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倒黴鬼(三合一) (1)

許廣華伸出因常年幹活而粗糙的手, 輕輕撫摸顧子頌的臉頰。

這孩子的臉多麽瘦,幾乎沒有肉,骨頭磕着他的手。

當初付蓉進城一趟, 丢了孩子,許廣華自然是傷心的。

可妻子那樣自責內疚,成宿成宿睡不着,每摸一次頭發, 都能掉下一大把。

在這樣的情況下, 他又怎麽忍心指責她?

倆口子走出那段艱難的歲月極其不易。

直到如今,許廣華仍舊不敢相信那麽難的路,他們竟還是攜手走過來了。

如今嗒嗒變成正常的孩子, 而年年也回來了, 許廣華感覺自己在做夢。

“您怎麽了?”顧子頌看着許廣華眼眶的淚時,愈發不知所措。

許廣華不由将兒子抱緊。

孩子不小了,被摟入懷中, 難免有些掙紮。

他想要躲開, 可此時這大人給予的溫暖卻是陌生的,也是讓人不舍得拒絕的。

這就是擁抱的感覺嗎?

顧子頌的身體很僵硬, 雙手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便在半空中輕輕攥起來。

聽見許廣華一遍又一遍叫着“年年”, 他搖搖頭,為難地說:“叔叔, 我叫子頌。”

顧子頌這個名字,是顧建新給他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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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身是很喜歡這個名字的, 可後來班級裏的同學說,他叫這名字是因為,顧建新與董萍希望他給他們家“送子”。

同學們很調皮, 做着鬼臉嘲笑他,顧子頌忍無可忍,紅着眼睛跟他們打了一架。

他雖然瘦,卻有力氣,打架是不會輸的。

只是後來老師請了家長,讓他給同學們道歉。

是別人先欺負他的,顧子頌不願意道歉,他梗着脖子不出聲,董萍說他害自己丢盡顏面。

當天晚上,他被董萍罰跪在地上,一夜不準睡。

從那之後,他再也不嫌棄自己的名字了。

所以,他怎麽會是年年呢?

顧子頌低着頭,很是拘謹,直到許廣華終于松開他的手,才稍微放松了些。

許廣華怕自己太冒失,吓到孩子,便帶着他回屋,讓付蓉給他解釋這一切。

進了裏屋,許廣華就低聲将孩子背後那疤痕的事說了出來。

饒是付蓉已經在心底确定這就是走失的年年,此時得到證據,仍舊滿

心激動。

看見父母正在嘀咕什麽,嗒嗒便從炕上下來,跑去拉住顧子頌的手。

“哥哥,我們也說悄悄話。”嗒嗒用小小的氣音說道。

嗒嗒睜着明亮的大眼睛,神秘兮兮地湊向他的耳朵。

可顧子頌比她高了不少呢,隔着這麽遠的距離,怕是聽不見她的話,嗒嗒左思右想,靈機一動。

顧子頌回過神的時候,嗒嗒已經跑到了炕邊。

她個子小,還有些肉乎乎的,但卻很靈活,雙手一撐住炕,使勁往上一蹬。

嗒嗒的上半身先上去,小手用力扒拉着,之後便吃力地挪着小短腿,直到整個人連滾帶爬上了炕,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這會兒她高興了,沖顧子頌招招手,又将雙手并在耳朵邊,做出一個“睡覺”的手勢:“哥哥上來,睡覺覺。”

嗒嗒軟乎乎的小手招呀招,見他不出聲,便趴在炕上,用手托着腮,一臉不解。

而這時,顧子頌看了一眼地面,指着說:“我睡這裏。”

“你睡上面。”付蓉走過來時,眼中滿是疼愛憐惜,她雙手握住顧子頌瘦弱的肩膀,“就算是夏天,地上也有寒氣,小孩兒睡會着涼的。”

“我不怕的。”顧子頌輕聲說了一句。

顧方從小怕黑,因此一直以來,董萍都要求他在顧方屋裏陪着睡。

那屋裏只擺了一張床,顧子頌便睡在地上,一連數年過去,他都習慣了。

付蓉沒有再就這個問題與他糾纏,只是盤腿坐在地上,仰着頭看他。

不是一個大人面對小孩時居高臨下的态度,她知道他長大了,此時需要的是平等的交流。

許廣華也走過來,坐在他們身旁。

嗒嗒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們三個人,琢磨之下發現他們仨發明了一種有趣的新游戲。

這麽好玩的事兒,怎麽能少了她呢?

嗒嗒又是“哼哧哼哧”地爬下床,累得氣喘籲籲,卻是不厭其煩。

嗒嗒跑過來的之後,見哥哥還直挺挺站着,便牽着他的手,拉着他坐下來。

四個人坐在一起,就像是圍成一個圈,唯獨小團子那一塊兒的圈就凹陷了一點,但不礙事。

“娘,我們要玩丢手絹的游戲嗎?”嗒嗒用軟糯糯的語氣問。

付蓉內心的感觸被嗒嗒

的話語打斷,不由失笑。

她摸了摸嗒嗒的腦袋,而後說道:“爹娘要跟哥哥說一件事。”

嗒嗒似懂非懂,但很樂意配合,乖乖閉上嘴巴,仔細等待。

坐在一旁的顧子頌感受着這一幕,不知怎的,鼻子有點酸酸的。

在家裏,顧建新與董萍總是對顧方這麽好,但他一點都不想哭。

可不知道怎麽了,此時看着嗒嗒的父母這樣溫柔地對待她時,他心底,竟好羨慕。

“子頌,我們要告訴你一件事情。”付蓉的話打斷了他的思緒。

顧子頌愣了愣。

他漆黑的眼底,是滿滿的彷徨,仿佛所有人對他溫聲說話,都讓他感到受寵若驚。

“嗒嗒有一個哥哥,親生哥哥。七年前,我帶着他哥哥去城裏姥姥姥爺家,想要在供銷社買一些米送給他們。”

“可我太大意了,付了錢,提了米,一個轉頭她哥哥就不見了。”

顧子頌傻傻地看着付蓉,仿佛沒聽明白。

“我和嗒嗒她爹找了好久,也去派出所請公安同志幫忙。可丢了一個孩子再去找,等同于大海撈針。好多人說嗒嗒的哥哥一定被拐子賣了,也不知道賣到了哪裏。”

這一番話就仿佛丢進平靜湖面的一顆小石子,在頃刻之間激起顧子頌心底巨大的漣漪。

他有些遲疑地動了動唇,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

“是我不好,丢了年年。”付蓉的聲音逐漸哽咽,“這些年我經常想,也不知道買走年年的那戶人家,對他好不好。”

年年?

顧子頌的眉心擰了擰,卻還是不敢出聲。

“子頌,你就是我們丢了的孩子。”見付蓉幾乎再難以控制情緒,許廣華接過話,“你的背上有一道疤痕,那是當初你小叔不小心用煙燙的。”

嗒嗒聽了這麽長時間,終于聽懂了一些,瞅着顧子頌的後背。

而後,她懵懵地說:“沒有啊。”

付蓉握着顧子頌的肩膀,慢慢将他轉過去。

他雖瘦弱,卻比顧方的個子高,這上衣穿在身上,早就已經太短。

付蓉輕輕一掀,便看見孩子皮包骨一般的後背上那塊小小的疤痕。

她始終記得當年許廣中燙着孩子之後,自己有多心疼。

可當時的心痛之情,卻不及現在的半

分。

付蓉再難忍住自己的淚水,緊緊将顧子頌攬入懷中:“對不起,年年,都是我不小心,把你弄丢了。”

付蓉素來是個冷靜的人,平日即便落淚,也只是默默哭泣。

可這一次不一樣,緊緊抱着孩子之時,她想到這些年他被拐時受的種種苦,又想到他在顧家寄人籬下的生活。

這些苦難本來可以避免,只怪她太大意。

付蓉泣不成聲,一刻都不願松開摟着孩子的手。

嗒嗒見娘這麽傷心,也默默地湊過來,用小手拍她的背,輕輕安慰。

兩個孩子都這麽好,這是上天對她的眷顧與恩賜,付蓉光是想着這一點,心中的酸澀與感激便交織在一起,無法言說。

沒什麽比此時此刻的相認更讓許廣華滿心感恩。

看着顧子頌逐漸舒展開的神色,不再緊繃的身體,他沉着聲承諾:“年年,爹會把你從顧家要回來。從今往後,我們一家四口,再也不會分開。”

爹?

顧子頌的心顫了顫。

他從來沒有父母,再小一些時會羨慕別的孩子,可如今已經習以為常。

誰能想到,他現在竟然有父親,有母親,還有一個妹妹……

種種沖擊在顧子頌的腦海之中交織着,他甚至忘了高興,只覺得自己仿佛在做一個夢。

夢醒了,他是不是就要回顧家?

孩子終究是孩子,即便顧子頌表現得比其他孩子要更加成熟懂事,可真遇到這麽大的變故,仍舊不知道該怎樣自處。

付蓉與許廣華沒有勉強,只是用盡自己的關心與呵護,好好照顧這個孩子。

裏屋的炕不大,好在嗒嗒還小,四個人擠一擠還夠睡。

顧子頌躺在許廣華的身旁,嗒嗒則躺在付蓉的身旁,一家四口準備休息。

嗒嗒是個小話痨,小手和小腳丫在一片漆黑之中揮舞,時不時說出一些讓人忍俊不禁的話。

付蓉溫柔的聲音輕輕哄着她,又現編了幾個有關于小動物探險的故事,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嗒嗒均勻的呼吸聲。

嗒嗒睡着了,付蓉便用胳膊支着腦袋,輕輕給她蓋上被子。

可正在這時,越過許廣華,她見顧子頌還盯着自己,等待着什麽。

付蓉笑了:“年年還想聽故事嗎?”

子頌是一個不會提出要求的人,一直以來,他的生活中都只有順從。

可是剛才這個故事太好聽,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後續。

猶豫了許久,顧子頌點點頭,緊張地等待她的反應。

他以為她會不耐煩的,畢竟太晚了,大家都想睡覺。

可沒想到,付蓉的聲音仍舊柔和:“好,娘繼續給你講。”

寂靜的夜裏,付蓉的故事婉轉動聽,就像是一首曲子,哄得顧子頌逐漸入睡。

等到孩子徹底陷入夢鄉之後,付蓉與許廣華才得了機會說說話。

“你說,顧家會輕易放人嗎?”付蓉忐忑地說。

“孩子的戶口在顧家,他們在城裏又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要真與他們硬碰硬,恐怕我們難有勝算。”

許廣華望向熟睡中的孩子。

孩子明明睡得很深,可眉心卻還擰着,與嗒嗒恬靜的睡顏相比,他就連在睡夢中,都是帶着防備的。

許廣華恨透了傷害自己兒子的人,卻是無能為力。

此時他能做的,便只有保護孩子不再受傷害。

“無論如何,先試一試。”許廣華說道,“孩子是我們的,總不可能光是因為他們的勢力,就将他搶走。”

夜深了,許廣華與付蓉都睡不好。

想到接下來所必須面對的危機,他們心中是不安的。

……

天剛蒙蒙亮,許廣華向公社老隊長請假,想要進城去。

一連請了好幾回假,就是再好說話的老隊長,此時也有了意見:“人民公社為的是人民,要是所有社員都像你一樣,那等到秋收時,大家都忙不過來了。廣華,你不是一個會偷懶的人,這次居然這麽離譜,究竟是怎麽回事?”

許廣華沉默半晌。

老隊長又說道:“我知道你媳婦現在在教書,拿的是城裏學校的工資和糧票。但你以為光是靠這個,能讓你們搬到城裏住嗎?你的根在農村,你就永遠是個鄉下人,不能這樣好高骛遠!”

老隊長年紀大了,在村民面前也有一定的威嚴,便教訓了許廣華一頓。

起初他聽着,想要解釋,可慢慢地,許廣華的眉心皺了皺。

“隊長,我這趟去城裏是為了家事,一時說不清楚,等回來之後,再好好向你解釋。”頓了頓,他又說

了一句,“但我并不同意你的觀念。我的确是農村人,但人一心想要往上爬,往外走,這本身沒有錯。我相信總有一天,我會帶着自己的媳婦和子女過上更好的生活。也許到時候就真搬到城裏住了,誰說得準?”

許廣華平時是出了名的好脾氣,此時卻沉着臉,露出嚴肅的神情。

對于未來,他已經在規劃,絕不僅止步于此。

老隊長被他這堅毅的表情震了震,許久之後才開口:“今天準許你請假,早去早回。”

許廣華點頭道謝,轉身便迅速向外跑去。

看得出,他很趕時間。

老隊長将目光收回來,吹着口哨便催促大家繼續鋤地,不準偷懶。

幾個本來豎着耳朵聽他們說話的村民立馬議論起來。

“他真是想得美,居然說将來要搬到城裏住!誰不知道他們家就只有大房窮得叮當響,還想學他二弟當城裏人?”

“我活了這一把歲數,還從來沒見過像許老大這麽倒黴催的人。當年娶了個水靈靈的知青,多少人羨慕啊,可沒想到剛一嫁進門,知青的臉就毀了,生了個兒子給丢了,再生的那個還是個傻丫頭!”

“剛才他還說要帶着媳婦和子女去城裏住呢,也不知道是哪兒來這麽大的臉!別的不說,他有兒子嗎?”

一番議論之下,大家大笑起來。

當然,有明理人說許廣華他媳婦的臉似乎已經恢複,這些日子看上去好了許多,也有人說他閨女早就不傻了,那雙眼睛跟會說話似的,別提有多機靈。

可大家才不願意聽呢。

在他們心中,許家大房就是一屋的掃把星,誰要是沾上他們,一準倒黴。

畢竟這些年,的确是看着他們的日子越過越差。

改善生活不過是些許時日的事兒,就算大夥兒有察覺了,也不願相信。

……

難得找回兒子,付蓉不想去學校,可一想到自己的工作職責,她還是不得不收拾好自己,出門上班。

臨走之前,她讓嗒嗒照顧好顧子頌。

嗒嗒當然是一口答應下來,笑眯眯地牽着顧子頌的手,想着要帶他上哪兒玩。

付蓉準備走了,想着還是放心不下,去公婆的屋裏請他們幫忙看着顧子頌。

許老頭一大早就出門砍

木柴去了,家裏便只有周老太。

思來想去,付蓉就只能對她說道:“麻煩你照看一下那孩子,別的不需要你操心,只要确保不要有人來把他接走就行了。”

周老太挑了挑眉,睨她一眼,有氣無力地應一聲。

付蓉還想再提醒幾句,可見老婆子已經閉上眼假寐,便只好轉身走了。

她一走,周老太就“呸”了一聲:“什麽玩意兒,連聲娘都不叫!”

屋子裏,老婆子又開始罵罵咧咧,嗒嗒捂着耳朵,對顧子頌說:“哥哥,我們走吧!”

說完,她便帶着顧子頌去田埂玩。

顧子頌在顧家過得不好,但畢竟還是在城裏生活,從未試過像這些孩子們一樣在泥地裏打滾。

嗒嗒穿着一身幹淨的衣裳,玩起來卻一點都不克制,渾身上下頓時髒髒的,看得顧子頌一臉詫異。

在顧家,他的衣服雖不用董萍洗,可只要他稍有不慎,弄髒了衣服,便會被董萍臭罵一頓。

被罵得多了,顧子頌不敢反抗,只會安安靜靜地洗了衣裳,而後保持整潔。

一晃數年過去了,顧子頌早就已經跟別的小朋友不太一樣。

“你媽媽不會生氣嗎?”顧子頌低聲問。

嗒嗒正色道:“哥哥,我娘也是你娘!”

顧子頌仍舊不敢相信,他真的可以永遠留在這個家裏嗎?

“快來吧!”嗒嗒打斷了他的憂慮,拾起一塊泥巴,“啪”一聲扔在他身上。

她覺得哥哥肯定願意和自己一塊兒玩,因為他上回往她舅媽腳底下扔石子的時候,可快可準啦!

果不其然,在嗒嗒的帶動之下,顧子頌終于動了動腳步。

他的動作仍舊小心謹慎,可慢慢地,竟也被感染,放開了自己。

嗒嗒笑盈盈地看着哥哥,心裏頭比吃了大白兔奶糖還要甜。

哥哥雖然還是不笑,可他已經回家啦!

以後再也不用和那個會給他吃髒包子的臭壞蛋住在一起了!

嗒嗒帶着顧子頌,撒了歡兒一般玩,田埂裏時不時傳來她的歡聲笑語。

只是他們沒想到,等太陽快下山的時候,一回家,就碰見了顧建新與董萍。

顧建新來的時候,手上提了一籮筐雞蛋。

周老太斜睨了一眼,忽地眼睛發光,笑着走上前去

:“這又是來找誰的?”

“我兒子在你們家,特地來領他回去的。”顧建新說道。

這筐雞蛋對于顧家來說沒幾個錢,真要上別人家送禮,還拿不出手。

可對于周老太而言,卻是夠重的禮了,她樂開了花,指一指顧子頌,就讓他趕緊回去。

顧子頌到現在還不清楚情況,但打心眼裏想要留在這裏,一個勁地後退:“我不走。”

董萍坐了這麽長時間的車才到這村子,心裏已經是一萬個不痛快,此時見顧子頌還不樂意回去,頓時臉色都變了。

要不是因為顧建新說必須要倆口子一起來才體現誠意,她才不可能親自來接這倒黴鬼!

“你不回去,難道還要留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董萍冷聲道。

“怎麽說話的?”顧建新瞪了她一眼。

周老太可不覺得這些城裏人說的話有多不中聽,她巴不得立馬把人送走,趕緊回竈間煮雞蛋,補補身子。

這會兒見顧子頌與他們倆僵持,她忙外前一步,猛一推他的背,将他推到了顧建新身邊。

顧子頌一個踉跄,好不容易才站穩,雙腳卻死死釘在地上,不願意走。

嗒嗒急着去拉他,可哪有兩個大人的力氣大,雙手緊緊攥着他的手臂,手指頭卻被董萍一根一根掰開。

嗒嗒的手指頭疼得不得了,哭着嚷着要哥哥留下來,可得來的卻是董萍的嘲諷。

“你們這些鄉下人真有意思,見到誰都喊哥哥?那我家裏還有個兒子,是不是也要被你搶來做哥哥?”

董萍的聲音極其尖銳,見嗒嗒還要上前,手一擡,狠狠地拍在她的手背上。

嗒嗒頓時就哭出來,鬧得更兇了,可要和大人吵架,她哪有這樣的伶牙俐齒?

顧建新耐心告罄,自然不會讓一個小孩攔着自己的步伐,他一把扯住顧子頌的衣襟,厲聲道:“還不跟我回去?是不是想要派出所的公安過來,把他們一個個都抓走?讓他們全去蹲號子,你就滿意了?”

顧子頌的眼中生出幾分驚恐。

直到被顧建新拖走之時,他仍舊轉頭看着嗒嗒,和這個看起來并不顯眼的屋子。

昨天他過得這麽開心,有父親幫他洗澡,母親給他講故事,他還吃了好幾年沒吃的雞蛋,和

一杯過去從未嘗過味道的麥乳精。

太幸福了。

顧子頌的唇角顫了顫,有點想哭。

可他最終還是沒有哭,只是低着頭,跟顧建新走。

沒走幾步,董萍又揪着他的耳朵罵人了。

“你真是了不起,還得我們一起來接你?你知不知道我暈車?坐車要吐的!”

“昨天方方為了找你哭了一整晚,說你不在,他睡不着。要是今天他在學校裏跟不上功課,小心我打死你。”

“還有,你這衣服怎麽髒成這樣?洗了還能穿?不許洗了,你明天就穿着這一身衣服上教室丢人現眼去!”

董萍一刻不停地說着,仿佛不将顧子頌罵哭,就不甘心。

然而顧子頌始終低着頭,恢複了木然的神态,面無表情地坐上公交車。

還是得回去了。

身後,嗒嗒跑出了幾十米遠,卻跟不上他們的腳步。

公交車已經駛出山路,嗒嗒抹了抹眼睛,眼底都是水霧。

她想要去找爹娘,可一時之間找不到,只能回家,卻不想這一轉身,就見到許妞妞。

嗒嗒不想搭理許妞妞,沒精打采地走到一邊去,連看都不看她一眼。

許妞妞自讨沒趣,卻還是眼珠子一轉,跟在她身邊。

落日餘晖之下,兩道身影都是小小的,若是在旁人看來,只會說這倆小女娃長得真好看,精致得很。

可他們不會想到,這其中,稍大些的孩子滿心都是算計。

“嗒嗒,你哥哥被他爹娘走了嗎?”許妞妞試探地問。

嗒嗒不想跟她說話,可又不服氣,糾正道:“是被壞蛋接走了。”

許妞妞“哦”了一聲,心中竊喜。

看形勢,她是絕對不可能再過繼到大房家了,既然如此,她便希望大房一家子人雞犬不寧!

照上輩子的發展脈絡,許年根本就不可能被找回來,那麽——她要讓他重蹈上輩子的命運。

只要能讓許廣華與付蓉膈應,讓嗒嗒難過,她就滿意了。

“嗒嗒,知道你爹娘為什麽非要讓你哥哥回來嗎?”許妞妞裝作不在意地問。

嗒嗒踢着小石子:“爹娘想哥哥了。”

許妞妞笑一聲,用活潑的語氣說道:“其實你爹娘最愛的,就只有你年年哥哥。當初是因為年年哥哥不見了,他們

才會生你的。現在他要回來了,那你就自然變成多餘的那個啦!”頓了頓,她又說道,“你知道多餘是什麽意思嗎?就是多出來的那一個。”

嗒嗒停下腳步:“嗒嗒不是多出來的。”

“嗒嗒,原來你還是這麽傻。大人的想法可奇怪了,他們喜歡的都是男孩子!你看我娘平時只會打我罵我,但對我弟弟那麽好。你以為是我不夠乖,不夠聰明嗎?其實是他們不喜歡女娃。”

嗒嗒扭頭看了許妞妞一眼。

她知道二嬸嬸對許妞妞兇巴巴的,很可怕。

許妞妞見她像是在思索什麽,便又繼續說道:“你也不用太灰心,只要你哥哥不回家,你爹娘就不會不喜歡你啦!等晚上你爹娘回來,你就鬧着不讓他們接你哥哥回去,等到了那個時候,你就是家裏唯一招人疼的孩子了!”

許妞妞說完這話,又嘆一口氣,一臉高深的樣子:“你還是再想想吧,我回去給我弟弟洗衣服了。”

她走着,腳步邁得格外輕盈。

嗒嗒的父母為什麽喜歡、疼愛她?

說到底,還是因為她乖巧。

可如果嗒嗒變得不乖巧了呢?

若是嗒嗒善妒,愛無理取鬧,難道許廣華與付蓉還會無條件包容她嗎?

……

許廣華到了城裏,發現顧家沒人。

來都來了,總不能空跑一趟,于是他便去了派出所一趟。

派出所的公安同志很熱心,聽了他的一番話,也在仔細為他想辦法。

“我不知道對方有沒有辦理正式的領養手續。要是他們從正規孤兒院辦過領養手續,那就比較麻煩。畢竟就算你認得那孩子背後的疤痕,也不代表他們能承認,要是養父母說孩子身上的疤痕是打小就有的呢?”

“現在能做的,就是尋找更多的證據,證明孩子是你們家的。”

許廣華也知道公安同志說得有理,沉吟許久,才問道:“同志,那你們能不能查一查前些年落網拐子的記錄?”

“這就比較麻煩了,一來你不知道那孩子之前被輾轉賣過多少戶人家,那又怎麽能查到人販子的源頭?二來你也不能确定那孩子确實是你們的,畢竟這麽多年不見,孩子的長相早就已經不同。”

從派出所出來,許廣華心事重重

即便他與付蓉确定顧子頌就是自己家裏的年年,可卻沒有辦法向別人證明。

孩子已經被拐七年,所謂的證據也早就已經石沉大海,他不知該如何尋找。

許廣華猜測顧家不會這麽輕易放手,哪怕只是為了面子,他們也會将這件事鬧大。

畢竟他們還需要養着這大兒子,以表明自己并不是苛待孩童的養父母。

事到如今,還有什麽辦法?

許廣華的腳步是沉重的。

……

嗒嗒不開心,即便宋小航來拉她上山玩,都不願意去。

她回到裏屋,便脫了鞋子,洗了小腳丫,爬到炕上睡覺。

臨睡的時候,嗒嗒的眼睫毛還濕濕的。

她縮成一團,想着昨天哥哥在家裏時的樣子。

他們一家四個人,大家都特別特別高興。

可妞妞姐姐為什麽說大人都是喜歡男孩子的呢?

嗒嗒回想着這個問題,不知不覺,便睡着了。

她已經許久沒有在夢中回到豬豬王國了,可這一次她不僅回去了,還見到了豬長老。

豬長老胖胖的,笑容可掬地望着她:“嗒嗒在人間過得好嗎?”

嗒嗒點點頭,又搖搖頭。

好不容易逮到豬長老了,嗒嗒便纏着他,請他幫忙救出哥哥。

豬長老摸了摸自己的長胡須:“嗒嗒不認為有了哥哥,爹娘就不喜歡你了嗎?”

嗒嗒認認真真地考慮了一番,一本正經地說:“娘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嗒嗒明白。”

聽着嗒嗒的話,豬長老的笑容更燦爛了。

上輩子他拿走嗒嗒的智力,讓她成為一個無欲無求的小傻子,便是不希望她的心因人間俗世蒙塵。

可這一世,即便嗒嗒不傻,心思卻仍舊這樣通透純粹。

豬長老滿心欣慰,豬蹄子又揮了揮。

這下子,嗒嗒眼前出現了一副新的景象。

她看見一個髒兮兮幹巴巴的小孩子住在一個小村子裏。

這村子裏住着很多人,其中很多戶人家都養過這個小孩兒,只是最後,他們都不願意再養下去,将他送到了一個地方。

那地方有很多很多的小孩,豬長老說,這是城裏的孤兒院。

嗒嗒震驚地問:“這是我哥哥嗎?”

見豬長老但笑不語,嗒嗒又追問:“可我不知道這是哪

裏,怎麽告訴爹娘呢?”

“嗒嗒一只有福氣的小豬,只要是你想要的,都能得到。”豬長老說。

而後,豬長老的身影漸行漸遠。

嗒嗒驚醒過來,看見正在身旁壓低了聲音焦灼對話的爹娘。

“明知道他是我的孩子,是我懷胎十月辛苦生出的孩子,為什麽還非要我證明?”

付蓉不是一個不講道理的人,此時卻因崩潰,擡高了嗓音說話。

到了最後,她又開始埋怨自己:“早知道我今天就不去學校了,要是我看着年年,顧家人就不會來搶走他。”

“不要怪自己,年年這麽大了,難道你要時時刻刻守着他嗎?”許廣華又說道,“顧家人肯定會來,這是早晚的問題。我們現在要想辦法,找到證據,等到将年年的戶口真真正正遷回家,他們就沒有辦法了。”

付蓉沮喪地低下頭:“我們根本就不知道年年以前被賣到哪裏去,怎麽可能找得到證據?”

她不安地扶額,滿心擔憂,卻不想一回頭,看見嗒嗒趴在炕上,水亮亮的眼睛瞅着自己。

“對不起,是爹娘太大聲,把嗒嗒吵醒了。”付蓉抱起嗒嗒。

然而就在這一刻,嗒嗒卻抿了抿小嘴巴,軟乎乎地說:“娘,我夢見哥哥小時候的樣子了。”

付蓉一臉驚詫。

許廣華本不相信閨女做的夢,可上回嗒嗒分明是憑借自己做的夢,認出了她哥哥!

他不由捧住嗒嗒的小臉,問個真切:“嗒嗒,告訴爹,夢裏發生了什麽?”

嗒嗒一五一十将夢中的場景描述了一遍。

“可就算這樣,我們也不知道是哪個村子。”付蓉将最後一絲希望全放在了閨女身上,“嗒嗒,你仔細想一想,那個村子裏,還有些什麽?”

嗒嗒咬着小嘴唇,一臉正在沉思的小表情。

在夢裏,她能看見小時候的哥哥受的苦,她能看見那些收養他的人家住在哪一家哪一戶,她還能看見——

“那裏有好多衣服,有大人的衣服,也有小孩的……”嗒嗒回憶着,肉嘟嘟的小臉上寫滿了認真。

付蓉看了看許廣華,眼中滿是不解。

孩子的思維跳脫太快,她跟不上。

然而,就在付蓉一臉遲疑之時,許廣華卻恍然大悟:“你是不是

看見那村子裏有很多人在織毛衣?”

毛衣?好像是吧,嗒嗒猶豫着點點頭。

付蓉更不明白了:“這季節織毛衣?那得過很久才能穿。”

她沒想到,就在自己話音剛落之時,許廣華激動地站起來。

“是興民村!那個村子裏有一部分村民以産毛線織毛衣維持生計,得到的收益也是歸于公社。有人說,那就是針織衫之鄉!”

聽見丈夫說的話,付蓉的眼中終于燃起一絲希望。

“那裏離咱們這兒遠嗎?要坐車去嗎?”

“那裏沒通車,明天天剛亮就出發,中午之前應該能到。”許廣華說,“騎自行車的話要快一點,不過我們沒有。”

這下子嗒嗒突然就來精神了,背過身,雙腳下地先從炕上下來。

她一下炕,就趕緊往外跑。

“嗒嗒,你去哪裏?”付蓉忙對着她的背影問道。

“嗒嗒去小航哥哥家,給爹借自行車!”嗒嗒撒開腿狂奔,聲音逐漸遠去。

她得趕緊的,趕緊讓爹娘去救出哥哥!

……

再一次回到顧家,顧子頌比往常更加沉默。

顧方性格怯懦,也是個不太會說話的小孩,此時便陪伴在他身邊,默默地守着。

“哥哥,你不喜歡在這裏嗎?”也不知過了多久,顧方拉了拉他的胳膊,小小聲問。

“我喜歡回自己家。”顧子頌毫不猶豫地說。

“可爸媽說,你沒有自己家,只能住在我們家。”顧方難過地看着他,又說道,“哥哥就在我們家,我讓我媽對你好一點,好不好?”

顧子頌沒有說話。

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家。

嗒嗒的父母昨天說,他是他們的年年,是嗒嗒的親生哥哥。

可如果真是這樣,為什麽他不能和他們住在一起呢?

經過了太多的變數,顧子頌已經不知道什麽是真,什麽是假了。

顧子頌雙手掩面,不一會兒工夫,指縫之間有淚水流出來。

最後,他用力地擦了一把臉,倔強地咬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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