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俞輕舟坐在我的對面,像是從幾年前的空間裏穿越而來的時光旅行者。

我問他:“非得穿警服麽?”

他點頭:“有安全感。”

傍晚的小路燒烤人頭攢動人聲鼎沸人滿為患,誰也無心關注店內一角坐着的是不是店老板或者某制服兄究竟是貨真價實還是山寨——肉串大過天。同樣,我也不關注他們,在跟俞輕舟相對而坐的那個瞬間,半徑一米之內就像被玻璃蓋子罩住了,一切喧嚣都被屏蔽,整個世界安靜的就像即将消亡。我企圖找出這種不尋常氛圍的出處,後來發現,它是從我心裏滋長出來的,随着王八蛋那似曾相識的笑容。

我不樂意回憶過去,在監獄裏不樂意,出來了更是如此,我努力讓自己相信,只要你往前看,不回頭,背後曾經發生過的一切就永遠會被塵封。但是這種自我催眠有個致命的缺陷,現在,這個缺點吊兒郎當地坐在我的對面。

俞輕舟就像兩個完全獨立次元的連接點,承上,啓下。

“唉,這真是到什麽山唱什麽歌啊……”罐裝啤酒的拉環被扣開,撲哧一聲,提神醒腦,以至于王八蛋的哀怨聲聲入耳,“遙想當年,你們一個個都對我低眉順目的……”

好不容易醞釀出的懷舊情緒就像陽光下的肥皂泡,眨眼間消失殆盡。

“出門左轉十米有個沒蓋兒的井,跳進去,說不定能夢回大清過把皇帝瘾。”阿秀把烤好的肉串端了上來,我往俞輕舟面前推了推,“嘗嘗。”

王八蛋拿起來一串,沒下嘴,而是仔細端詳:“花雕烤的?”

我無力扶額:“嗯,怎麽,你還準備膜拜幾分鐘?”

王八蛋自然不是客氣的主兒,沒一會兒,鐵簽子就在桌上屍橫遍野。

“味兒挺正,”王八蛋咕咚灌下一口啤酒,然後舒服地眯起眼睛,“沒想到你還有這技能。”

我不敢攬功:“秘方是容恺弄來的。”

王八蛋看看我:“那你負責啥?”

我毫不心虛地回視:“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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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八蛋沒好氣地樂:“敢情你是十七號代表?”

我聳聳肩:“沒辦法,別人都不樂意見你,躲後廚的躲後廚,貓收銀臺的貓收銀臺,還一個今天直接宅家裏了,沒準兒是未蔔先知。”

王八蛋的嘴角抽搐兩下:“那我還得謝你呗。”

我嘿嘿一樂,初見這家夥的微妙灰暗情緒漸漸開始放晴。

人生的際遇就像外國合家歡電影中經常出現的那棵聖誕樹,下面堆着好些包裝得五顏六色的禮物,不拆開,就永遠不知道裏面會是什麽。

七年前,我在這個人面前脫光了轉圈圈。

七年後,我坐在自家店裏和這個人把酒言歡。

“你怎麽知道我們在這兒?”酒過三巡,聊了好些有的沒的,我才想起來這茬。

王八蛋很鄙視地瞧了我一眼,然後嘆氣,是那種很能激發人抽打欲望的搖頭嘆息:“你還真當出獄了就是魚兒游回大海啊,沒見過電視裏放生保護動物的?都得擱翅膀上套個追蹤器,以便跟蹤觀察。”

我琢磨幾秒,有點兒悟了:“合着哥兒幾個屬于治安聯防黑名單?”

“基層工作不容易,都得防微杜漸嘛,”王八蛋語重心長地拍拍我肩膀,“誰讓二進宮的比例高于新發犯罪呢。”

瞄了眼肩膀上的狗爪子,我把後槽牙磨得咔咔作響:“信不信我拿鐵簽子紮你。”

王八蛋嘁了一聲,收回胳膊,斜眼看我:“啧,你這臭脾氣怎麽幾十年如一日啊。”

我這叫一個郁悶:“我臭脾氣?這您老人家把自己給忘了吧!”

王八蛋拿啤酒罐碰了一下我的酒杯,痞痞地笑:“所以咱倆最合嘛,臭味相投。”

我想拿刀抹脖子然後滋他一臉血:“大哥,你表揚自己非得捎帶上別人嗎……”

直到最後,王八蛋也沒說幾句人話,因為稀有,所以記得格外鮮明。他說像你們這種出來了還拉幫結夥的,其實是重點監控對象,因為大都不安分,可你們是個例外。他說跟你說句實在的吧,真沒想過你們可以混成這樣。我經常跟人掏心窩子,但俞輕舟不在這個範圍內,認識七年,較勁五年,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産生這種想法:幸虧十七號的管教是個王八蛋。然後,還當面告訴對方了。

分別時,夜已深。

店裏早就打烊,別說客人,連阿秀小瘋子他們都已經各回各家各找各媽。王八蛋明天輪休,所以這孫子拉着我把能吐的苦水都吐了,是的,久別重逢,管教拉着犯人吐苦水,這也得算奇談了。什麽工作不得志,相親不着調,父母不理解,朋友不仗義,我發現這家夥角色轉換根本不需要時間的,絕對的神技。

站在店門口,我有些微妙的不舍,于是打心底冒出了那句大俗話:“沒事常來玩兒。”

王八蛋背對着我揮手,似乎小聲說了句什麽,但被夜風吹散了。

路燈把他的影子拖得長長,卻并沒有暈染出什麽凄涼,至多是些感慨,或者釋然。過去的時光就像一條河,你以為你趟不過去,其實轉眼就到了新天地,你以為你趟過去了,其實它始終流淌在你心裏。

回到店裏,我把桌上狼藉的杯盤歸置起來往後廚端。哪成想一推門就驚着了,只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幽幽飄蕩着一團熒光,襯着一張看不清五官的臉,我随着那光往上看,那臉也慢慢轉向我……

所以說我痛恨大屏幕手機!

騰出一只手好容易摸着電燈開關,随着白熾燈的幾下閃爍,後廚終于亮如白晝。

“你別叫花花改叫花子得了!”媽的吓死爹了。

沒好氣地把盤子扔進水槽,我平複了一下心跳,才開始納悶兒:“你怎麽沒跟小瘋子一起回去啊?”

花花從角落的凳子上起身,沒什麽表情,不困乏,也不精神,就平靜得有點兒像寂靜嶺,怪瘆人的。好在遞過來的話還算正常:結束了?

我點點頭:“嗯,人都走了。”

花花沒再說什麽,拿起抹布越過我離開後廚,沒一會兒,端着剩下的盤子折返。

我知道他這是把桌子收拾完了,便說:“盤子不用刷了,泡着明天早上再說吧。”

花花沒反對,把手機放回口袋,開始洗手。

他還是沒回答我為啥沒走的問題,但也可能這根本不是個問題,無非就是不想走,或者在等我。兩相比較,後者的可能性似乎更大。這不是我自戀,而是,可能真像某次閑聊時周铖說的吧,花花有點過于依賴我了,這種依賴不是物質方面或者離開你就生活不能自理了,而是精神上的一種依賴,按照周铖的說法,這種依賴不是不好,只是無形中會讓花花不由自主的疏遠和別人的關系,甚至是切斷。

如果放在以前,我會為自己得到的信任而沾沾自喜,可是現在,我真的有點兒擔心了。更要命的是,很多時候我并不知道他在想啥。雖然花花讓我有想知道的就去問他,可我又不是娘們兒,不可能一天到晚全都在揣測別人的心思,況且即便問了,如果是不想回答的,他也會像剛剛那樣,直接無視。于是現在的情況就變成,周铖和小瘋子以為花花跟我親,我也相信花花跟我最親,但我還是不了解他,甚至是想了解,都無從下手。

回家路上吹了點兒風,酒勁兒便上了頭,等洗完澡,酒勁兒散了些,反倒更困了。打着哈欠從浴室出來,晃悠悠回到卧室,花花正趴着研究菜譜,專心致志。

我一把撲進床裏,擡手撲棱撲棱他的卷毛兒:“不用這麽刻苦啦。”

花花輕輕搖頭,放下書,拿起手機:還不夠。

我歪頭看着手機屏幕,皺眉想了很久,依然不确定他說的是廚藝程度刻苦程度還是其他。

顯然花花對這個話題也沒什麽興趣,索性換了個:你和于輕舟都聊什麽了?

我嘆口氣,拿手指用力戳屏幕:“敢不敢把人名寫對一次!”

花花沒理我,繼續執着這個問題。

我只好努力把瑣碎的片段往一起歸攏:“也沒啥啊,就出獄以後怎麽過日子,怎麽到的今天,還有他那些破事兒啦,反正就這個不順利那個也不順利人生就一杯具啥的,我懷疑他沒啥朋友,不然哪能憋那麽多話等着跟咱們說……”

花花扯扯嘴角,飛快打字:沒跟咱們說。

我黑線:“……你哥人緣好行了吧。”

在監獄裏關系就很好?

“怎麽可能,”我片刻猶豫沒有直接否定了這種可怕的猜想,“你見過貓和耗子關系好的?”

花花疑惑起來,似乎在努力思索關系不好和把酒言歡之間的轉化點。

“趕緊洗澡去。”我拿腳踹他,省得他在我都沒想明白的事情上費腦細胞。

花花皺眉看我,過了好一會兒,才不太樂意地起身,奔赴浴室。

我感覺得出來花花不太高興,但對于不高興的源泉,完全沒頭緒。已經不是第一回發生這情況了,所以我也沒當回事兒,翻身找個舒服的姿勢,安心醞釀酣眠。

不知過了多久,可能很短的時間,也可能很長,半夢半醒的我沒什麽明确的概念,只隐約意識到該是花花洗澡回來了,但我不想動,反正我沒有占到他的那一半床。

身下傳來顫動和輕微的不平衡感,這是花花上床了。

我的意識逐漸遠離,像是整個人落進深海的,一點點下沉……

流動的空氣中闖進一絲清爽的肥皂香,柔柔的緩住我下墜的速度。嘴唇上傳來微妙的觸感,先是像羽毛輕拂,癢癢的,然後力道慢慢壓下來,清涼變成了溫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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