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正值農忙時節,沈家是個地地道道的莊戶人家,一家子都要下田幹活。

自沈南雲投生沈家開始,便有了在田裏勞作的記憶。

在她還是一丁點大的時候,郭蓮兒便把她背在背上帶到田裏去。等到三四歲能走路了,就放在田裏自己到處玩。再長大一些,就要幫郭蓮兒在田裏做事了。

從五歲開始,活計慢慢增加。現在十歲的沈芸娘做的事情和郭蓮兒一樣,做得多做得少的差別罷了。

看着細嫩的小手已經開始結繭,又看了看郭蓮兒手上厚厚的老繭,沈南雲嘆了一口氣。

她總是能想起當年,因為當年的那個她,讓現在的她無比懷念。

肆意張揚,放浪輕狂,無所畏懼。

當年的她手上只有練劍留下的繭子,不想這一輩子,一雙提劍的手居然讓農活給糟踐了。

她心裏覺得有些好笑,臉上不自覺的也笑了出來。

這一笑,卻是讓身邊的沈曼娘礙了眼。

沈家一共九口人,沈南雲他們一家三口,還有叔叔沈伸一家四人,外加上沈老爺子沈松、沈老太李月娘和他們的老閨女沈曼娘。

九口人裏,堂弟沈長安是不用幹農活的。他要讀書。雖嘴上說讀書,但沈南雲從來不覺得他能識得幾個字,成天不過是在鎮子上青樓賭坊的到處玩。可架不住沈松覺得他是家族未來的希望,舉全家之力把他送到書院裏去。還不讓他幹活,讓全家伺候他。

沈長安這個名字,當年還是沈老爺子特意請先生給他取的。說要取的文绉绉一點,好讓人一聽就是個體面的讀書人。

也正是沾了沈長安的光,宋淑娘和沈寶娘才能時不時的偷懶。沈伸是不行了,畢竟家裏男丁不多。

沈老太太李月娘不用下田,她一直忙活的都是家裏的事情。

同樣,沈曼娘是個老閨女,種地這種事情李月娘是絕不會讓她做的。

可憐的只有沈南雲他們一家三口,被當做牲口似的使喚,一整天不停。

今天沈曼娘是來送飯的。

沈南雲姿容絕豔,素來被沈寶娘和沈曼娘不喜。寶娘是堂妹,只能時不時使一點小手段,曼娘卻是不同。

曼娘是長輩,更別說李月娘和沈松還都護着她。

按照這老兩口的說法,将來曼娘是要嫁給一個小地主的。

破衣爛衫也難掩絕代風華,沈南雲一笑,激起了沈曼娘的妒意。

她把手上的飯籃子恨恨的放到地上,斥道,“笑什麽?看到飯來了就高興!平日裏幹活怎麽不見得高興?”

聽到曼娘罵人,沈南雲立刻收起了笑容,垂眸低聲道,“知道錯了。”

這日子是她選的,被羞辱也只能好好受着。

熟料,見到沈南雲低眉順眼的樣子倒叫曼娘更生氣。她眉眼如畫,低頭道錯更是讓人想憐惜。

若是男子見了,只怕想将她擁入懷中好生安撫。只可惜見到的是女子,這便是大錯特錯。

只見沈曼娘一個箭步上前,狠狠推搡她一把,把她推到在地,嘴裏還在罵罵咧咧。

“說你兩句就在這裏給我裝可憐,裝給誰看啊。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成天虐待你呢。狐媚子的臉到處勾男人,賤蹄子!”

沈同聽到這話,在田裏擡起了頭道了句,“差不多行了,好歹是你侄女。”

此時一句話無異于火上澆油,沈曼娘沒人相幫,反倒是被訓斥,罵的更難聽了。

“娘說的不錯,你就是個喪門星!搞的家宅不寧!”她理直氣壯的指責沈南雲,話說的是越來越難聽。

只可惜沈南雲一點也沒搭理她,顯得她無理取鬧起來。

沈松是家裏的老大,素來寵愛這個老閨女。加上沈南雲又是個孫女兒,在他看來也就是個賠錢貨,任由女兒罵去。

沈松不張口,沈同更不好越過自己的爹去訓斥小妹。

于是沈曼娘越罵越光火,最後動起手來。

她抄起地上一把竹片子朝沈南雲身上打過去,竹片破空的聲音呼呼作響,她又下的死手,光聽着聲音就覺得疼。

沈南雲被打在地上翻滾,每被抽到一下,身子就火辣辣的疼。

她咬住下唇,發出悶哼。嘴角被咬出血的時候,終于,郭蓮兒的慈母心戰勝了心頭對沈曼娘的恐懼,沖過來拉住了沈曼娘的手。

她看了看沈南雲,又看了看沈曼娘,嘴巴動了動,到底沒能說出一個字,只是怯懦的把沈曼娘手上的竹片拿走。

聽得她低若蚊吶的說道,“曼娘,別打了。芸娘知道錯了。”

此刻田間無人,沈家的男人又不管他們,沈曼娘擡手便打了郭蓮兒一巴掌。

嚣張、且肆無忌憚。

她指着坐在地上被疼的發抖的沈南雲,厲聲道,“你看看她像是知道錯的樣子嗎?!這會子教訓她指不定心裏怎麽罵我呢?看看她那張狐媚臉,要不好好管教,将來不知道能出什麽亂子。”

說完又踢了沈南雲一腳,還不忘呵斥郭蓮兒,“大嫂,你也該有個做娘的樣子了。你看看沈芸娘,根本沒把我們放在眼裏。這樣不孝的人将來出了家門還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樣!”

郭蓮兒連看都不敢看沈曼娘,只是低頭啜泣,她搓着手掌,渾身拘束,像是被吓傻了,只是喃喃道,“不會的,不會的,芸娘從小就聽話,不會不孝順的。”

“曼娘你不要這樣子,姑娘家這樣打人不好。芸娘不會的。”

聽到這話,沈松咳嗽了一聲,不滿的看了沈同一眼,而後又深深看了看郭蓮兒。

沈同明白了,郭蓮兒哪配教訓曼娘啊?一個生不出兒子的老女人,想到她給自己這輩子帶來的憋屈,還有父親不贊同的目光,沈同把鋤頭一扔,朝郭蓮兒沖過去。

他揪住郭蓮兒的頭發進行撕打,邊打邊罵:“我家人也是你配說的?連個兒子都生不出來,還好意思教訓別人?看看你這個鬼樣子,誰見了你都晦氣!……”

郭蓮兒被打的又哭又跳,卻又不敢還手。

沈南雲看的氣在心頭,卻礙于身上疼痛,無法相幫。

郭蓮兒算是把她的打罵給引到自己身上去了。

一旁的沈伸在幸災樂禍的看戲。郭蓮兒和沈南雲在家裏總是被打,他習以為常,聽到她兩母子哭喊,就跟鎮上戲園子裏的角唱戲似的。而且她們比唱戲有意思多了,一個像瘋婆子一樣到處跳腳大哭,另一個悶不做聲被打的渾身青紫。

沈南雲看着郭蓮兒被打,心頭麻木。這一幕已經上演了十年,多一場少一場,并無所謂。

一想到這兒,沈南雲猛地心頭一跳。旋即被自己這個想法吓到。

她是什麽時候開始,對施加于自己的打罵無動于衷的?

這個想法太過可怕,讓沈南雲臉色驟變。

她是個女魔頭啊,想過的是平淡的生活,不是任人欺淩的生活啊!

這是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歸于平淡的決定做錯了。

事事多紛擾,農家也并不一定代表着安寧。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紛争。

貧窮并不代表着安貧樂道,就連乞丐都會為了一口吃食而和其他乞丐打架,遑論其他?

一想到後半生有可能深陷在因貧窮而産生的無窮無盡的麻煩裏,沈南雲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她想要的,是一蓑煙雨任平生的任性自由,不是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家庭紛争。

**

到了傍晚,一行人伴随着小聲的啜泣聲回了家。

郭蓮兒一貫是哭起來便沒完沒了的,沈家人也早已習慣。只是她的哭鬧聲又委實讓人厭煩,事故每每低聲哭泣,只會讓她挨打更甚。

晚飯時,沈曼娘颠倒是非添油加醋的說了白天的事情,讓李月娘大為光火,連飯都不讓她們兩母女吃,直接就給趕到放農具柴和的雜貨間去。

雜貨間裏有一股子濃濃的粉塵味,伴随着黴味和其他各種古怪的味道摻雜在一起,嗆鼻得很。農家常備的藥材也在此處安放。

郭蓮兒常常會被婆母關在這裏,趁着無人之時,她偷偷在雜貨間裏藏了點傷藥以備不時之需。

她把沈南雲安置在一塊稍微趕緊的地方,心疼的看着沈南雲身上的傷,道,“你等着,娘去給你拿藥。”

郭蓮兒小聲的在一堆雜物裏認真翻找,沈南雲微微一動,身上的傷讓她倒吸冷氣。

很快,郭蓮兒拿過來一個小罐子,罐子裏頭裝着綠色粘稠的膏狀物。也不知是什麽做的,郭蓮兒說是能治傷,開始認真的給她塗抹起來。

沈南雲看着傷勢比她還重的郭蓮兒,心頭劃過一抹同情,“你先給自己擦吧。”她小聲說着。

回家的時候郭蓮兒被李月娘打罵了一場,還在沈南雲被打的時候護住了她。看着渾身青紫,也怪惹人心疼的。

郭蓮兒安撫的朝沈南雲笑笑,眼裏含淚的摸了摸她的頭,柔聲道,“芸娘,你放心吧,娘沒事。你才要緊。”

沈南雲不忍,“我自己可以擦。”她把手縮了回來。

郭蓮兒拉住她的手,細細摩擦,仿佛在看世上最珍貴的寶貝,“芸娘,娘沒事的。你要好好保護自己才是。只要你能好好的,就算叫娘去死也甘願。”

她仔細給沈南雲擦藥,一邊說道,“都怪娘沒用,你外祖家沒人,才會讓你被這樣欺負。”

“娘也不敢和他們吵,咱們兩個無依無靠的婦人家,能争吵些什麽?要是你爹把我給休了,那才真真是要命。芸娘,孤苦無依的婦人你知道會有多苦嗎?比現在還有苦上不知道多少倍啊。”說着話,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般往下掉。

她抹了一把淚,努力擠出一個微笑,“芸娘,你放心,你已經十歲了。再過兩三年,李伯父就會帶着伯言上門提親,到時候你就能離開沈家了。”

“李伯父一家是好人,當年和你外祖父關系好,定下的親事也還作數。這幾年在鎮子上做小買賣,家境也寬裕。我聽說伯言也是個上進的。将來你嫁過去,日子不會差。”

她握住沈南雲的手,滿臉溫柔,“芸娘,娘将來啊,還得指望着你呢。”

說着,破涕為笑,努力想讓沈南雲開心。

沈南雲看着郭蓮兒臉上的笑容,勉為其難的擠出一抹笑意。

她實在笑不出來,這個可憐可悲的女人,把自己的一生都寄托在別人身上。

郭蓮兒膽小、怯懦,沈南雲每每看她,都帶着一股恨鐵不成鋼的惱火。

她覺得郭蓮兒會落到這步田地,全是咎由自取。

在這樣艱難的日子裏,郭蓮兒的母愛沒能帶給沈南雲生活半點好處。

可有時,她又不知道自己是在氣郭蓮兒的膽小,還是在氣生活的無奈。

郭蓮兒說的是對的,她沒有辦法。

郭家無人,沈家又是個混不吝不要臉面的,沒人願意為她們娘兩出頭。

也正像郭蓮兒所說,一旦她被休棄,無娘家可歸,最後也只能去那種最下等的窯子裏讨一口飯吃,等着老死。

正廳裏沈家一家人正在吃飯,吃飯時的說笑聲時不時傳來,顯得她們兩人更為凄涼。

李月娘說,“我家曼娘長的越發俊俏了,再過一段時日,一定給你找個好郎君。”

回應的是衆人的調笑聲和沈曼娘羞惱的罵聲。

宋淑娘也打趣自己女兒,“等曼娘找了好人家,千萬別忘了寶娘啊。寶娘将來可想要小姑姑給找個如意郎君。”

“娘,你別胡說。”

“就是啊二嫂,我還沒嫁人呢,盡是胡說八道了你。”

寶娘曼娘兩人嬌聲斥責着。

沈松喝了兩杯酒,接話吹噓,“我沈家在北漠鎮也不算差,總得給你們找個好人家。放心吧,曼娘我好好張羅,寶娘也不差的。”

緊接着是宋淑娘歡喜的大叫,“哎喲,寶娘,還不快謝謝你爺。”

“……”

雜貨間內一片昏暗沒有燈光,沈南雲看着窗戶外透進來的正廳內的光亮出了神。

沈家也就是個破落的莊戶人家,頂了天也就是找個殷實些的莊稼漢。沈家人還真是愛做夢,癡心妄想。

郭蓮兒為什麽會對沈南雲滿懷希望,不就是因為像李家那樣的小商家已是沈家高攀不上的人家了嗎?

見女兒出神的望向窗外,郭蓮兒心頭一陣酸楚,她以為沈南雲在羨慕外頭的沈家一家子。

于是她摟住女兒,把臉貼在沈南雲臉上,哽咽的勸慰道,“芸娘,不要看,也不要羨慕。等到将來你出了門,日子就會好的。伯言一家子都是好人,寶娘和曼娘的親事都不會比你好。你要相信娘,聽娘的話。娘一定好好的護住你,讓你嫁出去,不再和娘這輩子一樣,過苦日子。”

“咱兩的苦日子看得到頭了,你就要長大了,娘将來啊,就靠你了。”

郭蓮兒聲音嘶啞,一滴淚滴到沈南雲臉上,沈南雲眸色變深,僵硬的身子微微放松。

在這娘兩兒自哎自嘆之時,沈家小院突然傳來了一陣騷亂。

似是有人破門而入,哭着在正廳裏說些什麽。

而後便是沈老爺子壓低聲音的呵斥,雖聽不清罵了些什麽,但能聽到聲音裏頭的遏制不住的暴怒。

再然後,正廳裏一片混亂嘈雜,一大家子人吵吵鬧鬧最後有了片刻的沉寂。

緊接着,沈南雲和郭蓮兒對視一眼,她們聽到了腳步聲正朝着雜貨間而來。

“吱呀”一聲,門被打開了。

宋淑娘居高臨下的看着抱在地上的郭蓮兒母子,面色古怪的扔下了句,“來正廳,老爺子有話和你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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