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他的生日
九六年還沒有十一長假,周六周日串休後加上十一當天也就休息三天而已,江溪只用了半天的時間就做完了假期作業。
吃過午飯,接到了母親打來的電話,照例又是百般的叮咛囑咐。告訴母親自己一切都好,也關心了一下父母在B市的情況。江媽聲音裏透着喜色告訴他江爸被老板升為了家具廠的帶班,帶班費加了,還給他們在廠裏安排了宿舍,省去了租房的錢,最主要的是手裏有了給大家分配活兒的權利,可以多多少少留些甜活兒給自己。江媽現在也去了這個家具廠上班,做庫管員,工作很輕松,現生活上沒有問題讓他不用惦記。
面對如此容易知足的母親,江溪只能在電話這頭無奈的笑笑,不過知足常樂,幸福不幸福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心态。
挂了電話,大舅媽要洗衣服,就到他的房間裏來找有沒有髒衣服。江溪的衣服自己在學校都洗了,他從沒打算過麻煩舅舅舅媽。
見沒有要洗的,急性子的大舅媽就轉身邊說着話邊往外走,沒留神撞在了挂在門邊的吉他上。
江溪住得這間卧室原來是大表姐的,因為他的到來兩個表姐才住進了一個房間給他讓出了一間卧室,吉他以及牆上貼着的什麽四大天王的海報都是性格外向的大表姐的。大舅媽被撞了一下後也像其他媽媽一樣,唠叨孩子買這麽多亂七八糟的東西擺着沒用光占地方。
等舅媽叨咕着出去後,江溪的目光落到了那把吉他上。
下午,動物園正門售票處對過兒不遠的地方,一個盤腿坐在地上的小男生抱着把快把他擋起來的吉他,撥片在手指的操控下熟練地撥動琴弦,淡然地自彈自唱。
起初圍觀的人很多,大概是沒見到唱歌的男生有任何行乞或賣唱的跡象,是以都只是駐足聽着。直到不知道人群中哪裏伸出了一只手,第一個在男生面前打開拉鏈的吉他包裏扔下了張一塊錢的紙幣,男生短暫地停下了歌聲說了句謝謝後,其他人好像才明白過來一樣,紛紛往吉他包裏放下一些零錢。
人來來去去,時多時少,甚至也有全部走光的時候,江溪除了在別人放下錢的那一刻說聲謝謝外,一直都在旁若無人的唱着,直唱到天近黃昏。
動物園要關門了,售票處也已經關了窗口停止售票。江溪将雜亂的零錢收拾了一下,很多的毛票,沒有細數,大概有二三十塊吧,省着點用夠幾天的飯錢了。
換做以前,江溪沒辦法想象自己這個年紀會用這種方法給自己賺飯錢,被同學看到肯定會羞得想死。但現在已經完全沒有這種顧慮了,就算是同學遞錢過來,他一樣能從容地接過說謝謝。不偷不搶,自食其力,這是他目前僅能想到的替父母減輕些負擔的方法。
站起來的時候,江溪趔趄了一下,差點把表姐的吉他給摔了。坐得太久,腳都麻了。
華燈初上的街頭,行人漸稀,橘色的暖光從一家家的窗口透出來,用力呼吸一下,空氣中似乎還有飯菜的香氣。
背起吉他,江溪開始慢慢向舅舅家的方向踱過去。被街燈拉長的身影,帶着跟身高不相稱的落落寡歡。其實不是刻意去不快樂,只是真的沒什麽能特別打起精神的事。尤其在昨天讓鐘亦凡明白了那首歌是唱給他聽的之後,好像重生的使命已經完成了。
“嘿!前面那小X崽子!”摩托車的引擎聲很大,江溪聽到這句叫罵的時候聲音還在身後,等擡頭時,機車已經橫在了眼前擋住了去路。
駕駛摩托出言不遜的男生江溪沒見過,但坐在後面還拿着個籃球的那位可就眼熟得很了,童歡還是用昨天那副鄙夷不屑的表情看着他。
騎車的男生年紀雖然不大,但痞子氣十足,怎麽看也像是已經不讀書的社會青年了。他沖江溪叫得是“小X崽子”,江溪絕不會承認自己是那種東西,故而沒有主動說話,只是試圖繞過摩托繼續走他自己的。
“嘿,叫你沒聽見啊!”
摩托往前一頂,前轱辘已經蹭上了江溪的左小腿右側,印上了個印子。
不用說,這一定是童歡還在忌恨昨天自己搶了他冠軍的事,今天跟這個辍了學的小流氓打完球碰上自己剛好可以找茬了。
彎腰撣了撣褲子上蹭到的灰塵,江溪站直後沒看那男生,而對着坐在後面的童歡笑了一下,笑容裏帶了點兒無奈的憐憫。
到底還是小孩子啊,這點小事也看得這麽重。
“你叫江溪是吧?昨天下晚兒就是你送曉攸回家的?”痞子沒容江溪說話,就自顧自的威脅了起來:“周曉攸是我老妹兒,給老子麻利兒地滾遠點,再敢招她削死你!”
心情本就低落着,遇到這樣的找茬理由又實在是始料未及的,江溪先是露出來一點錯愕的表情,但很快又恢複如常了。
對自己苦笑了一下,江溪沒說話,垂着眼點了下頭,好像對生活的這種諷刺有了點兒認命的感覺。
不然他又能說什麽呢?面對兩個小毛孩子,怎樣的回應都會顯得自己很無聊。再說都是死過一次的人了,還有什麽看不開忍不了過不去的事呢?或者會被打幾拳踹幾腳給童歡出口氣吧,上輩子比這難捱得多的事情也捱過了,江溪倒也不覺得怕,這點小事兒,總不至于打出人命的。
這場小風波裏童歡自始至終沒有說話,不過江溪清楚,始作俑者必定是他。
昨晚自己送周曉攸回家的時候正巧碰到童歡,才知道他跟周曉攸的親戚家住鄰居,這也就很好的解釋了曉攸的痞子表哥是怎麽知道自己送他妹妹回家的事了。
天色暗,江溪逆着路燈被堵在那裏,車上的小痞子見他一直沒說話,以為他害怕了。加上童歡也不開口,可能自己都覺得欺負個才上初一小孩太沒意思,男生又罵罵咧咧了兩句就擰把給油開走了。
空氣中留下了汽油味,江溪靜靜地呼出了一口濁氣。沒有挨打,已經比想象中的狀況要好了。
這個小插曲沒對江溪的生活産生什麽影響,只是對童歡的氣量狹小有了一個更深層次的認知。
其實生命再來一次這種事,如果不是提前知曉,記下幾期彩票頭獎號碼,還真沒什麽太值得驚喜的地方。至少,對江溪來說是這樣的。
他的生活依然還是在一片黯淡中繼續。中規中矩的上課,周末在一些人流多的地方唱唱歌,爸媽那有了座機後,不再半個月一封信而改成每周末通上幾分鐘的電話。
一切都是這樣平淡無奇的按部就班着。
時間來到十一月,北方偏低的溫度已經很難堅持長時間的在露天的地方唱太久的歌了。
這個周末江溪來到了場部最大的超市外面,其實這裏購物的人亂糟糟的進進出出,真的不太适合唱歌,江溪會選擇來這裏只是因為這可以讓他唱兩首歌就進商場裏暖暖凍僵的指尖。
其實倒也不是缺錢,只是這個周末特別不想回家。
今天,是他的生日。
忙于生計的父母早忙得忘記了他的生日一點都不奇怪,而他也不想讓舅舅舅媽知道。早就不是期待禮物的心理年紀了,更不存在顧影自憐、自怨自艾的心态,江溪唯一有些糾結的只是不知道自己這是在過二十八歲生日,還是十二歲生日。
一首鄭智化的《你的生日》,江溪沒注意到自己唱了好幾遍,裏面有幾句歌詞,像自己跟自己說話一樣。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
他流浪在街頭
他說今天是他的生日
卻沒人祝他生日快樂
如果把裏面的“他”全部換成“我”的話,似乎對今天的自己來說格外的應時應景。
垂低了視線有些寂寥地唱着,腳下的吉他包裏突然被放下了一張印有工人、農民、知識分子頭像的綠色紙鈔,那是第四套人民幣五十元的大面額。江溪唱了這麽久,一毛兩毛的見得多了,這麽大面值的還真沒見過。他的視線不由得順着吉他包前的那雙運動鞋看了上去,歌尾的聲音卻降了下來。
鐘亦凡在兩個人視線交彙的瞬間有那麽點尴尬。早在那個雨夜從宿舍樓頂第一次見到江溪,他就認定這個小學弟因為父母下崗導致家庭經濟狀況不那麽樂觀,只是同時他還知道了別的一些什麽,讓他不能縱容江溪接近自己。
“天兒這麽冷,早點回家吧!”給了江溪五十,這個月剩下的日子鐘亦凡自己的生活費也要壓縮了,幸好飯票還比較富裕。
“鐘亦凡!”叫住那個說完就轉身準備進超市的背影,江溪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麽,只是下意識的就叫了出來。
半轉過身來,鐘亦凡打量了江溪兩眼:“還有事?”
抿了下唇,江溪最終什麽也沒說出來,輕輕搖了搖頭。
“天快黑了,早點回去吧!”鐘亦凡又囑咐了一遍。
“謝謝。”江溪指得是那五十塊錢。這個年紀早就沒有了年少氣盛的那種無謂的自尊了,即使是憐憫,只要是來自鐘亦凡給予的溫暖,他也會倍加珍惜。
今天是我生日,這句話,到底沒說出口。其實,如果鐘亦凡能對他說句生日快樂,他就真的就可以很快樂了。
鐘亦凡曾在他跟童樂舉行婚禮的那個Gay Bar給童樂辦過生日party,那時的鐘亦凡周身都散發着癡情王子的暖色光暈,當時的江溪就覺得,如果鐘亦凡肯用那樣溫柔的聲音對自己說次生日快樂,讓他立刻粉身碎骨消失掉都無憾了。諷刺的是,他确實粉身碎骨消失掉了,但那簡單的四個字卻沒能從鐘亦凡那裏聽到。
暗戀果真是種可以讓人卑微到把自尊埋入泥土的情感……
收起吉他背好,江溪沒有急着離開,悄悄站在拐角處,他只想等鐘亦凡從超市出來時再多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