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随着蔣家這場家庭大劇的落幕, 雨勢漸漸的變小,在黃昏來臨之前,天上的烏雲散盡了, 夕陽下趙霁和燕雲開相對而立, 地上的影子交融到了一起。

唐甲已經押走了一幹犯人, 燕雲開的意思是, 把董源的罪證直接丢給刑部處理,那些罪證除了蔣家的案子, 當然還有其他很多的案子,那個被抓的清客為了自保,拿出了一些偷偷保留的證據,其中還牽扯出一大批跟董家有關的人。

現在不用擔心小皇帝的身體,燕雲開準備有大動作了, 他要進一步削減董太後在朝堂中的勢力,但是這些事情, 他都不想跟趙霁說。

他希望那些惱人的黨争伐異,永遠隔絕在趙霁的生活之外。

臨行前,燕雲開拉着趙霁的手說,“原本約好要留下來吃晚飯的, 但是徐堅找我肯定有要緊事。你先前說明天讓小厮來國師府拿杏仁酥, 幹脆明天我派車來接你,再補上今晚這頓晚飯。還有最近京城不太平,治病救人的事情,你先緩緩, 千萬別再冒險了。”

被燕雲開拉着手, 對趙霁來說這真是甜蜜的負擔。他一方面覺得燕雲開這雙纖長有力的手實在太好看了,一層薄薄的繭子, 磨得他掌心發癢。另一方面又在心裏唾棄自己,怎麽能對朋友想入非非呢,純潔的友誼不容玷污。

在趙霁的心目中,燕雲開對他的感情,就是純潔的友誼。他還會因為自己偶爾出現不純潔念頭,對燕雲開感到抱歉。

也不能怪趙霁感情遲鈍,因為他的思想産生了奇妙的錯位。

在趙霁印象中的古代友情故事裏,總是充斥着秉燭夜談,抵足而眠,攜手共進之類的詞彙。比如高山流水的故事裏,伯牙因為鐘子期已死,便砸了自己心愛的琴。杜甫給李白寫的詩裏,有“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的句子。

而且,告別的時候要握一下手,這在現代社交中,也是很常見的禮儀。有些領導或長輩,臨別的時候,就特別喜歡拉着別人的手說一大堆話,才肯放人走。每次遇到這種情況,趙霁都會覺得讨厭。但是同樣的事情,換成燕雲開來做,他無論如何都讨厭不起來。

燕雲開拖拖拉拉說了一大堆,也是想多看趙霁一會兒,等到實在拖延不下去了,才終于放開了趙霁的手。

“告辭了。”

趙霁聽燕雲開說完告辭,以為他馬上就會轉身離去,可是燕雲開還是不走,站在他半米開外的地方,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

難道要他說路上小心,請多多保重之類的臨別寄語,才算完成告別儀式嗎。

還不等趙霁考慮好到底該說什麽,燕雲開就轉身騎上馬,頭也不回的走了。

今天燕雲開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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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霁得出這個結論後,就不再多想了。他還要去看看蔣夫子的情況,時間差不多了,可以再給他打兩針抗蛇毒血清。

先給蔣夫子打完針,又測了一下/體溫,有點低燒,不算太嚴重。随後趙霁又用碘伏幫蔣夫子的傷口消了一下毒,本來蔣夫子手術的傷口都快好了,可是因為傷口感染了蛇毒,又有點發炎,這次的傷口肯定要修養很長一段時間才能修複,所以最近半年內,蔣夫子都只能在家裏修養了,看來夏家兩個小孩兒注定要換老師了。

不過前兩天聽夏鵬夏霄抱怨說,新老師比蔣夫子還嚴厲,動不動就打手心。蔣夫子雖然經常板着臉,可是他打人的時候少,基本還是以吓唬為主。

什麽叫做失去了才知道後悔,這就是活生生的列子。

趙霁幫蔣夫子拉好衣服,這才讓等在門外的蔣鶴山進屋。蔣家的親戚們也被打發回去了,只有蔣鶴山還需要留下來照顧蔣夫子。

蔣鶴山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樣無精打采,原本精明強悍的形象全不見了,之前他擡着蔣夫子的“屍體”,來找趙霁算賬的時候,看着都比現在好些。

趙霁也有些同情他,蔣鶴山剛剛遭到了妻子的背叛,王娘子不僅通/奸,而且還弑父,對于這個時代的男人來說,恐怕會覺得自己的人生很失敗吧。

一般人這時候都會勸蔣鶴山放寬心,混不吝一點的,甚至有可能說,大丈夫何患無妻之類的話。

選修過一期心理學課程的趙霁知道,這種時候說的越多,反而會給蔣鶴山造成更大的心理負擔。

這時候就應該讓他自己冷靜下來,千萬不要刺激他。就算要給予支持,也應該是一種默默的支持,比如讓廚娘把晚飯做的好吃一點兒。

晚上肖娘子和夏老太又沒有回家吃晚飯,夏家的管家老鄭趕着騾車來接趙霁去吃飯,但是趙霁以家裏有病人為由拒絕了。

他想,今天下午兵荒馬亂的,幸好肖娘子和夏老太不在。

目送老鄭趕着騾車走遠,趙霁多少有點羨慕。

這個時代的車,的确有點颠簸,但是習慣以後就好了,馬車的速度至少能抵得上高速行駛的自行車,建安城的大小也抵得上現代一座地級市,如果沒有交通工具的話,出門辦事的确很不方便。

趙霁其實已經買了馬車,而且雇了馬夫,就是王家的護衛陳興。

陳興都快四十歲的人了,一直沒有成婚,在王家當護衛工錢不算低,可他就是沒存下什麽錢,老家還有一個老娘要養。

趙霁買宅子的時候,劉達也在場,聽說他要找馬夫,就推薦了陳興,劉達這個人還是有些熱心腸的,他對趙霁說,“再過幾年,陳興也幹不動商隊的活兒了。這麽大個人,沒個媳婦,也沒個成算,就讓他跟你當個馬夫,混兩天安穩日子。要是遇到合适的,不拘她是寡婦,聾啞殘疾,多少幫他小子讨個媳婦成個家。”

趙霁想到陳興趕車的技術挺好,還會兩下莊稼把式,給他們家當個馬夫加護院綽綽有餘。但是陳興卻說,他老娘還在上野縣,要是跟着商隊,每年還能回去幾趟,在家呆兩個月,要是在京城給趙霁當馬夫,就照顧不到寡母了。

沒辦法,趙霁跟陳興多少有交情,陳興這人雖然嘴巴不太正經,顯得猥瑣,但是心腸不壞。趙霁只能好人做到底,把新買的馬車借給他,讓他回老家把他母親接到京城來。

陳興已經離京四五天了,他這趟駕着空車跑得快,不像來時跟着商隊走的慢,多半已經到家了。

算了,等陳興回來,他就有馬車坐了,不必羨慕別人。

晚上只有趙霁和蔣鶴山兩人吃飯,不像中午熱熱鬧鬧的擺了兩桌酒席,蔣鶴山還苦着一張臉,誰看了都倒胃口,但是考慮到蔣鶴山現在瀕臨崩潰的心理狀況,趙霁的不滿一點兒也不敢表現出來。

吃飯吃到一半,蔣鶴山突然說要喝酒,趙霁看看這一桌子的湯湯水水,沒有一個像樣的下酒菜,還吩咐黃芪熱了黃酒,在倒點花生米來。

蔣鶴山看到趙霁這樣遷就,想到這是別人家裏,終于有點慚愧,“小神仙真對不起,我真是,前世造孽太多了嗎。”

趙霁不悅道,“佛家才修前世今生,我得到的傳承說,人應該過好今生今世。你也不要把別人的錯處背負在自己身上,一個人只要做好自己就可以了,如果世上的人都能做好自己的本分,這天下一定會變成清平盛世。比如你要去做縣令,就應該做個好官,這就是你份內的事情”

趙霁說了幾句心靈雞湯,除了希望安慰蔣鶴山,還希望轉移他的志向,要是他以後一心撲在工作上,就不會在有閑暇多愁善感了。

沒想到蔣鶴山聽完趙霁的話,竟然短暫的笑了一下說,“你這個說法,跟我們家老爺子的說法,還挺相似的,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能醒來。”

有了最開始幾句打底,喝了幾杯酒之後,蔣鶴山算是徹底打開了話匣子。

“我現在都不敢回家,要是回去見到我們家大姐兒,她問我要娘,我不知道怎麽跟她說。”

蔣鶴山只有一個女兒,才六歲,還沒取正式的名字,一直大姐兒大姐兒的叫着。可是蔣鶴山就她一個孩子,雖然不說百般寵愛,也從來被讓她吃過苦。

現在這孩子一下子沒娘了,還是因為這種令人不齒的原因,将來說親,恐怕也說不上好人家了。

現在蔣夫子又好了,蔣鶴山還得去外地當官,将大姐兒只能托付給爺爺奶奶照顧,想想他妹妹的下場,蔣鶴山對他老子教育女兒的水平,就不是很信任。

趙霁放下碗筷,看着滿面苦悶的蔣鶴山說,“不如讓你女兒給我做徒弟吧。”

“什麽”蔣鶴山一激動,面前的酒杯都被他碰倒了。随即又頹然道,“可惜她只是個女孩兒,今年都已經七歲〔虛歲〕了”

趙霁珲不在意道,“仙人教我治病救人,可不分病患是男是女。既然女人也要得病,你女兒就可以學醫。你讓她跟着我學,找個脫離世俗的身份,以後憑自己的本事吃飯。要是把她留在家裏,将來不過是随意找個破落貧苦的人家,讓你女兒去吃苦。”

就算蔣鶴山知道,道姑藥婆的地位都不高,但是他更希望女兒将來有好日子過,不用受苦受窮。

心下有了決斷,蔣鶴山拿起一個空杯子,親自斟滿酒,雙手捧着遞到趙霁面前,“那我先替小女謝謝小神仙了。”

趙霁喝了他的酒,事情就算定下來了。

趙霁決定收蔣鶴山的女兒做學徒,也并非是突發奇想。

他原本就想收幾個學徒幫忙打下手,可是年紀大的孩子,思想觀念已經定型,想要教這樣的人做外科手術,恐怕千難萬難。

收年紀小的孩子當學徒,又面臨着另外一個問題,在學醫的同時,肯定要适當的學習一些文化課才行。但是趙霁不會教文化課,他自己的文化課都不行,只能勉強看看小說,拿什麽教學生。

這樣一來,蔣鶴山的女兒就是不錯的人選,她出生在士人家庭,這個年紀肯定已經開始識字了,如果還想多教些文化課,這不是還有蔣夫子代勞嗎。

将來要是有了其他徒弟,憑借這層關系,還可以讓蔣夫子一并代勞。反正他也不打算收太多學徒,最多三五個人,到時候在家裏給他們開個小班。

趙霁的算盤打得啪啪響,然後又問了一些蔣大姐兒的情況,然後蔣鶴山笑了一下說,“三百千都能成頌了。”

這姑娘是天才兒童啊,才剛剛六周歲,就認識這麽多字。

當然,在這個時代,六歲能識字還不足以揚名,得要六歲能作詩,才有資格名動京華。

而建安城的高門中,似乎并不缺少這樣的天才。

前段時間在宮裏的時候,禦醫們閑着沒事也聊天,說起出名的人物,其中就有一位風流才子,名叫鄭欽。

鄭欽是當今皇帝的親舅舅,曾經也是天下聞名的神童。可惜這是一個類似傷仲永的故事,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禦醫們提起他,也只是為了感嘆此人如今是多麽的堕落。

鄭欽三歲就能識字,五歲能寫詩,十歲時所做的詩詞被樂伎歌女們競相傳唱。到了十六歲,鄭欽戀愛了,愛上了以唱他的詩詞出名的歌女魏紫。

那場發生在十年前的愛情悲劇,已經被寫成了戲劇,廣為流傳。也正是這件人盡皆知的愛情悲劇,讓鄭家徹底被先帝所厭棄。

雖然不知道事實真相到底如何,反正以趙霁聽到的版本來看,故事挺狗血的。

十年前,小皇帝已經兩歲了,鄭太後的父親鄭斌雖然只是一個小小六品鴻胪寺主簿,但尾巴已經快翹到天上去了。

憑借皇親國戚的身份,還有鄭欽的神童名聲,鄭斌和當時的右相張同甫家定了親,張同甫有個小女兒,時年十五歲,跟鄭欽年齡正相當。

這樁婚事,先帝也在暗中促成,否則張家有的是族親,幹嘛非要嫁嫡親幼女。

在先帝看來,鄭斌當官做事的能力有限,鄭家也沒有太多拿得出手的人物,就連神童鄭欽,他也不太看得上。

是嘛,三年一度開科選士,那麽多的狀元榜眼,那個不是曾經的神童,坐在皇帝的位置上,這些都不稀奇了。

何況詩詞之道于治國無益,不過是小道。鄭欽已經十六歲,連一個秀才都沒考上,單憑這一點,先帝就不太瞧得上他,所以在先帝的眼中,鄭欽最有用的地方就是他的身份,小皇子的親舅舅,是最佳聯姻對象。

這場連皇帝都密切關注的聯姻,鄭欽本人卻不太上心,他那時正日複一日的給魏紫寫情詩。魏紫每每收到鄭欽的情詩,就會譜上曲子,然後鄭欽就帶着一堆風流才子去聽,既炫耀自己的才華,也炫耀欽慕他的美人。

鄭欽成名太早,甚至早于鄭太後入宮之前,身上的名士作派根深蒂固,他輕視功名利祿,只願潇灑不羁的過一生,魏紫是他的第一個情人,如果沒有意外,作為風流才子,他今後還會有許多像魏紫一樣的情人。

但是事情發生了意外,鄭欽和魏紫都是名人,他們的風流韻事傳得很快,剛剛跟鄭家結親的張家知道後很惱火,雖然是想要沾點從龍之功,但也沒必要把自家的親生女兒往火坑裏推啊。

鄭斌親自上門致歉,保證一定會處理好這件事情。張家看鄭斌如此有誠意,也就咬着牙認了。

在張家人的認知中,所謂的處理好,不外乎把那歌女買回家,或者給個名分,或者就當丫鬟在身邊伺候。要是在外面另買宅子給鄭欽當個外室,就算是最過分的情況了。

誰能想到,鄭斌所謂的處理好,竟然是到那歌女家裏,當着人家爹娘老子,還有幾個賓客的面活活打死。

魏紫雖是樂戶家的女兒,生來就是賤籍。即便如此,她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就算是家裏的奴婢犯了事,也沒有直接打死的說法,最多也就是發賣,或者讓她病死,起碼明面上不要搞得太血腥。

鄭斌做出這樣的事情,鬧得朝野震蕩,鄭貴妃脫簪請罪,跪在紫宸殿外一夜,才免了鄭斌死罪。

鄭貴妃降為淑妃,鄭斌被褫奪所有功名,貶為庶人終身不得錄用,也就是說就算新帝登基,他也休想翻身。

就在這樣的情況下,鄭欽還不安分,竟然大冬天跳進池塘裏,說是要給魏紫殉情。家裏的池塘才多深,又有仆役看着,怎麽可能讓鄭欽去死,剛跳下去就被撈上來了。皇帝知道後大為惱怒,親自把張家的女兒賜婚嫁給宗室,先前的婚約自然作廢了。

鄭家人終于從烈火烹油的輕狂狀态裏清醒過來,發現皇帝徹底厭棄了他們。

然而鄭欽依然我行我素,過了兩年,有開始留連歌樓酒肆,詩詞也照寫不誤,只是如今他寫的詩詞,活脫脫的淫/詞豔曲。雖然私下裏還是有人喜歡,但是明面上卻沒有一個正經人敢承認,一旦提起鄭欽這個人,必要作出看不起此寮的架勢。

新帝登基五年,鄭家雖然不肖,但是封賞連年不斷,到是不缺錢花。否則按鄭欽那個架勢,要是缺錢的話,肯定能做出去花樓當詞工的事情來。

雖然現在鄭欽很不像樣,但是在有關他和魏紫的戲劇裏,魏紫死後,鄭欽也殉情而死,兩人變成牡丹花魂去天上的仙宮裏雙宿雙栖了。魏紫的名字,就是一種牡丹,人們做出這樣的聯想,也不足為奇。

蔣家姑娘雖然不是鄭欽那種神童,但是在蔣鶴山心目中,女兒還是自家的好,所以他在跟趙霁介紹女兒情況的時候,語氣中頗有點自豪。

可是,趙霁有一個疑問,“這麽好的一個孩子,你們家怎麽連個正經名字都不幫她取。”

蔣鶴山說,“她小時候找真武廟的李道長算過,說是八字輕,養到十歲之前都不能取正緊名兒。十歲之後再取個名字,趕在成親問名的時候有名字就行了。”

趙霁納悶道,“你們家不是不問鬼神嗎,怎麽因為一個道士的話,連女兒的名字都不給取。”

蔣鶴山詫異道,“這怎麽能算問鬼神呢,八字問蔔都是依照《易經》,雖然現在都是道士和尚在行問蔔之事,這本源還是出自儒門。按照現在的風俗,出生,結親,下葬,都是要請法師,問吉兇的。”

趙霁現在也借着鬼神的名頭呢,不好跟蔣鶴山争辯,只說,“你家姑娘要給我做徒弟,有仙人的面子在,提前取個名字也不妨事。”

主要是有名字叫起來方便,叫一個小姑娘,蔣大姐,大姐兒,這個時代的人不覺得有問題,趙霁卻覺得別扭。

蔣鶴山聽趙霁說有仙人保佑,也覺得沒問題,他現在對趙霁有點盲目信任。

然後他就把取名字的難題丢給了趙霁,理由很充分,既然神仙是看在趙霁的面子上保佑他女兒,當然是趙霁取名字最合适了,何況師父給徒弟取名字,也合情合理。

這樣一說,趙霁沒有理由拒絕,當下答應這不負責任的親爹,要用師父的名義給自己未來的大徒兒取名字。

可是他想了半天,也只想出一堆春香,碧桃,之類的丫鬟名字,這還是新近在小說上看來的。不行,他徒弟怎麽能用這麽随便的名字呢,于是趙霁使出了緩兵之計,“蔣兄啊,這一時半會兒,我也想不出什麽好名字,不如等你把我徒兒帶來,我看看她的樣子,在看給她取什麽名字好。”

蔣鶴山也點點頭,“是該看看再取。我們大姐兒秀外慧中,那樣一個乖巧可愛的小娃娃,唉~唉~”

趙霁看到蔣鶴山說到此處竟然在無聲落淚,也不好戳破他,自顧自添了一碗飯,默默夾菜吃。

趕在天黑之前,肖娘子和夏老太相伴回了家,發現家裏的病人又是蔣夫子,

趙霁只能硬着頭皮,把今天下午發生的事情對他們敘述了一遍,這事兒不能瞞着,就算他現在不說,到明天夏老太他們就會從別人的嘴裏聽到。

到時候肯定會是添油加醋後的版本,他覺得還是自己說出來保險。

這件事跟趙老爹的遭遇何其相似,肖娘子和夏老太聽完都吓得不輕,夏老太心有餘悸的凝視這趙霁說,“保兒,咱們家不是有錢了嗎,你以後也別再行醫了,我們做別的營生。像王家那樣賣茶,或者置辦寫田産,收租度日。”

但是對于行醫的事情,趙霁卻有自己的堅持,這是他的手藝,他萬萬不能荒廢了。

何況夏老太想的簡單,或許她老人家也不是想不到,但是關心則亂,事情發生在趙霁身上,她難免失了分寸。

其實只要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人,誰都知道,不管是做生意還是當大地主,都需要有權勢做靠山。目前來說趙霁到不缺靠山,他最大的靠山就是國師。但這是用醫術換來的,現在家裏的吃穿用度,也都是醫術換來的,所以醫術才是根本,不能舍本逐末。

可是經商種田除了有靠山,還要有合适的管事,否則被手下的碩鼠吃幹拿淨,有多少錢財都不夠填補虧空。這也是人們喜歡用親戚的原因,雖然親戚也可能中飽私囊,但是至少比外人放心一些。

至于說到風險,就算有勢力,有靠譜的管事,做生意也難免折本,種地也有可能遇到天災。

不管做什麽都存在一定的風險,比如當官,就是一個風險很高的職業,可為什麽會有那麽多人,削尖了腦袋也要當官呢,還不是因為當官所能獲得的利益巨大,足以抵消人們對危險的恐懼。

當然,某些亂世的時候,君主濫殺無度,當官的風險大到士大夫們無法承受的範圍,他們就會選擇歸隐山林。

顯然,現在行醫給他帶來的利益巨大,而危險程度卻還不至于讓他聞風而逃。

趙霁想的很清楚,他不相信夏老太真想不透這麽簡單的道理,她只是一葉障目,解釋再多也沒有,他需要做得只能是安撫,是哄着老太太高興。

于是趙霁笑呵呵的對夏老太說,“只要孫兒我醫術好,任他如何栽贓陷害,只要病人被我治好了,誰也害不了我。就說蔣家這回的事情吧,先前還要打要殺,等我把病人治好了,還不是對我感激涕零,還把家裏的女兒送給我當徒弟呢。”

這下子肖娘子精神了,“蔣家的女兒多大啊。”

趙霁答到,“七歲”

“七歲太小了,要是有個十歲還勉強可以。”蔣鶴山是縣令,趙霁最後雖然名聲在外,終究是個白身,肖娘子覺得趙霁要是能取到一個縣令的女兒,也不算辱沒門楣了。

趙霁看肖娘子那副表情,就知道她多半誤會了,于是大聲提醒道,“我說的是收蔣家的女兒當徒弟。”

肖娘子不滿道,“好端端的,幹嘛要收一個女孩兒做徒弟,你現在正是說親的年紀,将來岳家的人知道了,肯定會有意見。”

趙霁聽到這話,心裏一激靈,雖然才剛剛十六歲,但是在這個時代确實是到了結婚的年齡。有些要讀書科舉的人,為了不影響學業,可能會往後拖一拖,不過最多拖到二十一二歲,這已經是屬于晚婚的範疇了。

上輩子趙霁的選擇是直接出櫃,這輩子也不打算結婚,但是無緣無故的,他也不可能主動跟肖娘子她們提起這件事。

今天肖娘子提起來,趙霁心裏其實有一種終于來了的感覺。

自己知道這個時代不比現代社會,就算趙霁告訴肖娘子他喜歡男人,也不會引起太大的波瀾,就算他說不結婚,也不會怎麽樣。如果他膽敢說自己不想生孩子,那這個家庭一定會天翻地覆,不管肖娘子還是夏老太都會想盡辦法逼趙霁就範。

因為在這個時代的人心目中,沒有子嗣,死了就是孤魂野鬼,無人祭拜,将來在地府裏也要受欺負。

有人說過,鬼的世界,就是活人世界的鏡子。在農耕文明中,如果沒有子嗣,年老力衰之後,肯定會受欺負。就算有財産也不一定能夠守護的住,所以不用當鬼,做人的時候,就先要被欺負了。

當然,如果實在有錢有勢到一定的地步,比如那些注定無子的太監,他們只要能活着把錢帶出宮,就有大把的人搶着伺候。所以對于有手藝,有錢財的趙霁來說,其實不太擔心晚景凄涼的問題。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為了不激起肖娘子和夏老太的反彈,趙霁覺得他在說這件事的時候,一定要掌握好說話的技巧。

不是他不想娶妻生子,而是他不能娶妻生子。

反正神棍已經當的很熟練了。只要推到那個他編造出來的神明身上,一切都能夠說的通了。

于是趙霁故意裝出一副黯然神傷,失魂落魄的表情,張了張嘴又閉上嘴,欲言又止。

肖娘子夏老太她們看到趙霁失落的樣子,想到先前的話題,滿以為趙霁跟趙老爹一個毛病,看上了那些上不得臺面的行院女子。

雖然心裏不高興,但她們本來就是疼孩子的人。看到趙霁這麽難過,難免有些心軟,互相對視一眼,還是由夏老太開口試探道,“保兒啊,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怎麽一說到親事,就不高興了。”

趙霁依然努力維持着傷心的樣子,哀嘆了一聲說“奶奶,我那有什麽心上人啊。就算有,我也不能害了人家。”

“這話怎麽說的。”夏老太和肖娘子都聽出了不對頭的地方。

趙霁覺得自己的演技快要達到極限了,可是接下來的內容才是重頭戲,為了不讓肖娘子她們看出破綻,他只能使出絕招了。

慢慢轉過身去,只留給他們一個落寞的背影。

“給我傳承的神仙說,我本來陽壽已盡,他看我可憐,才将我複活,并傳我醫術。地府原本沒有幫我安排妻兒,要是我強行娶妻生子,亂了地府的綱常次序,不說連累妻兒,只怕連我自己也要把偷來的陽壽還回去了,所以老神仙曾告誡過我,萬萬不可娶妻生子。”

這個故事說的嚴絲合縫,趙霁已經聽到肖娘子抽泣的聲音了。等了好一會兒,夏老太才用帶着一點哽咽的聲音問道,“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趙霁據實以答,“青陽縣的時候。”

在青陽縣,真正的趙霁已經魂歸地府,他其實不算說謊,就讓這兩個女人哭一哭吧,為他們死去的孩子。

“我苦命的兒啊。”肖娘子已經克制不住痛苦失聲了。

夏老太也抽噎着說,“保兒啊保兒,這麽重要的事情,你怎麽還瞞着我們呢。”

趙霁說,“當初我得知自己死而複生,一方面只覺得高興,另一方面又害怕奶奶和娘擔心,所以才沒說。至于娶妻的事情,那時候我們朝不保夕,連下一頓飯在哪兒都不知道,自然想不到那麽長遠。”

說完這些,趙霁直接低着頭走了出去,現在只能讓肖娘子和夏老太自己消化了。他要去洗澡睡覺了,今天忙了一天,一旦放松下來就感覺十分疲累。

睡到半夜,蔣鶴山來砸他的門,原來是蔣夫子醒了。半睡半醒的趙霁起身去看了一眼,的确是正常清醒,說明蛇毒已經代謝了,先給他喂了一碗糖水,又吩咐廚娘用剩飯和鹹肉煮點粥給他喝,蔣夫子這次不是做手術,不僅可以正常飲食,還有多吃多睡,身體才康複的快。

半夜三更,趙霁也不等着看蔣夫子喝粥了,診治完直接回去睡覺了。

第二天早上趙霁起來的有點晚,不用上班就是這點好,想睡到幾點就睡到幾點。家裏人都知道他昨晚起來看蔣夫子,耽擱了睡覺,也沒人來打攪他。

等趙霁洗漱完去客廳的時候,發現家裏多了一大一小兩個孩子。

昨晚蔣夫子折騰了一番,蔣鶴山一直沒睡,等到早上天色微明的時候,就回家接來了自己的弟弟和女兒,順便帶了一只家裏養的大公雞來做謝師禮。

蔣鶴山的女兒是送來拜師的,弟弟則是要接替他照顧蔣夫子的任務。時間耽擱的太久了,蔣鶴山最多只能在京城停留兩天,就要快馬加鞭去上任了,索性如今沒有家眷拖累,倒也不必擔心趕不上時間了。

趙霁進客廳時,肖娘子正在跟蔣鶴山的女兒說話,不外乎是問幾歲了,讀書了沒有,讀了什麽書,背來聽之類的話題。

也許是知道自己永遠不會有孫子了,今天肖娘子對小孩兒特別有耐心,怎麽看怎麽覺得可愛。

蔣鶴山看到趙霁來了,就拉着小女孩兒過來,讓她給趙霁磕頭。

那女孩穿着粉紅碎花的衣裙,頭發梳了半個髻子,顯然是精心打扮過的,十分聽話乖巧的給趙霁磕頭。趙霁知道這是自己要收的徒弟,也就受了她一禮,等她行禮完畢,趙霁連忙把她牽起來,財大氣粗的塞了一塊金子給她。

金子直接塞到小女孩的手裏,她攤開小手,望着手心裏的金子,一時間目瞪口呆。

趙霁和善的笑着說,“這是為師送你的見面禮。”

其實他也知道,這麽小的孩子,送金子有點不合适,但是他身上除了金銀,什麽都沒有,人家小孩兒都給他磕頭了,怎麽也得表示一下吧。

蔣鶴山看到這塊起碼有一兩的金子,也覺得不太合适,又不敢反駁趙霁,滿臉的為難。

但是趙霁已經給自己找好了臺階,“這金子給你,要好好收着,不能拿去買糖吃。這是師父第一次治好了一個病人,人家給的診金,你收好,以後可要記得用心學習啊。”

這下大家都松了一口氣,肖娘子連忙找了一個自己做的新荷包,讓蔣大姐兒把金子收起來。

此時她還叫蔣大姐兒,等趙霁吃過早飯,讓人擺上香案,給趙霁正式拜師之後,蔣大姐兒便有了自己的名字,蔣旭。

趙霁把名字寫在紙上交給蔣旭,“希望你像初生的太陽一樣冉冉升起。”

旭這個字的确是男子常用的名字,但是用旭這個音叫女孩兒,卻不算怪異,不知情的人聽了,還以為是柳絮的絮。

由此可見趙霁幫蔣旭取名的時候,的确用了心,也對她有所期望。

因為本朝僅商貿繁榮,對女子的管束,也比較寬松,至少和離,改嫁,再嫁都是被允許的,貴族女子平常帶上丫鬟上街買東西,讀書識字,寡婦執掌門楣,出門做生意,招女婿上門做女戶,都是屢見不鮮的事情。

在這種相對開明的社會環境下,趙霁希望自己的徒弟,至少能夠有一番自己的事業。

蔣旭小小一個人,似乎也能理解師父的良苦用心似的,珍而重之的把寫了名字的紙條收進放金子的荷包裏,用有些氣短的童聲用力道,“蔣旭多謝師父賜名。”

作者有話要說:

入v咯~,小仙女兒們還在嗎,好忐忑呀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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