數,這些人肯定是霍讓安排的,他要的不過是京畿營的兵權,英國公沒那麽大膽敢謀反,她猜測杜相也不敢,羽林軍的勢力全部在霍讓手上,京畿營的兵要拿下京城也沒那麽容易。
大齊還有其東西南北四路大軍,一旦被招進京勤王,杜相能不能造反成功還難說,這大齊天下絕對會亂了,除非其他四路兵權都在杜相手中。
霍讓肯定不會拿大齊江山來賭,杜相也不敢太急功冒進,估計現在雙方勢均力敵,端看後面誰的手腕更厲害了。
明令儀笑着道:“英國公可能是聽到吳國大長公主出了事,心裏焦急忙着趕去杜相府,他平時也不敢在人來人往的街頭縱馬狂奔,哪裏真會造反,諾,府衙的人來了,待他們疏散了人群,我們就可以回去了。”
秦嬷嬷探頭看出去,見差役們已趕了來,跑在最前的黑臉壯漢身子如座鐵塔般結實,将後面瘦小的張府尹幾乎擋得嚴嚴實實,他聲若洪鐘,邊跑邊大吼道:“看熱鬧的速速閃開,耽誤了差使全部抓進去打板子!”
“鄉裏鄉親的,見到受傷的上去搭把手,幫着趕緊擡去醫館醫治,銀子,銀子當然是由罪魁禍首出!”
“死人了?該賠多少銀子賠多少銀子,該殺人償命就殺人償命,金絲楠木棺材,當然也可以去買,反正又不要你掏腰包!”
“誰說的?當然是我們府尹大人張府尹的金口玉言!不給怎麽辦?不給遞狀子上衙門來告!衙門判不了?去告禦狀啊,天子腳下你怕個鳥!”
“什麽?是英國公?英國公要造反?”黑臉大漢側耳傾聽,唬了一跳頓時緊張得結結巴巴起來,一個急旋轉身,将身後的張府尹吓得連連後退,被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顫聲道:“大人,是英國公,是皇親國戚,怎麽辦,他比你官職高,又比你尊貴,你的金口玉言對他好似無用呢。”
張府尹按住歪了的幞頭,氣得眉眼歪斜踢了黑臉壯漢一腳,枯瘦的面容上一雙眼睛靈活至極亂轉,小跑着上前對着英國公抱拳施禮:“下官見過國公爺,都是下官的屬下嘴巴快,回去下官一定好好收拾他。不過國公爺你看,這麽多百姓親眼看着,下官就是想要包庇,”
他湊了過去,壓低聲音道:“總得先平息了民怨,你且随下官去衙門走一趟,哪怕是裝裝樣子也好。”
英國公淬了他一口,破口大罵道:“張棕!你狗日的少給老子裝神弄鬼,你瞎了狗眼嗎,沒看到老子的手腕都斷了!去了你的衙門,還能安然無恙出來?”
張府尹也不生氣,抹了把臉嘿嘿笑:“國公爺的唾沫就是與常人不同,不臭得像大便。國公爺你且放心,不是真讓你去坐牢,只是去走個過場而已。
既然國公爺的手腕傷了,幹脆将你府裏的大夫也一并帶進去,伺候的夫人姨娘通房,你寵愛誰也可以選來伺候你,只要你出夠了銀子,府衙大牢裏還能給你買張紫檀木大床擺進去,保管讓你住得舒舒服服的。”
英國公深知張棕的疲賴,此人狡猾多端,比泥鳅還要滑不溜秋,不然也不能在權貴遍地走的京城穩坐府尹之位。京城地面上被他治理得服服帖帖,又與一堆三教九流的人有交情,如果今天不給他這個面子,只怕以後被他纏上了找麻煩,那真是防不勝防。
他掃了一圈仍舊群情激奮的人群,心裏又着急吳國大長公主的傷勢,有人趁亂将謀逆的罪名安在了他頭上,再反抗下去說不準這個罪名真洗不掉了。
心裏漸漸沉下去,英國公知道今天這一切早有準備,只怕自己是落入了圈套,卻也沒有其他辦法,深深閉上了眼睛,整個人頹喪下來,悶聲道:“好,我先跟你走一趟。”
張棕再次深深施禮,“多謝國公爺體諒。”他一揮手,身後的黑臉壯漢立即高聲道:“國公爺請随小的回衙門,其他人散開,理好自己的損失,全部去英國公府會賬。
殺了人的小厮先捆起來押進天牢,依着律法審案,該砍頭的砍頭,該流放的流放,散開,散開!”
英國公沉着臉走在前,張棕點頭哈腰跟在後,差役将殺了人的小厮五花大綁捆了起來,路過人群時有人朝小厮身上扔石子爛菜,差役像是全身都漲了眼睛躲得飛快,卻對眼前的情形視而不見,任由小厮被打得頭破血流。
張府尹嬉笑怒罵間,将一場即将而起的大□□化為無形,街頭人群漸漸散去,馬車重又動起來。
秦嬷嬷張大的嘴巴好不容易才合上,吶吶地道:“真是,哎喲真是開了眼,這張府尹哪裏像府尹,倒像是街頭巷尾的潑皮。”
“府尹不就是潑皮祖宗麽。”夏薇難得對官員有自己的見解,她咯咯直笑,“看張府尹辦差的樣子,簡直比看街頭雜耍還要有趣。我總覺得他看起來跟一人很像,可到了腦門邊又想不起來了。”
明令儀看着夏薇苦苦思索的模樣,抿嘴笑了笑道:“曾二老爺。”
“對對對,就是曾二老爺!”夏薇撫掌大笑,秦嬷嬷一想也被逗笑了,白了她一眼道:“張府尹可是正經四品官,曾二老爺連個秀才都沒有考上,他除了靠着祖宗那點子恩萌吃喝玩樂,哪能跟張府尹相比。”
明令儀曾聽霍讓說過,張府尹是他的人,這次英國公進了府衙,在裏面倒不至于丢了性命,只不知會被關到什麽時候才會放出來。霍讓來勢洶洶,每招棋都下得驚險萬分,她也有些摸不清楚他的套路了。
回到府裏後,幾人剛到院門口,岚姐兒的奶嬷嬷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噗通一聲跪倒明令儀面前,哭着道:“夫人,求求你行行好,救救岚姐兒吧。”
明令儀皺起了眉頭,說道:“你先起來說話,岚姐兒怎麽了?”
奶嬷嬷還要磕頭,夏薇上前只輕輕一提,她就被提着站了起來,目光害怕地瞄了一眼幾人,再也不敢跪下,只嗫嚅着道:“院子裏沒有炭盆,連着吃食也是些下不了口的殘羹冷炙,岚姐兒手腳都生了凍瘡,瘦得快脫了形。”
明令儀看着眼前奶嬷嬷露出來的手,骨節粗大,關節處紅腫,人也比次在趙姨娘院子見着時瘦了些,單薄的衫裙已洗得發白,看來岚姐兒院子還真是被克扣得厲害,與先前偏院的差不離。
她沉吟片刻後問道:“你怎麽沒有去找長平或者國公爺,岚姐兒可是國公府正經主子,誰敢這樣怠慢她。”
奶嬷嬷不住抹着淚,傷心地道:“國公爺......,小的去找過長平,只是他不大管事,下面的人也陽奉陰違,長平開過口之後能好一些,過幾天又恢複了原樣,甚至更加變本加厲。
自從趙姨娘去後,岚姐兒就成日經常哭,又膽小怕事離不得人,小的還是趁着她睡着了才趕着出來找夫人的,想着夫人心地善良,肯出手幫幫,讓岚姐兒有條活路,小的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明令儀看着陰暗的天空又開始飄起了雪子,冷風刺骨,她緊了緊披風,說道:“夏薇,我與秦嬷嬷先去岚姐兒的院子,你差人去将長平找來,再去拿些炭與厚被褥到岚姐兒院子。”
奶嬷嬷喜極而泣,忙着躬身施禮,領着她們到了岚姐兒的院子,院門口守門的婆子躲在門房裏烤火,一行人進去都沒人知曉,四下更是荒涼至極,院子裏的下人全不見蹤影。
岚姐兒只穿着中衣,腳上連鞋子都沒有穿,哭着從屋裏跑出來,奶嬷嬷忙迎上去将她攬在了懷裏,撫摸着她枯黃的頭發安慰道:“別怕別怕,我在呢,沒有丢下你走了,這是夫人,岚姐兒快給夫人見禮。”
明令儀見岚姐兒幾乎瘦得皮包骨,肖似趙姨娘的眼睛,木愣愣的毫無神采,只躲在奶嬷嬷懷裏胡亂曲了曲膝,擺了擺手道:“罷了,嬷嬷你先将岚姐兒衣衫鞋襪穿上吧,別凍着了。”
奶嬷嬷忙帶着岚姐兒進屋,明令儀也跟在後面走進去,屋子裏與外面相差無異,如雪洞般冰冷,案幾上擺着幾個還未收拾的碗碟,裏面是剩下的一點湯汁與醬菜疙瘩。
她不由得笑了笑,忍不住想起了去年這個時候,那時候自己的待遇跟岚姐兒差不多,這府裏還真是有趣,錦繡掩蓋之下總是堆臭不可聞的爛泥潭。
很快岚姐兒穿着一身半舊襖子走了出來,卻仍然緊緊揪着奶嬷嬷的衣衫,躲在了她的身後不肯出來,奶嬷嬷又急又難堪,忙道:“夫人,平時小的有教岚姐兒規矩,只是岚姐兒她膽子小......”
明令儀不以為意地道:“無妨,院子裏其他人呢,怎麽只有你一人在?”
“天氣冷他們都開始躲懶不願意出來,小的也使喚不動他們。”奶嬷嬷深深垂下了頭,滿臉無奈,又不時去偷看明令儀的神色,試探着道:“有些人攀上了許姨娘,去了別處當差。”
明令儀只淡淡一眼斜過去,奶嬷嬷驚得忙縮回頭,規規矩矩立着不敢再挑撥離間了。這時夏薇一手提着炭,一手抱着大包裹走在前,長平急匆匆追在她後面,伸手要去幫夏薇,被她閃身躲開了,“不用,我自己能行,又不重。”
長平佩服至極,跟在夏薇身後進了屋,只聽她一進來就大呼起來:“哎喲夫人,裏面可真冷,比我們去年偏院過得還要慘。”
明令儀只微微笑了笑,吩咐道:“夏薇,你先去把炭盆點上,秦嬷嬷也去幫着搭把手吧。”
長平神情讪讪,站在破舊冰冷的屋子裏,哪裏還不明白發生了何事,心裏将那些陽奉陰違的人罵了個遍,同時連着許姨娘也一并怨上了。
以前見她還清雅出塵,總是将詩詞歌賦挂在嘴邊,端的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現在做出的這些事真是上不了臺面。
明令儀指了指奶嬷嬷與岚姐兒,神色肅然,“長平,你瞧岚姐兒現在的模樣,哪裏有半點國公府正經姑娘的模樣。我為何叫你來想必你也明白,不過我還是得說清楚。
今天我一回府奶嬷嬷就來尋我,讓我救救岚姐兒,聽到時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怕被人蒙蔽了,心裏想着還是眼見為實,所以特地來瞧了瞧,果真是過得比府裏的粗使下人還不如。
唉,岚姐兒可是府裏唯一的姑娘,又有國公爺這個親爹在,所以我也不便插手,只是見到順手幫一幫罷了,至于以後的事,你還是與國公爺去商議着辦吧。”
長平深深垂首,羞愧萬分地道:“夫人,我這就去将不聽話的人全部換掉,重新差使聽話的人來院子裏伺候。”
明令儀頓了下,長平不是笨,只是他習慣了快刀斬亂麻,身上又一大攤子事要忙,只會揀更為便利的方法去做事,哪裏會管什麽根什麽本。
她也不想多管閑事,見夏薇她們已經點上了炭盆,屋子裏也漸漸暖和起來,轉身就準備離開回偏院。
這時屋子門簾被人掀開,許姨娘走了進來,神色誇張地道:“咦,夫人怎麽在這裏,還有長平你也在啊,國公爺那邊不需要你伺候嗎?”
長平忍着怒意說道:“我來看看岚姐兒,聽說岚姐兒的院子冬天連個炭盆都沒有,想看看誰那麽大膽敢怠慢府裏的正經主子。”
許姨娘聽得無比刺耳,長平這是在指桑罵槐,姨娘算不得正經主子,她臉色變了變,勉強笑道:“這角落裏炭盆不是好好點着,還是上好的霜炭呢,肯定是有人在亂嚼舌根。”
長平愣了愣,許姨娘這種睜眼說瞎話的本事真厲害,要不是他親眼見着夏薇拿了炭來點上,他沒準還真會信了許姨娘的話。
這時岚姐兒從奶嬷嬷懷裏擡起頭,細聲細氣地道:“是夫人拿來炭,是壯姐姐點的。”
長平也跟着道:“岚姐兒說得沒錯,我可是親眼所見是夏薇姑娘點了炭盆,并不是有人在打胡亂說,有人克扣岚姐兒的吃穿用度,姨娘管着這些難道真不清楚?”
許姨娘被人當面戳穿,面子上挂不住,有些氣急敗壞起來:“長平,原來你還知道是我在管着這些事呀,我以為你從國公爺貼身伺候的小厮,變身成了府裏的管事嬷嬷呢,跑到府裏姑娘的院子裏來指手畫腳了。”
明令儀倒不想理會許姨娘,長平卻聽得臉色漲紅起來,心中惱怒至極,厲聲道:“許姨娘,岚姐兒不過年後才七歲的小姑娘,還是請你口中稍微積點德。我們為什麽在這裏,莫非你還想裝傻充愣!”
許姨娘沒想到被長平毫不留情面頂了回來,尖聲道:“好你一個長平,什麽叫我口中不積德,被我戳破了你心虛了,岚姐兒是小,你們可不小了,誰知道你們躲來這裏做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
她瘦得顴骨高聳,原本清秀的臉已經變成了刻薄,加上眼裏怎麽掩飾不住的陰毒,嗓音又尖細,整個人令人瘆得慌,岚姐兒被吓得又小聲哭泣起來。
“奶嬷嬷你是死人嗎,沒見着岚姐兒哭了,你還杵在這裏做什麽,還不伺候着她下去哄她。當着我們的面你也敢怠慢岚姐兒,背着我們還不知道将她欺負成什麽樣呢,這府裏還留着你有什麽用,來人,将奶嬷嬷給我趕出去,重新挑聽話懂規矩的來伺候。”
許姨娘借機發作,嘴皮子上下不停翻得飛快,她的嬷嬷丫鬟就要上前去拉奶嬷嬷,長平在旁邊氣得發抖,他嘴笨吵不過許姨娘,幹脆直接上前一手提着一個,将她的丫鬟嬷嬷扔了出去。
院子裏又是一片鬼哭狼嚎,許姨娘罵長平以下犯上,又嗚嗚哭着要去找曾退之告狀給她撐腰。
明令儀被吵了整天只覺得頭昏腦脹,她懶得再看再管,自顧自回了自己的院子後召來乾一,問了幾句外面的情形,聽霍讓那邊沒事,略微放了心。
她低聲囑咐道:“将晉哥兒受傷時祠堂前的情形,悄悄傳到趙将軍耳朵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