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馮一路,還等啥啊,這都過半個多小時了,他肯定不會來啦。”容恺百無聊賴地用吸管在冰水裏吐泡泡,偶爾用力過猛,便有點點水花落到桌面。

我心裏有點煩,而在容恺持續的念叨中,這種煩就變成了煩躁:“說了不用你過來,非跟着,一分鐘不說話能憋死你不?”

容恺松開吸管,對着我嘆口氣:“馮一路你不能逃避現實……”

現實就是,我們按照約定的時間來到這裏,信誓旦旦要給個交代的男人,沒出現。

我很慶幸自己沒腦袋一熱就順着小瘋子點了滿漢全席,不然未來半個月我倆就得去人家後廚刷盤子洗碗了。

“你就是心太軟,讓人說兩句就糊……”小瘋子還在數落,可就在我以為他又要喋喋不休的時候,話頭卻戛然而止,然後數落變成了一聲微妙上揚的訝異,“喲!”

順着小瘋子的目光,我看見了一只腳剛剛踏進店門的男人。我懷疑他是跑馬拉松過來的,因為他的肩膀不住地抖動,怎麽瞧都是個氣喘籲籲的樣子。

“這邊。”我高高舉起手,很體貼地減少了他盲目搜尋的時間。

看着男人快步走來時,容恺在桌子底下拿腳揣我:“他懷裏那文件袋不會是什麽危險品吧?”

“比如呢,”我被小瘋子的被害妄想症逗樂了,“郵包炸彈?”

“或者是炭疽熱,誰知道呢,”小瘋子懶洋洋地打個哈欠,“反正總不會是房産證。”

說話間,男人已來到跟前,因為我和小瘋子是面對面坐着的,故而男人站在那兒猶豫半天,也不知道坐哪邊好。

“這兒啦,”小瘋子往裏挪挪,然後拍自己的長條沙發椅,示意請坐,“你還打算坐那邊兒和他擰着身子說話啊。”

男人如獲大赦,忙不疊坐到小瘋子旁邊,這才擡起頭,與我面對面。

午後的陽光正好,從落地窗照進來,映得一切都清澈明朗。

我第一次真正打量這個我喊了二十多年姑父的男人,赫然發現,除了蒼老,他同許多年前并沒有任何變化。依舊不太敢長時間直視別人的眼睛,永遠佝偻着背,縮着個肩膀,像無數不成器又怕老婆的男人一樣。

Advertisement

我想開口叫他名字,因為這樣比姑父顯得更生疏,也便于我們接下來的話題展開。可是我後知後覺地發現,我竟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依稀記得他姓王,然後呢?沒了。記憶中這個人不需要名字,永遠安靜地站在姑姑身邊,永遠會在我叫一聲姑父之後,溫和笑笑,擡手摸摸我的頭。

“咱們也別兜圈子了,”我決定放棄任何稱呼,直奔主題,“你說今天會給我一個交代,來吧,我聽着呢。”

男人咽了咽口水,像是在很艱難地組織語言,我用指關節敲着桌面,一下,又一下,富有節奏的壓迫。

終于,男人把手裏的文件袋猛地推到我面前,沒頭沒腦地來了句:“對、對不起,因為銀行人多排隊花了挺長時間……”

我歪着腦袋,半張着嘴,像個白癡似的愣在那裏,完全無法參透對方簡單話語中的深奧玄機。倒是小瘋子快我一步把文件袋搶過去,三兩下倒出了裏面的東西。

厚厚一沓人民幣掉出來的時候我半張的嘴變成了全張,及至另外一樣東西露出全貌,我下巴要砸到桌面了。

還是小瘋子先驚呼起來:“操,還真他媽是房産證啊!”

我有點暈,我需要時間來理清此刻的局面。

“我說什麽來着,就是你爸的名字嘛!”小瘋子不需要,他只認實實在在的東西,“這錢剛取的?那都不用數,整一萬沒跑兒。”

不再理亢奮中的容恺,我直截了當問對面的人:“你什麽意思?”

男人低着頭,仿佛和他對話的不是我而是桌面:“一路,我們真是想不出其他的辦法了才用了你家房子,也沒想到你會提前出來,不過你爹就留了這麽個房子給你,我們要占就真不是人了,所姑父今天把房産證還你,也算……讓你心裏有個底。”

我眯起眼睛,問:“那錢呢?”

“這個……”男人忽然擡起頭,看向我的目光裏滿是懇求,“你看能不能讓我們再住上一年,等明年那個房子下來我們馬上就搬!”

我愣住,千算萬算沒算到會是這麽個情況,一時有點應對不來。

小瘋子卻聽得明明白白,直接回絕:“拉倒吧,就馮一路家那位置,沒個一千五六你下得來麽,你真心想租也行,兩萬塊錢,我可一點兒沒坑你。”

“我知道一萬塊錢是少了,”男人幹啞的聲音透出濃濃的疲憊和為難,“要不……”

要不什麽呢,他根本沒別的招兒,所以他要不不下去。

我不忍心再沉默,因為我總覺得他的肩膀随時會在這種巨大的壓力中垮掉:“今天這事兒,姑姑知道嗎?”

我心裏隐約有答案,因為老娘們兒絕對不是這麽個行事風格。

果然,男人搖了下頭。

“那錢哪來的?”他家的情況沒人比我更了解,所有流動的不流動的資金都在老娘們兒手裏,男人就是刨地三尺,也刨不出二兩銀子,除非……

“說出來也不怕你笑話,”男人自嘲地苦笑,“都是這些年一點點摳着偷着攢下的,也不知道能幹什麽用,就……你知道的,男人總想自己留點兒……本來你弟結婚的時候錢不夠,我想拿出來的,可後來你姑把房子賣了,我尋思也就用不上了……”

“操,不帶苦肉計的,”小瘋子沒好氣地嚷嚷,“你們家要真想還房子還用拖到現在,昨天晚上就該應了,你媳婦兒半點還的意思都沒有,你當我們是瞎子啊!”

男人被說得無地自容,臉憋得通紅,但還是努力和我磕磕巴巴地解釋道:“你姑那人……是愛貪點小便宜,但房子這麽大的東西她不敢真動的,昨天……昨天就是兒媳婦在,她一時沒了主意,所以……”

“那今天她該有主意了,”我想笑,最好是皮笑肉不笑那種特帶範兒的,但卻怎麽都弄不出來,臉像木了一樣不聽使喚,只能作凝重狀,“如果知道你背着她把房産證給我,肯定要跟你鬧個天翻地覆。”

男人沉默半晌,才勉強笑笑:“總不會離婚的,一起過了這麽多年,這點兒把握我還有。”

小瘋子在桌子底下踹我,明明是小短腿,可他媽真有勁兒,疼得我龇牙咧嘴,無奈,我只好用奪命剪刀腳将其撲棱的蹄子死死夾住,然後終于對着男人露出了毫無感情地冷冷一笑:“記着,這房子永遠是我的東西,我想什麽時候回去拿都可以。”

男人先是一愣,繼而明白過來,眼眶忽然就紅了,一個勁兒哈腰說謝謝謝謝。

“省省吧!”我用力把他推起來。讓長輩鞠躬,折壽。

“馮一路你就是個彪子!!!”

餐廳裏只剩下我和容恺,他願意喊就喊去,橫豎少不掉一塊肉。

“昨天是緩一宿,今天倒好,直接緩一年,誰知道這三百六十五天能出什麽幺蛾子!”

“你就是頭豬!”

“豬都比你聰明!”

“啊啊啊啊啊我受不了了——”

我終于受不了那魔音貫耳,一把将人薅過來,用力摟了兩下:“安啦,吃點兒虧死不了人,不還有一萬塊嘛,這回你可以點滿漢全席了!”

“我不要全席,我要房子房子房子房子——”

懶得理他,我叫來服務生點了一桌子好菜。

二十分鐘後,菜上齊,容恺忘掉房子,開始大快朵頤。

我說不出心裏什麽感覺,昨兒個的氣似乎沒了,只剩下淡淡的,無奈。

小瘋子說我光會撂狠話,實際上是軟心兒巧克力,看着黑,一咬就見餡兒。

我覺得他可能真沒說錯,我有點兒害怕親戚反目,尤其是害怕變成狗咬狗的局面,那會讓我打心底發怵,根本不知道怎麽應對,�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