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小瘋子愣在那兒,臉上并沒有什麽激烈的表情,只是呆愣着,茫然,而又帶着一絲不可置信。

我比小瘋子還要不可置信,如果現在有一面鏡子對着我,那裏面一定會是個瞪大眼睛張開嘴的傻逼,如果這個鏡子能無限放大,那一定還可以在這個傻逼的瞳孔裏看見一只男版美杜莎。

周铖就這麽毫無預警的變身了,我想唐三藏面對忽然從老農變成妖怪的白骨精時都未必有我和小瘋子當下這種心情,認識十餘載,這個人忽然就變成了截然陌生的,而且不需要多麽複雜的招式,只一個表情,一個眼神,一個字,便從頭到腳甚至每一根頭發絲兒都透着陌生。

計算器被砸到地上的刺耳聲響把我的神經拉回了現實,只見原本在小瘋子手邊的可憐家夥已經四分五裂,殘骸東一塊,西一塊,靜靜躺在大堂中間。

“馮一路你讓開。”小瘋子的聲音壓得很低,像一頭馬上要沖出栅欄跟角鬥士撕咬的猛獸。

我從來沒像此刻這麽慶幸過自己選了對的時間對的地點做對的事,比如一個硝煙彌漫的冬日下午,坐在收銀臺和小瘋子對賬,并恰好擋住了他出去的路。

“不。”我斬釘截鐵,接着放緩語氣勸道,“周铖抽風,咱不跟他一般見識,更不能跟他一起抽風對不?”

小瘋子看着我,嘴角忽然笑了下:“我不抽風。”

我信,這是直接要發瘋了。

這時候偏袒哪頭兒都是死路一條,我只能各打五十大板的和稀泥:“你明知道他心情不好,還非挑這個時候說那些,俗話怎麽講來着,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當然了,他罵人也是不對,氣頭上嘛,哪有說話中聽……”

沒等我說完,小瘋子忽然手腳并用,像橫穿馬路翻護欄似的直接爬着翻出了收銀臺!

姿勢不好看,但态度很堅決。

我連忙起身,想趕在他撲向周铖之前攔住,卻不想他根本沒看周铖,而是猛然一腳把大門踹開,然後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消失于茫茫雪色。

冷風呼呼的灌進來,變了型的門怎麽都關不上,随着風啪嗒啪嗒的叩打門框。

風太硬,我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

腳步聲由遠及近,是花花,面對少了一個人的大堂,看看周铖,又看看我,滿臉問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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嘆口氣,我說:“周铖和小瘋子吵架了。”不光是為了給花花解惑,也是為了讓這個安靜的空間裏來那麽點兒聲音,再這麽寂靜下去,真要死人了。

花花走過來,在手機上寫字:很嚴重?

我發現花花的低存在感讓我忽略了一個事實,那就是其實他很敏銳,比我們這些能說會道的敏銳得多。

嚴重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周铖讓小瘋子滾,小瘋子就滾了。”

花花的眉頭皺起來,思索片刻,在手機裏翻出小瘋子的電話撥過去。

很快,收銀臺裏傳出我從來沒聽過的歌曲,像是民謠一類。

我不知道小瘋子什麽時候換的手機鈴,可能最近,也可能很早,我忽然發現他的手機其實很少響。

花花挂上電話,眉頭皺得更深了:我出去找他。

“我跟你一起去。”

——放任小瘋子在情緒不穩狀态下獨自出門的危險系數不需要論證,想想上回他讓車刮的那樣兒就足夠了。

我和花花去找各自的外衣,很快整裝完畢,出門前,我不放心地看了周铖一眼:“哎,你不會也跟着跑吧?”

雖然在剛剛的事情裏周铖也受了氣,但我下意識就認定他的抗壓性絕對高了小瘋子成百上千個數量級,所以态度上也就沒那麽小心翼翼。

聞言,周铖扯扯嘴角,臉色比之前好了一些,但也只是一些:“離家出走是小孩子的把戲。”

我有點兒替小瘋子抱屈,想也沒想便張了口:“你就不擔心?”

周铖很自然地看着我,終于露出淡淡笑意:“他三十一了。”

我和花花無頭蒼蠅似的找遍了半個城區,小瘋子常去的電子市場、書店、證券交易所、電玩中心甚至是網吧都讓我倆翻了個底朝天,卻連個人影兒都沒摸到。雖然知道偌大一個城市找人根本是大海撈針,可沒撈到,還是讓我和花花有些沮喪。

晚上九點多,商場都關門了,就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肯德基,依然燈火通明。

“先吃口飯吧,吃完再找。”明明寒冬臘月,可我他媽的出了一身汗,索性把羽絨服拉鏈拉開,敞着懷穿。

花花默默看了一眼,沒說什麽。

倆大老爺們兒半夜面對面吃肯德基絕對是很微妙的經歷,不管是對于店員還是對于我們,但長征似的走了一下午我也是真餓了,拿過漢堡一口就消滅半個,沒咂摸出什麽味兒,喝一口可樂,再張嘴,剩下半個也沒了,跟豬八戒吃人參果似的。

花花比我優雅點兒,用了五六口。

“這死孩子到底跑哪兒去了,讓我逮着非打斷他的腿!”胃裏有了墊底兒的,着急上火便卷土重來。

花花低頭想了想,寫:其實讓他冷靜冷靜也好。

我瞟了眼窗戶上的冰霜,沒好氣道:“怕就是光冷了,靜不下來。”

花花樂了,表情仿佛在說:也對。

說實話,最初的那些擔心已經随着地毯式搜索慢慢降溫,比起小瘋子的安全,我更擔心他的情緒。都說過日子沒有不磕磕碰碰的,鐵勺碰鍋沿和煤氣洩漏滿屋兒然後你拿打火機點煙能是同一個情況麽?周铖是我見過最懂的掌握分寸的人,他知道一件事的度在哪裏,該說什麽樣的話,該辦什麽樣的事,可以說這麽多年我從沒見他有失控的時候,即便是下午的那個“滾”,我始終也覺得他克制了。如果換成我,并且面對的不是小瘋子,我肯定一拳招呼過去不帶含糊的。可就是這麽克制後的一個字,依然殺傷力巨大。

又或者,因為對方是小瘋子,于是傷害加倍。

“你覺得他倆今天這麽一鬧,以後還能處下去嗎?”大冬天的可樂還加冰,喝得我心裏一半兒冰水一半兒火焰。所以說談感情神馬都是小年輕幹的事兒,一把年紀了還折騰,活該鬧心。

花花很快給出回答:只要容恺能過去,周铖就沒問題。

我撇撇嘴:“你倒是對他挺有信心。”

花花搖頭,打字飛快:他對容恺沒心,所以沒什麽過不去的。

似曾相識的結論,這回我沒再猶豫直接提出疑惑:“你咋就能那麽肯定周铖對小瘋子沒意思?”

這回花花倒是很謹慎地思考了一下,才寫:其實,我也不太肯定。

靠!那你回回說得跟板上釘釘似的!

估計是看出我的抓狂了,花花連忙補充:周铖這人不太好看透,我也是憑感覺。

我無語:“你一個感覺就給小瘋子判無期了,他要知道能掐死你。”

花花忽然用一種略帶訝異的眼神看我。

我被看得渾身不自在:“咋了?”

花花把手機推過來,我低下頭,看清了上面的字:你希望他倆成?

豁然,開朗。

要不怎麽說花花敏銳呢,我這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心思愣是讓他提煉出了中心思想。我擔心小瘋子的情緒,不自覺的埋怨周铖的無情,可想來想去怎麽才叫有情?還不就是希望小瘋子能得到點兒回應麽?其實想想他倆要是真成了,除了不能生孩子這個,也未必是件壞事,反正男人和男人搞咱也見怪不怪了,周铖本身就是那個,至于小瘋子,我真沒辦法想象他跟女人出去約會能幹啥,但是開場白我替他想好了——親愛的,從下個月開始我幫你打理工資吧。

層層疊疊的虛影從眼前晃過,我定了定神,發現是花花拿着手機亂晃。

這是花花的習慣,也不知道啥時候養成的,但凡我跟他說着說着話走神兒,他就會用這招抗議。其實真不能怪我,唠嗑唠嗑,得唠起來才行,這就我單口相聲似的巴拉巴拉巴拉,一不留神,多想了點兒東西,注意力就轉移了。

花花,太安靜,即便這不是他自願的。

沒來由地在心裏嘆息一聲,我擡手握住磚頭似的手機阻止它繼續搖擺,然後說:“他倆要真能成,也不算壞事兒,內部消化嘛。”

花花忽然不動了,維持着舉手機的姿勢,定定地看着我。他的眼睛裏仿佛有團花火,不大,也不猛烈,只是靜靜潛藏在眼底最深處,堅定而執着的跳動。

我忽然意識到自己說了啥容易讓人發散思維的,連忙豪氣幹雲地拍拍花花肩膀,笑得就好像我是他親哥:“當然了,也幸虧周铖喜歡男的,不然小瘋子就是一哭二鬧三上吊咱也不能把人家正常老爺們兒往火坑裏不是?”

花花愣了下,不過很快就沖我笑笑,拿回手機寫了個:嗯。

我有點兒迷惑,分不清他這是一個很堅決的肯定,是的,就是這樣,還是一個很輕聲的附和,嗯,哦。手機可以打出字,但打不出語氣,于是我也就沒辦法判斷花花是真同意我,還是強顏歡笑,再然後我也就沒辦法确定自己到底是該心安理得還是該于心不忍。

這他媽還真是有點兒讓人煩躁。

手機忽然開始在羽絨服兜裏震動,我拿出來看,提示有一條來自周铖的新信息:容恺回來了。

我連忙把電話回撥過去,那頭很快接通:“喂?”

很好,在我和花花被冰天雪地摧殘的時候,人家周先生徹底恢複了往日的雲淡風輕,道骨仙風。

“喂你媽個頭!”那就讓老子粗俗吧,“你不會打電話啊,發個短信萬一我沒看見呢,我和花花能找到下半宿!”

聽筒忍着笑:“不愧是親媽。”

我拿着電話,靈魂灰飛煙滅。

報複,赤裸裸的打擊報複!這貨絕對是在記恨我白天心疼小瘋子沒心疼他!

“趕緊回來吧,大晚上的外頭不安全。”周铖總算說了句人話。

“小瘋子怎麽樣?沒事兒吧?”我問。

“依我看挺好的,沒什麽表面傷痕,剛從冰箱拿了倆蘋果回屋兒。”電話裏如是回答。

推開肯德基的門,冷風撲面而來,我不自覺打了個噴嚏,瞬間覺得大腦無比清醒。

花花走過來幫我把羽絨服拉鏈拉上,動作不太利索,但很自然,自然得我都沒反應過來,等覺出不妥,人家已經擡手攔了輛出租車。

回到家裏我都沒顧得上換衣服,第一件事就是敲容恺的房門:“小瘋子,吃飯沒?我帶了肯德基……”

我原本的打算是利誘不行再威逼,起碼見着個全須全尾的心裏就踏實了。哪知道小瘋子根本沒給我施展才華的機會,肯德基三個字還沒來得及升到天花板更別提繞梁,那廂門已經幹淨利落的張開懷抱——

“有蛋撻嗎?”

我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問:“黃桃的賣完了,原味兒的行麽?”

門後面的腦袋咧開嘴,露出比黃桃還燦爛的笑:“那你肯定也買粟米棒了。”

蛋撻,粟米棒,聖代,雞米花,鮮蔬湯……一樣一樣把東西往出拿的時候我忽然産生出正在哄兒子的錯覺。

小瘋子很給面子,嘴巴塞成青蛙了還不忘口齒不清地表揚我:“紅一路……你巨給力了……”

“吃你的吧。”就別分神給人改姓了。

小瘋子嘿嘿一樂,全身心投入到大快朵頤當中。

我不知道他是真沒心沒肺還是掩飾得太好,反正下午的事情這會兒在他身上不剩半點痕跡。人的情緒真的可以像一縷煙,随風飄過就散了嗎?換成別人,我不信,可如果對象是小瘋子,靠,還真他媽的沒準譜!

小瘋子吃完了,心滿意足,起身拍拍肚子準備回屋,卻忽然想起來似的,問:“對了,你和花花怎麽回來這麽晚?”

我想說你這個問題問得更晚!但折騰一下午加一晚上,我也是真沒力氣跟他糾纏了,況且事情如果能就這樣掀過去,何樂而不為呢。于是我一腳把他踹回卧室:“睡你的覺去!”

小瘋子得令,蹦跶進屋兒,得瑟得一如往常。

那之後我又觀察了兩天,雖然周铖和小瘋子的交流并不多,但因為從前他們也未見得有多親密,所以這種有事說事沒事就各幹各的狀态反而很正常。更讓我欣慰的是兩個人交流的态度也絲毫不見尴尬,周铖不尴尬我能理解,他修煉的境界忒高,可小瘋子的不尴尬就只能讓我贊嘆了,這大腦構造确實和咱們凡人不同,自我修複能力屬于神級。

臘月二十七,川菜館正式挂上歇業過年的通知。

臘月二十八,我們四個大老爺們兒對家裏進行了全方位立體式的大掃除。

臘月二十九,聲稱在大掃除中胳膊脫臼的小瘋子和花花被委托看家,我和周铖則出去采辦年貨。

這是自打他倆鬧過那麽一場後我頭回跟周铖單獨相處,思來想去,不能放過這麽個機會。雖然眼下事兒好像是過去了,但誰知道以後呢?

跟周铖說話有一個好處,不用藏着掖着,因為即便你藏得再深他也一眼就能看明白,那倒不如開門見山了。

“對小瘋子怎麽看?”

“我是問你,不是讓你重複一遍問題。”

“你覺得我倆當下的狀态适合聊這個?”周铖戲谑地掂掂手中的各色購物袋。

我倆現在談不上左手一只雞右手一只鴨身後還背着一個胖娃娃,也差不多了,而且還是在寒風凜凜的馬路上。

可話頭開啓了哪有剎車的道理。

“讓你動嘴又不是動胳膊動腿,有什麽不合适的,再說就是幾句話,又沒讓你寫篇論小瘋子之我見。”

周铖莞爾:“別說,你這标題起得挺有水平。”

我白他一眼:“咱能直接來重點不?”

“得,”周铖不再打太極,直接道,“對于容恺,我其實沒有所謂的喜歡或者讨厭,認識的時候就一小孩兒,結果這麽多年過去,還是長不大。在裏面的時候他看不慣我和大金子,所以對于現在的情況,我比你更意外。”

“什麽叫沒有喜歡或者讨厭啊,朝夕相處這麽多年,多多少少有點感情吧。”我不接受這個論調:“喜歡還是讨厭,給個痛快話。”

我的想法很簡單,喜歡,這事兒就成了,讨厭,那将來多半就要散夥了,不管哪一個,打些提前量總是好的。

可周铖斟酌再三給出的回答讓我糾結了。

“頭疼,”他說,“談不上喜歡還是讨厭,就是頭疼。”

我問:“那你倆到底有沒有可能?”

這回周铖給的答案幹淨利落:“他不是我的菜。”

話已至此,再沒什麽可繼續的了,雖然有些心疼小瘋子,可感情的事兒勉強不來,誰都沒招。回去的路上我們開始聊其他話題,從政治,到經濟,從軍事,到體育,多數時候都是周铖講,我聽,感覺挺長知識,不知不覺就到了家門口。

按門鈴。

良久,無人來應。

我和周铖面面相觑,沒轍,只好把東西放到地上,再摸鑰匙開門。

擰鑰匙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對勁,因為如果屋裏沒人,通常最後一個出去的會将門鎖轉兩圈鎖住,即便是嫌麻煩的小瘋子,也不會在防盜問題上掉以輕心,可現在我只擰半圈門就開了,也就是說這個門只是簡單的帶上,并沒有反鎖。

接下來從門內瀉出的明亮燈光印證了我的猜測,屋裏有人。

再然後我和周铖踏進玄關,看見了我倆這輩子也忘不了的畫面——小瘋子和花花在接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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