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八審·貪婪五
引:
張素芬把自己大閨女兒一把火燒了!
全村的人都知道了這件事,看向張素芬的眼神中就帶了些難測的意味。
自古以來,死無全屍向來是最惡毒的詛咒。可見在人們古舊的觀念中,為死者保存屍體是一種最起碼的尊重。
而現在,竟然有人去燒了自己女兒的屍身!人們紛紛覺得這是一件十分殘忍的事情。
然而他們卻沒有想過,比起那些易子而食的人,究竟誰才是殘忍,誰才是愛?
從那天以來,張素芬就一直挂着個鐵盒子在身上,再沒有摘下來過。
從冬到春,從夏到秋。
鐵盒子從锃亮變得生鏽。
從年至末,從始至終。
饑荒的年月漸漸過去,人吃人的時代變成白紙黑字。
從青絲至白發,從奕奕到伛偻。
一雙兒女逐漸長大,一個個成家遠離了她。
身邊的人來了又散,居住之地換了又換。鏽跡斑斑的鐵盒一直在她胸前。
張素芬成了張老太,鐵盒子還是鐵盒子,陪了她幾十年。
那裏面究竟裝的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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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知道,卻不敢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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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交通的精髓,用一個字就足以概括——擠。
王晨坐在帝都的公交車上,已經習慣了這種人擠人,一邊開車一邊左搖右晃的感覺。其實帝都公交比起舊都的公交系統,實在是“文明”了許多。
由于這一次出門不想帶着威廉,也不想因為使用魔物的能力而引起其他勢力的注意——畢竟帝都可是清道夫們的大本營,所以這一次,王晨外出又久違地坐上了公交車。
對于現在的他來說,坐公交就像是去到一間布滿各種美味的小餐廳,而且完全免費,任君自取。然而他卻只能忍耐着自己被人群勾引出來的食欲,默默地坐在原位上。
在這個欲望的大都市,魔物們要面對的誘惑一點都不比人類少。
直到在公交車上晃蕩晃蕩了有快兩個小時,他才抵達目的地,張如海現在居住的小區。走到門口,他才向門衛打聽了一下張如海這個人,就收到一副一臉嫌棄的表情。
“小同志,你是他什麽人啊?侄子?親戚?”
王晨報出了一個身份,稱自己是法院來的人,對方的态度立刻就變好了起來。
“法院來的啊!請進,請進。小同志,你是不是來抓張如海的啊?他們這一家人幹的不是人事哦,竟然想要把自己老媽媽趕出去住,啧啧,作孽。”
“我只是來看一看他們的情況。”
王晨笑了笑,他無法跟這群熱心而又好打抱不平的人解釋,按照張如海家那樣的情況,就算證實了他們在逼迫老母親,法律也不能送他們進監獄。
威廉曾說過,法律這種人類所指定的制約規則,只是最低限度的道德體現而已。有時候很多事情超出了人類的良知認可,卻不在它管轄的範圍內。
記得當時王晨還曾問過他,在魔物之間有沒有這種相似的規則?
威廉只是道:魔物以實力說話。
走進小區,王晨向張如海居住的方向走去。
這只是一處最普通不過的住宅區,修了十幾年的房屋,外壁已經脫落發黃,牆邊長瘋了的野草在冬天枯萎後就那樣耷拉在角落,也沒有人修理。
住在這裏的人,生活絕對不能稱得上是富裕。
王晨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是當他看到一身農裝,在自家門前的一塊菜地裏忙活的熱火朝天的張如海時,仍然不免驚訝。
張如海擡起頭來,抹了一把頭上的汗,他看到王晨時滿是泥土的臉上也盡是驚訝的神情。
“小、小法官,你怎麽來了?”
他站起身來,連忙撣着自己身上的泥土,後來意識到怎麽撣都撣不幹淨的時候,只能一臉窘迫的看向王晨。
“天冷,先進屋裏來坐坐吧,小法官。”
王晨進屋,只看了一眼,便問:“你們家裏住了幾個人?”
“就我和我兒子啊。”
只住着張如海和他兒子張子軒。聽到這回答的一瞬間,王晨便立刻明白了徐審那句話的意思,張如海的确是個可憐人。
他眸底的顏色一下子變得深沉,感受着這幾乎蔓延在整個屋子的死氣,又看着眼前精神奕奕的張如海。這個死氣并不屬于張如海,那麽會是誰的呢?
一個顯而易見卻令人驚訝的答案,張子軒。沒病沒災的,能讓一個正直青年的年輕人散發出這等死氣,張子軒怕是患了某種不治之症。
這件事,不知他本人知不知道,但張如海一定是清楚的。
王晨看着這個五六十歲的男子眼底的憔悴,突然沒有了繼續探聽的興致,找了個借口後便離開。
他本以為會聽到一個精彩的故事,本以為張如海是一個自私貪婪到可以入魔的人,但現在看來他只不過是一個有些貪婪有些自私的人而已。這樣的人,滿大街都是。
不過王晨現在更想知道,如果說張如海是為了命不久矣的兒子才想趕緊賣掉房子舀錢。那麽,一直住在那裏不願意搬走的張素芬,又是有什麽原因呢?她清楚自己小孫子的病情嗎?
不知為何,王晨下意識地認為,她是知道的。
他現在要去探訪第二個人,張素芬。
今天,算是個好天。
張老太買好了菜在門口洗,幾疊素菜,一小塊肉。
熟知她節儉性格的鄰居都難免驚訝,這個一向摳門的老太太,竟然不吃鹹菜泡飯了,竟然舍得吃肉?有好事的人走上前問她,張老太笑眯眯地回答。
“有客人來吃,要請他吃好的。”
客人?
詢問的人紛紛搖頭,這張老太孤家寡人是衆所周知的事情,她那兒子女兒幾乎從不來探望她。而這幾天也沒見有什麽人進出她家,怎麽就來的客人呢?
問話的人還想說些什麽,就被旁人捂着嘴拉走了。
“別和那老太太說話,她神經有點不太正常。”
“怎麽了?”
“我女兒昨天路過她門口,看到她一個人坐在桌子上自言自語,像得了癔症一樣。”
“哎,別這麽說,這老太太也怪可憐的,兒女都不知道孝順。”
“不孝順!你知道不孝順吶?前幾個月我親眼看見她大兒子跪在她面前求她搬出來,好把房子賣了給孫子治病,這老太婆鐵石心腸呢,一直不答應。”
“還有這回事?”
“是啊,她那閨女不知道在搞什麽,站在她媽這邊也不準賣房子。我猜想啊,這閨女是想讨老太婆歡心,以後分遺産的時候多分一點!”
“老太太還有遺産?”
“呦,你別小看她,看到她胸前挂着那鐵盒子了沒?風吹雨打哪天都不摘下,誰知道裏面是什麽金銀寶貝呢!”
王晨走近的時候,剛好聽到這一段話。
他繼續往前走,看到了不遠處坐着的張老太。
明明今天天氣不錯的,但是在張老太身邊,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像是周圍的溫度都被她驅趕走了一樣。
王晨看着她,有些難以置信。
這張素芬,竟然入魔了?入魔的竟然是她?
自從有了周子慕和劉濤這兩個由人入魔的屬下後,王晨明白,人類想要遁入魔道并不是一件難事,只有足夠的偏執就可以。比如,眼前這個絕對和一般人不一樣的張老太。
那麽,讓張素芬執着至此的,究竟是什麽?
“小姬麽,今天怎麽來的這麽早?”
張老太向王晨的方向喊了聲,随即一愣。“不好意思啊,年輕人,我認錯人了。你和小姬長得那麽像,我老太婆眼睛花了分不清楚了哦。”
小雞?
“我長得和他很像嗎?”
王晨問,不動聲色地打量着她。
“很像啊,和其他人不一樣,你們兩個我一眼就能瞧見。”張老太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清清楚楚的,幹幹淨淨的,讓人一眼就能看見了。”
她這句話裏的意思,絕對不是在形容王晨的外貌。
“老太太,那個小雞是你什麽人?”
“哎呦,一個沒飯吃的可憐孩子。這幾天我不忍心他餓着,一直讓他到我這邊來吃呢。對了,小夥子,今天正好菜買多了,你要不要也來一起吃?”
“老太太為什麽要喊我,不怕我是壞人?”
“你不是壞人。”
張老太肯定道:“壞人都是要吃人的,但是我看得出來,你不吃人。而且你多好看啊,長得好看的孩子都不是壞人,就像小姬一樣。”
作為一個魔物,王晨此時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這個張素芬明明已經入魔,卻看不出一點戾氣。相反,在她身上,王晨能夠感覺到比一般人類更多的正面情緒。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心裏的疑惑解不開,就一直癢着難受。
于是他道:“好吧,那我就留下來,與你們一同吃。”
“呵呵。”張老太笑着,“有你做伴,小姬一定會很喜歡的。”
王晨輕輕應了一聲,問:“老太太,你一個人住,沒有孫子孫女來陪嗎?”
“沒有啊,沒人來。”
“哦,那是他們不願意來,還是,你不想他們來?”
王晨問出這句話,瞬間,空氣渀佛寂靜了一秒。
“我想他們來。”張老太回答:“他們不願意來,孩子長大了,我也管不了他們。但是我老太婆一個人住着寂寞啊,我真盼望他們一直來,一直陪我。這樣多好啊。”
張老太說出最後一句話,這樣多好啊,卻讓人聽得不禁生出一股寒意。
王晨眯眼,覺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麽。
“哎,小姬來了。”張老太開心道:“我介紹你們倆認識。”
末引:
張如海送走王晨,繼續在門前的空地裏撥弄着。
這是他的習慣了,沒事的時候喜歡種種菜,自己種自己吃。而每當他這麽彎着腰的時候,就渀佛看到了當年娘為了他和小妹,在地裏忙活的模樣。
烈日的暴曬下,那壓彎的脊背,滿頭的汗水,他記得清清楚楚。
只是後來,生活中太多的瑣事模糊了他的記憶,占據了他的時間。他逐漸忘記了當年田地裏勞作的背影,逐漸忘記了那個為他們而彎的背脊。
忘記的實在太多,報應就來了。